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蛋牛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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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夏末的风不烈,尽管还带有一阵阵的燥热,也并没有拖住时间急着赶路的尾巴,也好像就在那一场雨后,天就凉了,秋天也来了。我不得不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牛仔夹克,每一颗扣子都系得紧紧地,在这同样的地摊上,要了同样一份加蛋牛肉面。

  十块,只收现金,没有微信支付宝。

  老头佝偻着身子,把铁勺子插进炭火烘烤着的铁桶里,顺时针的搅动生怕那四仰八叉的面条拧坨到一块,然后把准备好牛肉片,香菜和葱花底料的瓷碗拿在另一只手里,顺势一拉又一放,滚烫的浓汤浇在牛肉片上,把肉皮撑裂了,同时冲开了绽了花似的绿芽。接着又捞起一大勺熟滑的面,滚进了热碗里。老伴接了过来,从铁锅里抄起一枚半生不熟的鸡蛋,再往打着滚的面上一摊,鼓着汁的蛋黄一下就爆开了,和清白的面汤混在了一起,把一股弥散的面香,牛肉片的焦腻和鸡蛋的腥白气都涌了出来。

  我夹起一筷子面条,冒出的热气立马在我的眼前升腾起来,老头也随着弯弯曲曲,好像变了形,身子趴得更低了,就要埋进那肚皮大的桶里。老伴的手更是奇怪的变成了铁铲子,蹭拉着铁锅底,发出吱吱拉拉的声响。

  三四张破旧的暗黄色小方桌,一堆抽了丝线的马扎子,和一个改造过的电动三轮车勾着一个两轮的小翻斗。

  加上这老俩口,大概就是铺开在下河桥边的这个面摊所需要的全部条件了。

  还是加一个蛋吧,年轻人得多吃点。

  老头的嗓音不太像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多少有点东北那边的大喳子味,又被小山城此起彼伏的丘陵遮得严严实实,竖起耳朵仔细听才能略微听出点区别。

  来了几年了,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对面豆腐脑摊的中年妇女虽然才干了几个月,但好像对他们挺了解的,说是老俩口租住的房子是拆迁房中的漏网之鱼,就是便宜别的还真没什么好处,要水没水要电没电的,天还不亮就要开着三轮车去她那一片儿的水井置办早上的牛肉面。

  也不用担心,那些食材也真是从我们那边的小市场现准备的。

  这个我倒是不担心,每天也就是简单吃一份牛肉面,然后再开始一天的的士生活。只是有点好奇,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

  我走的时候都会把剩在碗里的面汤倒在靠近河道的土坡上,然后把筷子和碗一并放进老头准备的白色塑料箱子里,和老伴挨个收回来的餐具摞在一起。

  老伴看见我收拾餐具,那双手都会止不住的颤抖,盯着我的眼睛总好像冒着白光,自顾自的说起话,我听不太清,老头说她忘了带假牙,大概意思是你这个孩子真是懂事。

  我笑了笑,也许在六七十岁的老人那里,三十来岁也不算什么,勉强是个孩子吧。

  2

  轮转着一天的小县城,到了傍晚,我都会把钥匙给李良,他相当于我雇的司机,负责晚班,充分把车利用起来。其实不管白班晚班,这一行的冲击太大了,一天能赚个油费再抓紧把出租车个人化的贷款还上,也可以考虑换一行了,要不真的连媳妇也找不上了。可能是年龄增长不过时间,我跟不上,自然就被淘汰了,李良不一样,他二十出头,从农村来的总觉得县城哪里都是新鲜的,开着那辆大众出租车晚上在没有监控的道路上还能狂飙,跟我说总觉得自己是在开一辆什么法拉利似的跑车,而我总是骂他,估计还不知道法拉利有几个车门吧。

  并且这几脚地板油又会搭进去几顿牛肉面,让我挺心疼的。

  真正的年轻人还是不一样的。

  我早上交班的时候,就定在下河桥边,还请李良吃了一顿牛肉面。他上来就把鸡蛋捣碎了,整个牛肉面里满是黄白又黏黏糊糊的,吃完觉得不饱,又去对面喝了两碗豆腐脑。

  “王哥,这老两口抠门,牛肉片也就指甲那么大。”

  他直接蹲在路牙子上,脚掌一前一后像个跷跷板,同样搅着稀里糊涂的豆腐脑,成了散着葱花香菜胡萝卜丁的豆花。路不宽,最多两米,我看了看还在忙活的老两口,应该是没听到李良的那句话。我的尴尬刚起来也就落了地,接着对李良说。

  “十块钱,你还想吃啥,还有个蛋不是。”

  “也对,不过我还是喜欢吃豆腐脑,要不是今儿吃了牛肉面,我还能弄上三五根油条。”

  他冲着老板娘笑起来,和冲着我笑起来几乎是一个味,而我还是盯着那两个老人,他们忙前忙后的身影好像承包了整个县城的牛肉面,又好像如李良说的确实还不如指甲大。

  这么想来,这碗牛肉面其实满足不了年轻人。摊位上来来往往的人大都上了年纪,其实仔细数数,也寥寥无几,我也曾经问过他们,这一行赚钱吗?老头笑着看着我,嘴里还露着颤颤巍巍的大门牙,好像再多说几句就要被风吹掉一般,蹑手蹑脚地挤出一句话。

  “赚的不如花的多。”

  两位老人,也不太可能花太多吧,随即我又想起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我的好奇让我蹲坐在马扎上迎着下河道的风,开始了一系列的追问。

  “怎么没见过您儿子呢?”

  老头的勺子一停,又好像一滑,差点掉进大铁桶里。

  “我们也很少见。”他接着说,“不住一起。”

  老伴好像听到了儿子两个字,探着头就往这凑,让老头喊回去了,似乎他不是很愿意提这个茬,但我还是很好奇。

  “做什么工作呢?”

  他没接话,我接着说。

  “看您挺不容易的,儿子多少可以帮个忙啥的不是。”

  “今天也加个蛋吧。”

  老头拿鸡蛋堵住了我的嘴,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说多了,这些事我管不了,也没必要管,只是在那碗牛肉面的后面总感觉缺点什么,不过时间长了,吃什么也都快习惯了,也不太在意了。

  老俩口和我也只是做面和吃面的关系,牛肉和鸡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面也没什么必然联系,就好像下河道和下河桥,怎么也涨不到一块去。

  不过那天晚上李良来了电话,一切好像就变了。

  3

  凌晨二点多,我以为他喝醉了酒车被扣了,但是他嘴里的字句除了紧张和害怕以外,没听出什么酒气,他嘟嘟囔囔地说。

  “王哥,车,车被砸了。”

  我从床底下勾出拖鞋,又掏出一根长满了灰尘的棒球棍,还没来得及擦干净,提着就出了门。李良的法拉利式轰油门终于还是出了事,只是被砸这两个字一路上都让我很是纳闷,猜想了无数个情况,车太快被树砸,局部暴雨被冰雹砸,地震被建筑物砸…不过他的语气和电话里周围的嘈杂声,让我肯定了自己带根棍子是很明智的。

  李良站在零点酒吧门口的路灯下,那群围观的人加剧了酒吧黑色外墙壁上闪烁不停的霓虹,我挤进人群里,他看见我竟吓得抽泣起来,指着路边那辆出租车。

  我的出租车。

  我面目全非的出租车。

  所有车窗都被砸碎了,发动机盖凹进去一个黑洞般的大坑,四周翘起来的铁皮把机盖扣都崩开了,四个轮子爆了两个,左前轮上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趾高气昂地插在轮胎皮️上,不知道是忘了拔还是故意营造一种气氛,一种就要完蛋了的气氛。

  距离傍晚交班仅仅过去了不到十个小时,这辆车却像是在历史的长河里经历了真枪实弹,又勇往直前地冲到了最前线,比炮灰还要不堪入目。

  砸车的姓黄,晚上酒吧喝多了,搂着两个女人上了车,还没开就又玩起了什么敢不敢的游戏,拿着匕首在后座上比划着,把空气来回切割,李良害怕他划拉到座椅便劝了一句。一下子,黄姓好像瞬间醒了酒,把女人推下车,拿刀子一顿乱扎,又搬起石头一顿乱砸,就这样了。

  我看了看李良,安慰着他,还好没起什么冲突,不过黄姓好像是跑了,警察来了拍了几张照片,做了记录就去调取监控视频了。

  出租车被拖走了,短期之内是没什么上路的可能了,我把李良叫到了家里,跟他说找不到人也没什么反正有保险,但他还是一脸阴郁总好像欠我什么。

  没睡几个小时,天就亮了,他好像被人抽走了油门踏板,懒在床上怎么也启动不了。

  吃碗牛肉面吧,或者豆腐脑。

  我的提议还是有点作用,他说他想吃几根油条,他请。

  也就是十块,无所谓。

  豆腐脑在,不过牛肉面没来。

  豆腐脑老板娘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一大早也没见老俩口去打水,我只好也吃了一份豆腐脑,看着空荡荡的牛肉摊。

  没一会电话响了,警察那边来了消息,黄姓没找到,但是他父母联系上了,说是愿意全额赔偿。等我到了警察局,却看到坐在调解室内椅子上的老俩口,少了勺子和铲子的他俩,一下子还真的不太好认。

  老头认出了我,眼眶一下就湿了,泛着泪花的眼睑耷拉着,没能挡住往外涌的眼泪。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又从老伴手腕上拿过了一个土黄色尼龙布袋,掏出来三沓纸币给我看了一眼,然后把布袋一并递给了我。

  “就攒了三万多。”他又掏着自己的布兜,吱啦的钥匙声很刺耳,“这个,这个也给你。”

  我能看出来,是一把三轮车钥匙。

  我没接钥匙,又把布袋推给了他,但是老头很固执,又推了回来。

  “我有保险的,没关系。”

  “拿着,就算不为了你。”他哽咽着说,“为了我儿子。”

  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老头接着说。

  “三轮车你也拿走吧,我们不干了。”

  “那你们?”

  “儿子经常跑,我们去找。”

  4

  我签了调解协议书,不再追究黄姓的责任,但是老俩口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按他们说的,他们就像是一团被反复利用又舍不得扔的手纸,跟在儿子屁股后面,捡拾那些随意又恶心的污物。

  哪怕儿子连头都不回的。

  出租车起码要修半个来月,我推出了老头的牛肉面车,李良始终不愿意再去找活,也跟着我干了起来。

  我煮面,他炒蛋。

  一切好像都没变。

  我支开摊子,那些小方桌和破马扎子看上去异常的亲切,连那铁桶里慢慢滚烫起来的热水都好像降了温,变得温暖起来。

  “王哥,多少钱一份。”

  “十块,加蛋牛肉面。”

  “行。牛肉我切大点。”

  下河桥上好像下了一场特大的暴雨,下河道直接漫过了桥面,又被呼呼啦啦的风吹回了原样,只是这个牛肉摊上的加蛋牛肉面,突然就多了一种不得不使劲的味道,任凭河风怎么吹,也吹不走。

  李良边铲着锅,边说,“怎么收费?”

  “现金吧。”

  我搅动着铁桶里的面,又说。

  “支付宝微信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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