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撒旦的修辞”

在文学领域,虚构与真实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比如《洛丽塔》,那罪恶的爱、禁忌的行为与放纵的身体,在作者笔下开出一朵朵恶之花,隐匿于黑暗中,发出妖冶的幽光,以一种邪魅般的存在让人不敢拿起,更不愿放下。这样一朵花,在纳博科夫的笔下,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做“性感少女”。

 你拿一张女学生或女童子军的团体照给一个正常的男人看,请他指出其中最标致的女孩,他未必就选中她们当中的那个性感少女。你一定得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疯子,一个忧郁的人……才能凭着难以形容的特征……立刻就从身心健康的儿童中辨别出那个销魂夺魄的小精灵。

《洛丽塔》从亨伯特的视角展开,讲述了一个中年男人引诱尚未成年的女孩陷入一段不伦性关系的犯罪故事。然而,探讨罪恶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站在世俗的立场,小说开篇就给犯罪的人戴上了道德的枷锁,“无疑他令人发指,卑鄙无耻;他是道德败坏的一个突出的典型”,但作者的探讨并未停止于世俗。在亨伯特的叙述中,纳博科夫似写文献综述一般罗列了文学史上几乎所有犯过同样的罪行却没有被受到惩罚的人,似乎他们都能为亨伯特背书,“别忘了,在但丁狂热地爱上他的比阿特丽斯时,比阿特丽斯只有九岁,是一个光彩焕发的小姑娘……”尽管但丁那时候也是九岁。

主人公亨伯特是不道德的。但道德,并不是纳博科夫衡量艺术的尺度。他解释说,“我既不读教诲小说,也不写教诲小说……《洛丽塔》并不带有道德说教。对于我来说,只有在虚构作品能给我带来我直接地称之为美学幸福的东西时,它才是存在的……这类书不很多。所有其他的书不是应时的拙劣作品,就是有些人称之为思想文学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往往也是应时的拙劣作品,仿佛一大块一大块的石膏板,一代一代小心翼翼地往下传,传到后来有人拿了一把锤子,狠狠地敲下去,敲着了巴尔扎克、高尔基、托马斯曼。”

他提到的法国文豪巴尔扎克,前苏联作家高尔基,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都是十九至二十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这些作家擅长大量描写生活细节,在文本中呈现真实的社会面貌,语言朴实而不浮夸。与现实主义同时兴起而在艺术观上针锋相对的,是英法的唯美主义文学作品。例如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这是对一则圣经故事所做的惊心动魄的改编,其词藻之华丽堪比莎士比亚,情感描写更是极具张力。但与现实主义文学迥异的是,《莎乐美》的虚构情节并非建立在真实的社会背景之上,故事中没有日常的生活,打动人的不是波澜壮阔的历史与人生,而是主人公强烈的情感冲突。

王尔德《莎乐美》插图

这种“称之为美学幸福的东西”,在纳博科夫看来,才是更重要的存在。尽管他不太认同现实主义创作,但他的作品中却并非丝毫没有这种风格的影子。小说里,亨伯特带洛丽塔旅行了一年,经历了各种各样神奇的汽车旅馆,看过了壮丽的自然景观,这些都是非常细腻的现实主义描写,融入了作者独特的观察视角。可以说,纳博科夫的写作其实介于两者之间,兼有两者之长,但在艺术观上,他更偏向于纯粹的艺术美。

因此,纳博科夫在塑造亨伯特的时候,并没有将他等同于罪犯,而是当成了一名偷猎者。亨伯特在犯罪的道路上渐行渐远,越来越疯狂,但他并不是一个典型的杀手或绑匪,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面对美的诱惑在情感上产生了不能自已的冲动。遇见洛丽塔是意外,娶她的母亲是被迫,虽然动过杀死夏洛特的念头却并没有勇气付诸实施,即便在“着魔的猎人”汽车旅馆里和洛丽塔初次独处的那一夜,即使他按计划给洛丽塔服下药物,想趁她昏睡后实施行动,却始终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只好在距离她“不到六英寸远的地方”焦灼到黎明,直到“六点一刻”洛丽塔醒来,成为他实质上的情人,事后还特别强调“是她勾引了我。”可见亨伯特只是一个普通懦弱且屈从于内心情感和欲望的人。

而在现实主义文学中,猎杀“性感少女”的人会是怎样的面貌?台湾作家林奕含在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有一段直白的描写:

“不要!不要!”他甩她一巴掌,扔粉笔回黑板沟的手势,令女学生着迷的手势。饼干不说话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知道他今天非完成这事不可,像教学进度一样。内裤是桃红色,点点图案的,他一看,心想,该死,有男朋友了。但愿她还是处女。他从不知道女生力气可以这么大。只好用力揍她的眼睛。还有鼻子。还有嘴巴。血流出来了,一定是嘴唇内侧被可爱的小虎牙划的。还不张开,只好冒着留下瘀青的风险,再揍,一下,两下,三下。三是阳数,代表多数。温良恭俭让。

这段文本中呈现了大量的细节,并带有隐含的道德判断,具备特定的社会意义,是典型的现实主义文学描写。而类似的侵犯情节,在《洛丽塔》中则被作者处理为相当唯美的意象表达:

壁画上会有一片湖水。在火红色的花朵中会有一座凉亭。会有些自然风景画----一头老虎追赶一只极乐鸟,一条令人窒息的蛇完全缠绕住小猪剥了皮的躯干。会有一位苏丹,脸上现出巨大的痛苦(可以说跟他做出来的爱抚并不相符),正在帮助一个臀部好看的小奴隶爬上一根缟玛瑙的柱子。会有出现在自动唱机的乳白色两侧的那些性腺灼热的亮晶晶的液滴。会有中级小组的各种营地活动:划独木舟,跳库朗特舞,在湖边的阳光下梳理鬈发。会有白杨树和苹果树,星期天的郊外风光。会有一块火蛋白石在一个泛起阵阵涟漪的水池中融化,最后一次震颤,最后一次敷色,刺眼的鲜红,令人难受的粉红,一声叹息,一个畏缩的孩子。

显而易见,《洛丽塔》中的亨伯特形象似乎是一种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虚构,换言之,更像是一个为了表达艺术美而塑造的形象,并非从真实社会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某种典型。正如王尔德在《莎乐美》中,为了艺术表达的需要,让《圣经》里那个被母亲利用的柔弱女孩变成了一个即便杀死爱人也要得到他的强悍女性,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也把亨伯特塑造成了一种非实际的存在,他的爱欲象征着有性格缺失的平凡人类对于美的迷恋、向往与追求,因而这个形象缺少现实生活中此类犯罪者特有的魔鬼般的欲望与野兽般的残酷。

但“亨伯特”也并非完全脱离了现实。比如《洛丽塔》开篇的几章中,作者将亨伯特的性格缺失归因于童年时遭遇过母亲和初恋女孩安娜贝尔的亡故。这一点与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的一个细节不谋而合:李国华曾经承认自己有个姐姐,年幼的时候死了。“唉,你没听我说过吧,我的双胞胎姐姐在我十岁的时候自杀了,一醒来就没了姐姐,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听说是晚上用衣服上吊的,两个人挤一张床,我就睡在旁边,俗话说,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这样的共性似乎不是单纯的巧合。《纳博科夫在美国》的作者罗伯特·罗珀说,纳博科夫结束欧洲流亡生活来到美国后,认识了一位好友亨利·兰斯,后者于三十岁那年在伦敦娶了一位十四岁的小女孩。纳博科夫曾在另一位传记作家面前形容这位好友为“un triste individuel”(阴郁之人),“当时的瑞士报刊经常用这个词来暗指‘恋童者’”。由此推断,纳博科夫对“亨伯特”这个人物习性的了解大概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纳博科夫愤然否定了这部小说与兰斯有任何关系,而且事实上,他的确不是从认识兰斯之后才开始创作这类小说的。他以此为题材的创作“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末他创作的一首诗,在纳博科夫1938年的小说《天赋》中,《洛丽塔》整部小说的内容似乎已呼之欲出。”而与兰斯的相识,或许只是让他对“亨伯特”行为的根源有了更深的理解与思考。

但他不仅看见了这个行为可能的原因,还更加深入地描述了亨伯特诱捕并囚禁洛丽塔时流露的那种不可抑制的亢奋感。例如,亨伯特第一次看见洛丽塔时,在纳博科夫笔下,她与百合花同时出现,犹如花丛中的一只蝴蝶,美得令人无法呼吸,又让人不得不抑制住欲望,以免惊扰了她而无法靠近。

“这是我的洛,”她(黑兹)说,“这些是我的百合花。”
“噢,”我说,“噢,看上去很美,很美,很美!”

蝴蝶是纳博科夫一生的挚爱。发现和捕获蝴蝶的意义,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历经流亡的颠沛流离后为了在美国重新开拓社交与生活,更是为了重复童年时留下的与父母共度庄园夏日的那种幸福感。《纳博科夫在美国》中提到,这位作家从小沉迷于捕蝶的游戏与冒险之旅,“每年春暖花开后的几个月,正是捕蝶的大好时光,纳博科夫一家子都回到维拉庄园”。在那座庄园里,父母成为他爱上捕蝶的引导者。他的母亲结婚时带来的嫁妆里有一大摞昆虫学书籍,“包括17世纪以来的各种版本。从八岁起,纳博科夫就开始阅读这些书……”

……在他未来的日子里,他还将在另一方面做出智力上的尝试:在他那些充满复杂现代主义手法的文学作品中,将蝴蝶糅进他作品的主题之中。他在这两方面的努力都不可等闲视之,想想他年少之时吧,为了捕捉到心爱之物,不惜踩在牛粪之上,手上留下各种淡淡的味道----满满当当的猎物、无比辉煌的战利品、各种活蹦乱跳的小生灵。

少女“洛丽塔”就像纳博科夫意外遇见并精心捕获的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生灵”。作家以一名狩猎者的心态描述了整个过程:借用亨伯特的眼睛观察猎物的美,毫不掩饰内心的痴迷与欣赏,从跃跃欲试的紧张与刺激,到抓住猎物并目睹她挣扎求生的激动与兴奋,再到失去猎物的懊恼与悲伤。在文本叙述中,作者引用了大量的文学典故与诗歌,用精美的修辞把这场撒旦的诱惑塑造成了一次关于爱的行为艺术,突破了道德的藩篱,摒弃了对伦理的思考,因为,他所秉持的艺术观认为,美是世界中最高的本体,真正的美和神性是超越道德束缚的。《洛丽塔》的艺术美确有动人之处,虽然与王尔德的《莎乐美》相比似乎还略逊一筹,不过,纳博科夫毕竟不是唯美主义文学的继承者,不能以其标准去衡量,更何况他是20世纪初的流亡作家,这部作品并不是用他的母语创作的。

《洛丽塔》是一个纯粹虚构的艺术表达,为了故事而故事,为了艺术而艺术,非要用道德去批判反而显得荒谬。在这部作品中,纳博科夫继承了康德与柏格森的理念,认同了审美鉴赏的无功利性和无目的性。柏格森说,“艺术的真正目的只在于向我们传达感情,”从而使我们可以穿过那层隔在自然与意识之间的帷幕,突破理性思维让人看见的世界的外在形式,最终令我们感受到自然的内在延绵。

也许,这就是艺术对于人类的一个重要意义吧。虽然现实终在彼岸,仿佛无限接近,却永远无法到达。正如波德莱尔的诗《题一部禁书》所写:

啊,温和的、田园诗的读者诸君,

审慎而又天真的正派人,

请抛弃这部令人痛苦、

引人饮酒纵乐、诗人多愁善感的书。

假如你没有从撒旦那里,

从这狡猾的长老那里学过修辞,

你就扔掉这部书把!你可能什么也不懂,

或者认为我在发疯。

但是,假如你能抵制诱惑,

你的目光善于潜入深渊,

愿你读我这部书,愿你渐渐喜欢我。

啊,好奇的灵魂,你忍受着悲伤,

你不断的寻找着你的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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