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世纪前半叶,一项技术的革新在历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催化影响,那便是马镫。
作为一项古老的发明,马镫对于生活本身来说影响是正向的,它让人们在骑马时更稳健,提高了安全性和骑行效率。但从宏观角度来看,马镫却极其深刻地影响了历史的进程。在马镫出现前,因为缺少固定在马背上的能力,反作用力让骑兵在作战时无法抵御多次冲击,因此仅作为军队的辅助力量。但马镫的应用让威力巨大的骑兵战术有了可能,人类战争史也迎来了骑兵主导的年代。为了进一步增强自己的实力,骑兵们开始要求养育更强壮的马匹和锻造更精良的铠甲与武器,导致单个骑兵的成本不断提高。换言之,在当时你得拥有足够丰富的资金才有可能成为一名骑兵,而这也直接促成了欧洲的骑士阶层和骑士贵族制。
这是李厚辰在其播客节目中所举的关于技术影响力的例子。马镫让我们得以窥见技术作用力的蝴蝶效应,行动者的异质性导致了技术发展的多样性。这样例子不在少数,尤其是当我们结合微观与宏观的视角时,技术对于社会的影响便不再是点对点的,而更像是一层层洋葱圈。
在此基础上,我想分享三个技术对于个人以及社会的作用力,它们注重观察技术在个人与群体之间带来的张力,以及从时间维度捕捉技术发展与社会变迁的联结:
“城市地区不仅被地理和经济要素所决定,而且还被其居民和其他邻近地区人们关于这一城市的想象所决定。”
——乔姆巴特·劳弗,《巴黎女人的居住和巴黎》
1939年的纽约世界博览会,通用汽车为了展示其对于新科技的探索以及未来城市的构想搭建了名为Futurama的展馆。当时世博会的主题是「未来的世界」以及「新生活的黎明」,顺应着这一方向,Futurama通过剧院式的布局以及多媒体的内容勾勒出一副以汽车为中心的未来图景,而其狭义上的目标则是推动高速公路系统的建造以承载汽车在美国普及的规模化。在展览馆内,通用汽车以实体化的场景、微缩模型等方式向参观者展示了全新的城市规划以及公路交通,展示了未来的可能性,展示了「我们的国家有一天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样对于未来的展望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国家版本的现代性,一瞥由顶层设计的世界片段。
Futurama展览实况(图片来自space framed, Futurama 1939)。
Futurama为当时的人们打开了一扇未来之门,也可能关上了其他的门。这里我并无恶意,只是当我们看到一个精美、鲜亮、具象的未来效果图佐以富有说服力的说明时,我们便倾向于去相信它并沿着它前置假设的轨道去思考。社会人类学家阿尔弗莱德·盖尔(Alfred Gell)在他的文章《技术与魔力》中提到一种叫做「魔力的技术」(Technology of Enchantment),指的是利用先天或衍生的心理偏见促使受众着迷,进而影响其对于社会现实的感知。
在古代,艺术品被用作是隐现权力和声望的心理信号;现在自动驾驶、智能手机、5G… 每当一项新技术出现时,围绕它的叙事会告诉我们接下来应该抱有怎样的期待,告诉我们这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一种比以前好的多的生活方式」。技术为未来提供了可能性,这其中也应该包括「该技术被取代」的未来。而现在大多数关于未来的想象,我们更多是听众而非参与者和实践者。精美包装下的技术圈起了未来幻想的同温层,也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我们对于多样性的渴望。
苹果门店开业时的购买场景(图片来自Getty Images)。
文中提及的通用汽车在2020年发布了其对于2039年的未来出行展望,在Futurama过去了100年之后,它们将关注点放在了车内娱乐、人车健康、自动驾驶和新能源上。车企不会因为环境和城市问题而展望一个以自行车为主要出行方式的未来。正如意大利汽车品牌菲亚特在一篇古早的广告上所言,“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汽车制造商对于车辆越来越多而导致污染和拥挤的现象无能为力。有能力去改变此现状的只有政府,而我们只能对于车辆本身做些优化的尝试。”
对于未来的想象我们不能仅仅依靠大公司们,也不应该如此,这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地球这艘飞船上没有乘客,我们都是船员。」
“对于19世纪的游客而言,世界变成了一个既包含乡村又包含城市的巨型百货公司。”
——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铁道之旅》
我记得小时候去做一个什么事儿,我们管它叫「经历」和「实践」,重点在于过程,其次才是结果。就像校运动会关键在参与和凑数,得不得名次全靠天赋和运气,这类活动称之为享受过程。现在诸如享受、经历被包进了一个大概念中,叫做「体验」,并逐步变成了生活的重点。这背后技术作为实现层面的重要组成部分,让多样性成为了可能,也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体验中与自然的联系——这其中包括一得一失:「全景式体验」的获得和「过程性体验」的丧失。
先说「全景式体验」,这一概念源于德国历史学家沃尔夫冈·希弗尔(Wolfgang Schivelbusch)布施在《铁道之旅》一书中引用哲学家施特恩贝格尔所提出的「全景式的」(panoramic)一词来形容19世纪火车所带给乘客的视觉感受方式。所谓全景即是全方位的实景,打开手机里的全景模式我们可以通过旋转拍下长段的风景。而对于19世纪刚刚从马车毕业的人们来说,火车的速度所带来的扑面而来的景色无疑是勾魂摄魄的感官刺激。
诗人魏尔伦(Paul Verlaine)如此描述乘坐火车时窗外的风景(背景图来自Unsplash)。
在当时火车被形容成是射弹,在火车上旅行就像是被从景观中射出一样——「路边的花儿已经不是花儿了,成了斑点」。对比马车或者徒步的出行方式,在火车上看到的景象是一种瞬变的景观,它的高速移动让人们得以把握一段旅程的总览,但也同时丧失了与其深度的通感交互。「旅行者会觉得失去了与景观的联系,尤其是在穿过隧道的时候,这种体验最为直接」。
火车与铁路在连接世界各地的过程中消除了地形带来的阻力、差异以及旅途中的奇遇,它将遥远的陆地与海洋结合在铁轨之下,并通过在其中穿梭而营造出了全景式的体验。它的特点在于「不加选择地观看不连续的东西」:不加选择是因为速度让一切触手可及,同时又由于大量内容在极短时间内涌来又消失,选择性地专注变得非常困难;不连续是因为景观内部的联系被速度切断了,人们来不及去就具体和细节的部分进行深度感受。总的来说,我们坐火车看到的景观是被速度所冲散的视觉颗粒按照铁道的轨迹高速重组的总体视野。
除了火车之外,希弗尔布施精彩地提出这样的全景还存在于百货公司之中。他指出,传统零售店(比如露天菜场)里商品的价格是由商品自身可见的、可触的性质决定的,顾客和店主之间会就此协商价格。而在百货公司里,商品的使用价值是由价格标签所提前决定了的,价格变成了理解的主体。这一变化使得一个物品的吸引力不再依赖于它的个体性(外观、材质等属性变成了参考维度),而是源于所有商品聚集在一个展示柜里所产生的整体观感……
再举一个例子,相较于报纸和书本,我们在手机和电脑上可以浏览到更多的信息,借助互联网「现代文明的成果被层层打开,可以尽情地享用」。不过2020年的第十七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结果却指出:我国成年国民网上活动行为中,以阅读新闻、社交和观看视频为主,娱乐化和碎片化特征明显,深度图书阅读行为的占比偏低。这是因为互联网消除了信息的有限性和边界,实时的内容更新和顺畅的手势交互让信息的承载不再受限于屏幕的大小、读者所在地域和时区。这样全景式的信息浏览让我们知道的更多,理解得更少。
在火车、百货公司和电子信息三个例子之后,我们可以从中抽象出一种技术对于自然的干预机制,那便是:通过技术挤压时间以跨越空间障碍,由此创造出一种(可用于商品、货物、信息等的)流通性,这是资本运作的内在需求。由此,人们对于空间和时间的自然体验逐渐被拉长为整体和全局的,而这全景中具象的个体的特征被模糊了,广度换取了深度。坐车环游城市和徒步走在街上完全是两回事吧。
再说逐渐被弱化的「过程性的体验」,这源于我们对于技术的依赖,以及对于精通某样技术的人的依赖。科学与技术拉近了人与人的关系,也导致我们进入了更紧密的分工社会。在使用封装的技术时,我们间接「雇佣」了大量人员来维持自己的生活秩序。因此我们可以选择性地略过一件事的过程——驾驶的过程、烧饭的过程、走去超市的过程,直达阶段性的结果。「省略过程,因为时间爱催促」这一开始可能是生活的促逼、加班人的救星,后来就变成习惯了。
“附近”于是消失了,体验的参与性也随之消散了。所谓附近相比其他区域概念,它提供了最大程度的可介入性,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进来成为实际行动者,更重要的是它让参与者可以看到影响、获得反馈,形成所谓的「行动闭环」。这是过程可以提供的价值,人们可以借此习得满足自己自然需求的能力和知识。「于是,过程是风景。结果,是明信片。」除此之外,太过紧密的依赖关系会导致显性矛盾的滋生并引发情绪泛滥。「围绕各种物品和服务的市场化… 赋予了我们手段,可以自己生存而不考虑他人,或不考虑我们的选择对他人的生活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是无摩擦式体验对同理心的摩擦。
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在一次电视访谈中提到,新技术的应用是一次魔鬼交易(Faustian Bargain),即用一些重要的东西去换取其他重要的东西。「全景式体验」和「过程性体验」亦是如此,这是经济上的收获,也是体验上的损失。
“我们都在通向现代化的旅途中。问题在于,我们是划桨的奴隶,还是带着行李和希望的旅客。”
——阿兰·特莱尼
我的朋友和校友木原共(Tomo Kihara)是一位独立设计师,他每天都会上Youtube看看自己喜欢的Pokemon、猫片和日本美食,因此他的Youtube首页推荐的也是相应的内容。有一次他看到了一位热衷于政治的朋友的Youtube首页,上面都是政治性极强的争辩和报道,真切地感受到推荐算法的因人而异和由此衍生出信息茧房的问题所在。于是Tomo做了一个名叫TheirTube的网页,它可以让你看到不同类型的人他们Youtube首页的视频推荐。他的目的在于,让大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由算法量身定制的信息同温层中,不断固化着已有的认知而无法了解其他多元的想法。
网站提供了不同类型的人的Youtube首页入口(图片来自 TheirTube 网站)。
末世论者的Youtube首页推荐视频(图片来自 TheirTube 网站)。
经历过大数据杀熟的我们身处在一个算法霸权的时代,除了TheirTube可能我们还需要TheirChat,TheirBili,TheirTok呢。这其中隐含着一个上升趋势——在现代技术的语境下,决定世界运作方式的是结构:基于数学建构出来的基本架构(framework)。这是无法用人的感官或者经验去把握的领域,也就是所谓的「超验结构」,却被包含在大多数事物里面。在如今的机器智能时代下,我们能够更恰如其分地理解这个概念,那些摸不着也看不到的算法逻辑是为大型复杂系统筑起的虚拟架构,并大多坐落在某种权力关系之中。
根据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对于技术的观念,框架的作用是把持、管控和规范技术,它关注于事物的可得性与可操纵性。现代技术通过将世界限制在界限之中,订造了它的意义和潜力,简单来说是有一种把世界看作是资源池的倾向:河流-水电站,树木-木炭、纸,行为-数据。市场上把有工作潜能的人称为人力资源,其实也是相同的意思——人们被看作是随时准备为系统、部门所用的资源。
当我们置身于架构之中,我们做的事会将自身呈现为客观的现状,自然而然地让我们觉得「本来就是这样的」,而不去考虑「怎么变成这样的」。社交产品让我们觉得和更多人建立联系是应该的,让我们觉得和一个有共同朋友的人关系更亲密,让我们通过一个人的头像和发布内容去初判其人,让即时沟通变成一种社交礼仪…… 内容型产品让我们更相信用户的声音,让我们不敢去一家评论稀少的餐厅,让我们觉得通过差评可以了解实情……这些逐渐形成的认知心不在焉,了无痕迹地领先于我们并让我们继续如此行事下去,而存于我们内心的批判性、否定性和超越性的向度也慢慢消失了,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称其为「单向度」。
和之前写到的遮蔽未来的多样性不同,前者是通过对于新技术的应用或者是技术的新应用进行全盘包装和围绕叙事,让人们信奉其为未来的理想走向,挤压了想象另一种可能的空间;而框架则将技术的内核看作一种「揭示」的方式(revealing),它揭示了一种将世界看作是备用资源的认知方式,并成为这个社会主流默认的信条也直接影响了人们的行为。人的能动性——进行选择和以选择来影响世界的能力在框架中并没有被抹杀,但是却被预先存在的限制和行事方式所规定了。我们依然能在大众点评上选出必吃榜第一位的餐厅,但仔细想一想,筛选的维度、评判的依据和可筛选的对象范围到底是谁定的呢?
虽然上面的论述可能看起来像是个愤世嫉俗的怀旧浪漫主义者,但我并不是想要表述「现在糟透了,从前多美好」的意味。更惭愧的是我至今依然在得心应手地使用各种技术应用,不过近期我把搜索引擎从Google换成DuckDuckGo了。时代的车轮我是止不住的,力所能及的是解释下车轮大概是怎么转的,有什么副作用,以及我们可以怎么做来共同克服这个时代。
文/Thoughtworks 林森
原文链接:技术的作用力-Thoughtworks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