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亲终将失明的恐惧,越来越大,最终结成心头一汪幽深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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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眼睛”,对我而言从来都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当然不是说我眼睛小这件事。我小学时就踏入假性近视的行列,到了初中因为看不清老师的黑板板书第一次配眼镜就被确诊为300度的近视,仅仅一年后近视度数直彪500度,被自己归结为我总是反复摘掉眼镜和戴上眼镜造成的。于是从此近视眼镜几乎长成了我身上的一个器官,或者一个氧气瓶,总之离开它我就心焦气躁,会被强大的不安全感惹得大发脾气,或是奄奄一息。
这种由视力引发的恐惧,儿时总是断断续续地存在于我的童年记忆。每当我写字姿势不正确,或者离书本太近时,来自父亲的提醒就会在我的恐惧感里加上一笔。这种提醒刚开始是和风细雨的苦口婆心,我知道了如果近视我就只能戴近视镜,不近视的话还可以戴好看的太阳镜蛤蟆镜;再后来,这种提醒是父亲随手卷起一本书作为武器对我的当头一击,也可能是他硕大有力的巴掌直接朝我拍过来,或者配合着叫骂声揪起我的脖子。相较于不能戴蛤蟆镜,疼痛是年幼的我更害怕的事。疼痛到来的一瞬间,我就叭地一下坐直,连忙表示不敢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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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父亲这种文武兼施的全方位看管下,我还是宿命般地近视了。和近视这玩意儿第一次面对面,是在小学五年级。现在回忆起来该是某品牌的近视治疗仪的讲座,会给到场的学生和家长讲很多用眼卫生的知识,比如学生学习时的灯光应该控制在什么颜色什么亮度,学习多长时间得休息一次。讲座开始前会给学生免费测视力,当时我的视力该在4.8和4.9左右,被专家确认为假性近视。然后被排着队体验15分钟产品,总的来说就是把头放在仪器上盯着光圈转眼珠,15分钟后再次测量视力,我的视力赫然恢复到了5.0和5.1。
整个讲座的目的当然是让家长购买那台治疗仪,然而那几千块不是当时的父亲可以负担得起的。记忆里很多细节已经模糊,只记得在那段专家满心希望我们购买仪器的对话里,父亲反复问的一句话:“孩子近视会不会是遗传的问题?”平日生活里那么多次因为歪七扭八地在床上看书而被父亲打。然而在近视这件事终于出现苗头时,他的归因方式不是我的问题,而是来自于自己的遗传问题。那一刻,突然懂了父亲对我严加看管的背后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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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隐忧的故事,父亲也是一个受害者。我父亲是我奶奶的第二个孩子,临近生产时,奶奶仍然在工作的路上奔忙,羊水破裂后,父亲在奶奶赶往医院的路上就已经露出脑袋,一出生就遭受了视力的损伤。父亲二十多岁时,曾因视网膜脱落而经历过一次手术,因为术后的康复不是很好,从此左眼的视力就非常微弱。而这里,也是父亲和母亲相遇的地方,他们相识在父亲的视网膜手术前,手术期间当时还是女朋友身份的母亲全程细心照料,而且觉得在这样危难的时刻和人家谈分手不好,而最终成就了一桩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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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关于我,视力是父亲极为关注的事情。记得第一次配好眼镜戴回家,母亲还很淡定,父亲却一直唉声叹气地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街上戴眼镜的人多了去了,配个眼镜就能看清,不算病。”听母亲这样说着,父亲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从此,当着父亲的面做一套眼保健操是我的每天必须完成的一项功课;父亲也带着我普及了很多有护眼功效的食物,比如喝菊花水吃动物肝脏,比如多吃糖对眼睛不好。
于是,我这样充分地继承了父亲对眼睛的恐惧,是不无道理的。记得父亲在地摊上为我买来那本眼部穴位按摩的书以后,我在里面看到了很多读者来信的成功案例,也开始相信自己可能就将要凭借着眼保健操重新获得正常的视力。记得那时家里住平房,在屋子的一角摆放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每次按着书中大师的方法做下来一套眼保健操,我总要站到屋子里斜对着电视的一角,去分别眯着左眼和右眼去看电视上的字,以此检查自己的视力恢复有无进展。这一小段故事的结局,好像并不难猜,我的视力依然随着我功课量的上升,一点点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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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进入大学,我的视力最终在近视650度左右稳定下来。来自视力的恐惧逐渐生长为生活的一部分。比如在篮球场被球砸到眼镜之后的恐慌,比如从水房洗脸回来怎么也找不到眼镜的手足无措,比如因此而排斥游泳,比如因此而从未拥有一副好看的太阳镜,最后这一条倒是验证了父亲小时候的提醒。和近视认识了这十几年,却依然在每一次配眼镜时显得如临大敌。比如明明空出一个下午去配眼镜,最终到了商场门口因为害怕而跑回家;比如一到配眼镜的日子就变得很暴躁,仿佛全部的情商都用来抵抗恐惧,而失去了对自己的情绪管理能力。即便如此,总的来说,如今的我和这份恐惧,该算得上是和平共处了。
然而,属于父亲的那份恐惧依然没有放过他。也因此没有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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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仅存的右眼的视力也开始遭受急速下降。前两天回家,吃饭时我拿了一双筷子递给父亲,他看了一眼之后伸手过来接,手却伸向了离我的手大约一掌远的距离。我没说话,直接把筷子塞进了父亲的手里。视力的缺失,可以让一个五十岁中年人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担心。
父亲每天要骑20分钟的车上班,十年如一日的路线,他很熟悉;每天在工厂里做些管工的工作,身边的同事们也都知道他的眼神儿不好,不能做精细的工作,都非常担待和照顾;每次出门,母亲基本都会带着父亲一起,晚上更是牵着一起走,提醒哪里有台阶,哪里有水洼要避开;爸爸脑子很聪明,很多时候看不清楚可以问人或者跟着人一起,或是凭经验处理问题。以上这些,就是全部我能想到的,关于爸爸的视力我可以安慰自己的事。
疯狂地买眼部保健品回家,总是叮嘱他多听有声读物少玩手机,不准喝酒烟要少抽,和家里亲戚玩麻将可千万不能太久了。现在的我,终于扮起儿时父亲的角色,对他的眼睛严加看管,每次微信通话都问东问西絮絮叨叨。
这次回家,带着父母去看电影,我知道父亲是肯定看不清字幕的。买了中文片,我坐在父亲的身边,见缝插针地对偶尔出现的英文台词做下翻译,对关键的情节稍加解释。这个世界上多少快乐的获得都要以双眼看到的画面作为媒介啊,我多害怕父亲早早地和这些快乐隔绝。我多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带上父母出门看看这个世界,趁他们还能看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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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为了想象父亲生活的世界,我会摘下自己650度的近视镜,来试图幻想他遭受的困境;有时候突然想到父亲每天操着这样的视力还要骑车上下班,就突然大半夜地担心到睡不着,一边劝自己这担心毫无必要,一边清楚地知道这担心毫无用处。转而想到自己还没强大到让父亲可以放心地不去上班,心生愧疚;转而想到如果不上班,家中无人陪伴,父亲的生活很可能会陷入另一种孤单的境地。好几个深夜,我跌跌撞撞地在这无解的困境里伤心地打转,淹没在这一汪幽深的阴翳里,直到用光力气地睡去。
我明白,每一个父母都希望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留给儿女,而不希望他们遭受任何苦痛。成长和老去的经历里,父亲深知视力不好的痛楚,所以一千一万个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经历这些事。
可我想告诉父亲的是。生命的赠予里,有礼物也有考验,我们都只能双手接过,然后想办法应对。我会努力找到方式和自己的这一份恐惧和平相处,而我,也将不断努力做你的保护伞,从你的恐惧里抢回更多快乐。
我想,生命之所以敢于交付给我们这样多的挑战,是因为知道我们拥有彼此吧。我们的恐惧,会敦促我积极前行。所有的阴翳,都在鞭挞我们赶紧上路,多晒晒心里的太阳。
要知道,你的小女孩,也在努力成长为你的小英雄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