流明

       

  现在是夏天,准确来说立秋已经过了,不过天气仍然在三十七八度徘徊,外面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上知了叫的热热闹闹。太阳孤零零的挂着,没有云彩,白光倾泻,万物一府。

  许是窗帘拉着的缘故,屋子里倒是阴凄凄的,天花板上一个大吊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转着。吊扇明显上了年头,扇叶上拥挤着一簇簇铁锈。木质地板上浩浩荡荡摊着一堆同样上了年头的书,洗不去的污渍在裸露的地板上,在书与书之间的缝隙里游走。看上去竟有些奇异的壮观。这个逼仄黑暗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古里古怪的气息。

  流明从梦中醒来,准确来说是惊醒,他拍拍额头,苍白纤瘦的手指顺势插进头发里,刚才的梦属实不太愉快——一条大雾弥漫的路,走到尽头,跌入黑漆漆的海水,即使已经从梦中抽离出来,那种窒息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可能是梦里切肤的恐惧,流明觉得背上汗津津的。头也疼,脑袋似乎还浸在梦里,一摇晃满脑子海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脑袋装不下去了,执拗的要跑出来。

  撑着床坐起来,身上盖着的印满玉兰花枝的薄毯子跟耳后的长发一起滑落下来,流明把头发往耳后挂了挂。下床落脚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窝成一团的白狗,软软的,像个毯子。那狗抬了抬眼,尾巴有气无力的晃了两下,身子一动不动,似乎又睡着了。流明赤着脚挑书之间的缝隙走。拉开窗帘,一窗子蓄势已久的日光兜头盖下来,下意识偏了偏头,目光扫过墙上的挂钟,11:59。

  点了根烟,流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窗台上。太阳越过梧桐树照在他脸上和半边身子上,另半边身子沉默地浸在厚重的涤纶布窗帘隔绝出的黑暗中。徐徐吐出一口烟,日光在烟雾中变换着形状。在这肆无忌惮的光里,流明的瞳孔显出淡淡的茶棕色,睫毛很长,上眼睑覆盖半个瞳孔,下方留白。在面相学里这样的眼睛叫下三百,是不吉的,书上说有这样眼睛的人性格多凉薄。

  突然裤脚感到一阵撕扯,流明乜过眼睛,小白冲着他摇尾巴。顺手按掉烟,他蹲下身抱小白,阳光失了屏障,从他的头顶上方倾泻下去,砸到桌上细长的玻璃花瓶,一支枯萎很久的玫瑰蔫蔫的垂着头。空气里的灰尘在光束里漂浮着,像银河。

  洗漱完毕后,流明给小白准备了食物和水,几乎齐肩的头发分出一部分连着刘海在头顶随意挽了个髻,然后趿拉上一双绿色的塑料拖鞋就出门了。拖鞋是去年还是前年买的?流明也不记得了,他惯爱穿拖鞋出门,即使在路上那双不怎么能登大雅的拖鞋总会收获很多目光,偏偏他不在乎,拖鞋让他觉得自由,不过说起来也好笑,在一双拖鞋里寻找自由。可是自由是什么呢?流明笑了笑——或者说扯了扯嘴角,唇角不受控制似的向下垂落,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怪异。(你可以想象一下木头做的玩偶)离开家乡有多久了?流明努力回想着,他仿佛对时间没有任何概念,从来记不得也理不清楚哪天是哪天,不过依靠模糊的感知,日子必定不短了,他也自由了挺久——如果这样落魄颠倒,一事无成的日子算的话。思绪和套在细竹竿似的腿上的裤子一起晃荡,长长的裤脚在脚后跟和尘土一起和光同尘,跟着流明蜿蜒而去。

  最后拐进了一家餐馆。

  是流明经常去的餐馆。卖兰州拉面的。跟所有常见的街角不甚起眼的小餐馆一样,店面不大,环境也不见得雅致,一踏进去,化不开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惯常点了碗拉面。流明觉得这种盛夏的日子,就应该吃些滚烫的,一碗热汤下去,酣畅淋漓,汗水和尘,肆意洒脱。大概是天气的原因,饭馆没什么人,拣了个靠墙的位置坐着。离吊扇远些,不至于吹的头疼。等饭的间隙,流明自然而然的撕扯起指甲旁翘起的倒刺。他右前方坐着两个大概四五十岁的男人,桌上两碟凉菜,几瓶啤酒,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偶尔传来叮当碰杯声。吊扇呼呼的转着,一只又或者几只苍蝇在流明耳边窜来窜去,嗡嗡的声音扰的人心烦。

“你听说了吗,老刘家的女儿前两天跳楼自杀了。”

“为了什么?”

“听说是因着学业,考了三次没考上研究生,哭了几天,没劝住。”

“倒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是啊,你说干什么不行?非要为了什么理想考研究生,实在可惜。”

“这好端端的一条命,说没就没了。”

“可不是。”“却又怪得了谁。”

  不知是哪里的方言。

  流明只专心埋头吃面,一碗下肚,只觉得痛快,像是冬日里灌了半瓶烫热的酒。终了,细白的额上挂满了汗珠,几缕碎发被打湿了,软软的在额前贴着。半袖的白衬衫也软软的粘在了后背上。

  结了账,流明在饭馆门口站了站,看了眼墙上的挂钟,1:59。他不想回出租屋去,至少现在不想。他捉起两侧的衬衫衣摆,呼呼的扇起来,远远看着像是只振翅的白鸟。直到身上的汗水没那么绵密了,才拖着裤脚走进了日光里。

  大中午的公园里不出意外的没几个人,流明找了处笼着树荫的长椅坐下,刚对着一面湖。湖面金光闪闪的,像谁撒了一把钻石进去。晃神间,一只黄白夹杂的流浪猫从他眼前轻盈的跳进草丛里。流明想起他把小白捡回家的时候。也是夏天吧?还是秋天?记不清了。流明阖上眼睛,浑身懒散起来,脑子里回绕着几句戏词,悠悠然哼了出来。

  “吉日良辰当欢笑”

    为何鲛珠化泪抛”

  “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

    也有失意哭嚎啕”

  “人情冷暖凭天造

    谁能移动它半分毫”

  不知道过了多久,流明脑子里清明起来。怔怔的盯着湖面上一片飘浮着的叶子,突然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冉冉升上来,他慢慢起身走到湖边,像是有人引导着一样,低下头,看到那叶子在湖中心很慢很慢的打着旋,那一刻时间像是静止了,连呼吸都不存在了,流明觉得这个世界突然变得眉目不清,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他站在宇宙中心,静静地看着一片叶子落在水里。突然他生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他觉得他应该和叶子一样待在水里。

  “睡晕了。”流明突然回过神,手掌拍拍额头,顺手捋起额上汗湿的碎发,该回去了。


  流明刚开开门,小白就跑了过来,围着他转圈,尾巴摇的像个拨浪鼓。踢掉拖鞋,流明去检查小白的食碗。挂钟里秒针咔嚓咔嚓的运作着,3:59了。

  冷水洗了把脸,流明捞起一本书,顺势坐在地板上,倚着沙发翻起来,他左腿支棱着,右腿自然地盘起来,是个舒服的姿势。那书页角黄黄的,有些破损,正文边上的空白处有用蓝色水笔记的笔记,不过有些已经看不清了。书是流明从二手市场买来的,他喜欢这种老旧的物什,总觉得在里面能看到时间,以及另一个人的人生。小白过来蹭了蹭流明的腿,依着卧了下来,团成一团。

  流明想起来小时候,也是这样盛夏的午后,他最喜欢趴在地板上看漫画书,地板贴了瓷砖,凉凉的,头顶的大吊扇转的欢快,妈妈会把西瓜专门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给他吃。流明就边吃西瓜边看漫画书,困了就把头歪在书上打个盹,因此他的漫画书上总是沾满了西瓜汁和口水痕。

  一本书快翻到底了,“建造花园的人会与光明为友,没有任何一座花园在黑暗里诞生。”流明话音还没落在地上,只听外面“轰隆”一声炸响,接着是风声,倏而哗啦啦一阵喧嚣。小白惊的打了一个寒颤。“下雨了啊。”流明搁下书去拉开窗帘——大风裹挟着雨珠往玻璃上砸,“噼噼啪啪”一通蜩沸,不过那雨触着玻璃便失了势,化成一滩水迹向下蜿蜒。透过这被雨水渲染过的玻璃,绿色的树、墨色的云、白色的建筑奇异的融汇成一副印象派油画。

  流明拉开窗。

  失了阻碍的雨肆无忌惮地浇了流明半截身子。流明闭上眼睛,任凭那雨卷着风在自己身上肆虐。只觉得畅快。他突然想起《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爬出肮脏不堪的排污管后在大雨里的无声呐喊。他也向往那样的自由。那种灵魂在高山大河之间游荡的自由。那种身心和宇宙万物和合归一的自由。那种极致的自由。流明想起饭馆里两个男人谈到的那个跳楼的女孩。他睁开眼睛,身子往窗台挪了挪,往楼下看去。这是一栋三层的旧式楼房,从流明住的三楼储物室到地面大概有六米。不远处的一排梧桐树此时摇晃的厉害,树叶子哗啦哗啦和着节奏,大风撞到建筑上、空气里呼呼作响, 雨珠在水泥地上“噼噼啪啪”乱砸一通,浓的仿佛滴墨的云翻腾着,恍若天神降怒,正制造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劫难。流明却一点也不觉得吵闹,或者说,他此刻什么也听不到了,周围的一切都被阻绝在了他的神识之外,他只看到一个六米的高度。

    “呜呜”感觉到裤脚一股牵引力,流明慌了慌神,意识像是突然被拉回到了现实里,他回过头,见小白咬着裤脚看着他,嘴里含糊不清的发出呜呜的声音。这是小白在乞食了。流明看看时间,6:01。关上窗子,流明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又把小白擦干,给它准备了食物,自己也胡乱吃了些面包片,才把湿掉的衣服脱了丢进水盆里。

    洗完澡出来雨势已经小了许多,只是乌云还没散,没有光。屋子里没开灯,黑漆漆的,流明用干布片把地板上的水迹拖了拖。然后点了根烟坐在黑暗里,一点红光忽明忽暗。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屋外重回寂静,只听的到积水滴答滴答从屋檐上往下落的声音。一轮圆月孤零零的挂在天上,月光透过玻璃窗子洒下一地银霜。仿佛白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世界依然有条不紊的运转着,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月亮依旧准时高高挂起,默默注视着陵谷沧桑的尘世间,千百年来皆如此。

 

  流明想了想,拿出来前几天买的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小白吃饱了饭,过来卧在他腿边。


流明_第1张图片


 

流明-一个光学单位,是英文lumen的音译,指被人眼睛感受到的亮度。LED可以算出来有多少流明,太阳也可以算,月亮也可以算。一个怀着希望的人会发光也可以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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