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一处殡仪馆内,有一颗冷冻了5年的头颅。谁也不知道这个生命有过怎样的故事,死者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被肢解、遗弃。警方对此束手无策,死者身份难以确认,直到引入人工智能,情况出现了转机。”
如果没有意外,安徽龙兴寺住持释广闻或许会在九华山终老。没有人察觉到,这个性格爽朗的东北僧人,背负着三条人命。
他像所有逃亡者一样改头换面,试图用隐姓埋名的生活洗刷前半生的罪孽。
“意外”来自一套叫做“蜻蜓眼”的人像识别比对系统。它在录入海量证件照片后,显示东北籍犯罪嫌疑人张立伟,与释广闻很有可能是一个人。
流亡16年后,这位住持终究没有逃过恢恢天网。
支撑这套系统的学科叫作计算机视觉与图像识别,属于人工智能的范畴。尽管在2016年的开头和结尾,阿尔法狗数次战胜了人类最聪明的棋手,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人工智能”还是一个有点模糊的概念。
很多人对它的认知还停留在科幻电影里机器人的样子:没有头发和皮肤,没有感情,模拟出的人声冰冷而机械。
即便人工智能早已在存储数据和运算上超出人类太多,但让它们像人一样讲段子,抖包袱,看脸色,还是有点勉强。
依图科技的朱珑,正在挑战其中一件事:教计算机“看脸”。
化妆、变老、打过玻尿酸的脸,都能被认出来
人如何识别一只猫?“带毛的”,“喵喵叫的”,“需要铲屎的”,或者其他抽象因素。不认真总结,我们自己都不会意识到标准是什么。
计算机如何判定一只猫为猫?人类不知道。
朱珑知道的是,如果输入海量猫的图片,给计算机输入指令“它是猫”,人工智能的判定结果会无限接近精准,直到它们能够“认识猫”。
连编写算法的程序员也永远不会清楚,无法抽象理解语言和图片的人工智能,如何搭建其中的因果逻辑。几年过去,图像识别系统已经在海量数据的迭代和算法的优化中威力初显:在亿万级别的数据库中,它可以用0.5秒找到一个人。
计算机“看到”的猫的形象
在安防领域,这意味着,犯罪分子在机场、火车站、超市、银行等一切有高清探头的地方被抓拍的正脸和侧脸,都可能成为确认他们姓甚名谁的证据。
无论那张脸是化了妆、已经变老、打了过量玻尿酸,还是被美图软件磨了皮的。
目前,朱珑和他的公司,让计算机“一眼”就找到正确人脸的首次识别命中率,在亿分之一误报率的基础上,提高到了99%。
朱珑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程序员的错误,对此,有人感到很尖锐和严苛,但他认为,这是一种建立在公平和尊重前提下的“温暖”。
释广闻大概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的落网,和看似遥不可及的“人工智能”技术有关。
在历史上朱元璋出家的龙兴寺,释广闻从最不起眼的扫地僧做起,一路做到了住持,甚至当选了滁州市政协委员。
出家之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和慈善沾边儿:资助孤寡老人、失学儿童,甚至为寺院门口要饭的流浪汉办户口、上低保。
罪恶似乎正在被岁月隐匿。但释广闻绝不会忘记,2000年11月8日晚上,原名张立伟的他和同伙一起,用手枪和尖刀结束了三个人的生命。
去年8月12日,他毫无征兆地被警方带走。计算机识别出,他与东北籍犯罪嫌疑人张立伟的相似度极高。
释广闻当场就承认了罪行。
也有的命案,一直静默无声。浙江一处殡仪馆内,有一颗冷冻了5年的头颅。在调查清楚死者身份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个生命有过怎样的故事,但它逝去的方式极为残忍,尸体被发现时,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被肢解、遗弃,只有难以瞑目的头颅,浸泡在防腐液里。
除了拍照存证、留取DNA,5年前的浙江警方束手无策。
后来,在将积案、重案的资料照片和人像库数据进行比对之后,死者遗照与库内一个年轻人的照片高度吻合,情况出现了转机。
警方一开始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
依图科技安防技术专家罗忆回忆,他们调出了死者父母的DNA,再次比对,终于确认了这颗头颅的身份。外出打工再也没有回家的儿子终于有了明确的下落,这场搁置已久的命案得以继续展开调查,办案民警发微信过来,“你们这是积德啊!”
小型“硅谷”制造着城市的“大脑”和“眼睛”
正义到来的背后,是一群计算机科技宅夜以继日的努力。
11月底的上海,一场冷雨驱散了轻霾。在闵行区吴中路一个不起眼的拐角,8层高的创业园区“德必易园”,外观上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毛坯仓库。
“仓库”里别有洞天。凌晨2点,8楼一侧办公区内,十几个小伙子毫无睡意地敲着代码。他们有的三两人围拢在一起讨论问题,也有人独自面对电脑显示屏,一手飞速旋转着一只异形魔方,另外五个手指以同样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键盘上飞。
这群小伙子,平均年龄不超过30岁,有的带队“元老”只有25岁。这个隐匿在易园里的小型“硅谷”,创造着中国20个省市的“眼睛”和“大脑”,为城市安防设计程序,给中国海关和出入境管理局提供“人脸识别”服务。
“没有‘加班’这个词汇,这是你存在的方式。”依图的两个联合创始人,朱珑和林晨曦,5年来一直维持着高强度工作状态。一个算法系统被验证存在bug(漏洞)之后,半天之内就可能弄出迭代的新版本。
这种效率让研发部的张至先咋舌。两年前,这个曾就读于“旨在培养计算机科学家”的上海交大ACM班的佼佼者,到依图实习后发现自己“连敲键盘都没学会”。
按照他之前发表论文的经验,相同领域的课题,即使麻省理工最高效的实验室,也许都需要花上一个礼拜来完成它。
朱珑2012年回国的时候,美国学术界的计算机人脸识别误报率还在千分之一量级。2016年,依图人脸识别系统把误报率做到了亿分之一。
“这是商业的力量,”朱珑庆幸自己作出了创业的决定,他无法忍受科研速度被资金、团队等种种限制拖慢,回国创业,拥有更多的机会,“只有在中国有胜算。”
朱珑的人生以34岁为界,分为AB两面。
A面严谨,可以搭建计算机世界的独有逻辑,抵达从数据到认知的连结。但B面圆润,他必须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出现在公安局局长、银行家和医生面前,说服他们使用自己的系统,从而连接人工智能到每一个普通人之间最后的距离。
A面和B面看似有着冲突:科学要求严谨而深刻,市场竞争激烈而动荡。
朱珑将这一切运作归纳于自己的“强逻辑”:“我是有智慧的,是单纯的,又是精明的。我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他和林晨曦,一个是美国麻省理工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里的博士后,霍金的“徒孙”;另一个是阿里云前技术总监,最早搭建了自主研发的云计算平台。
双剑合璧。
第一次见面,真格基金的徐小平就爽快地决定投资。他们从下午茶一直聊到凌晨1点钟,朱珑甚至连一份项目计划书都没有带。他们用9个小时描摹了人工智能领域里计算机视觉的未来。
徐小平看到了朱珑身上不同于其他创业者的逻辑和冷静。
“投你,不管你做什么。”徐小平说。
“人工智能”不再是天空飘来的四个字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给出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
在2012年,“人工智能能做什么”这个问题,还很难跟人解释清楚。一群海归留学生的聚会上,闲聊起来,有人做金融,有人做O2O,问到朱珑的项目是什么,他回答人工智能。
问的人“哦”一声,聊了一会儿又转向他,“刚刚说你是做什么的?”
“因为那时候人工智能还是飘在半空的一个概念,跟实体没法关联。”朱珑面对的市场,不仅投资人不知道怎么定义人工智能,就连用户都不知道如何定位自己的需求。
朱珑和林晨曦,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开始招兵买马。
蹬着凉拖鞋,外加一副“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样子,两个人纯靠“聊天”,把一群上海交大ACM班的学生招入麾下,甚至有不少人为了加入依图,提前中断学业。
张至先回忆,他就这样像被“洗脑”一般,来到了朱珑在交大旁边租用办公的居民楼,电梯坏了,他一口气爬上了13层。
后来,父母从老家追到楼下,想见见这个“拐走”他们儿子的CEO。
公司年会上,朱珑请来了员工的父母,告诉他们,公司在做着改变世界的事情。
“不少人都听哭了。”他说。
办公室的一面墙上,贴着几平米的不透明玻璃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时间、地名、公式和关键词。
朱珑给来访者讲解计算机如何识别人脸。计算机识别的图像,和人眼看到的大不相同。
这是不少智慧的诞生之地——创业之初,他们一群人坐在办公室讨论,把所有的人脉资源都列出来,找出每个人之间的关联。
苏州市公安局副局长陈斌华就是这样被找到的。即便那时候,朱珑对基层警务还一无所知。
当时苏州公安局车辆自动识别系统的准确率不到30%,客户希望提升到70%。
他们用三个月完成调研和产品定位:走上街,一张一张地抓拍街上的车辆;一天见5拨警察,了解他们的工作流程和瓶颈,发现需求点。
传统的车牌识别系统准确率很低,套牌和恶劣天气等很多因素都能影响识别精确度。
在朱珑看来,对于计算机而言,识别一张车牌的难度和识别整个“车脸”的难度不相上下。
那就直接改成“看车脸”!
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依图第一套车辆识别系统诞生,号牌识别率和车辆品牌识别率都达到了90%。
收效几乎是立竿见影。一起涉案金额超10万元的入室抢劫案用了10分钟就被破获。
这是那群计算机宅男用技术解决的第一个社会痛点。后来,成就感时刻鼓舞着他们,从车辆识别到人脸识别系统,从抓窃贼到识别出无名尸体,与银行合作实现小范围刷脸取款,到看X光片和病例,帮助医生做诊断……
春节前后是罗忆最忙碌的时间。今年春运,他守在上海南站上班。捕获到嫌疑人信息、发出警报、发送到值班民警手机、锁定犯罪嫌疑人、民警就近盘查抓捕……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只需要不到2分钟。
在茫茫人海中抓获人脸图像,快速地检索人脸与需要抓捕头像的相似度和身份信息,系统自动剔除相似度不高的头像,找到高度相似的,锁定并警示。
从前只会出现在美国大片里的刺激场景,早已在苏州和武汉等很多个城市成为现实。青奥会、珠海航展、G20峰会……都有这款名为“蜻蜓眼”的人像识别比对系统作“定心丸”。
在一次演讲中,朱珑这样描述人工智能的前景:“它就像一列火车,在很远的地方,你听到它呼啸,有一点点声音;等它开到你面前,你想,哇靠,这么大,这么有力量;你想抓住它的时候,‘嗖’地一下,它离你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