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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n市公投，通过了集体进阶法案，全市人民在同一时刻一起进阶成为新人类。这是全球首例市级以上行政单位主导的集体进阶事件，引发了轩然大波。”
老旧收音机的音色很特别，于坚吹开浮叶，呷了一口茶，将茶杯重重地搁下。“真是愚蠢！”
“这个时代懂茶的可不多了。”夕阳投射下来的光芒照得正好，茶店老板对着玻璃窗，轻轻擦拭眼镜。
“啜一口茶，茶香溢满口鼻，再感受着茶汁滑过的喉管肌肉，顺着食道，咕嘟一下滑到胃里，多真实的舒服啊！”于坚闭上眼，那两条眉就跳了起来。
从茶楼出来后，于坚走在空旷的大街上。这座城市本来人口稠密，一到周末更是熙来攘往。截止目前，百分之六十二的市民都进阶成为新人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于坚走得很快，一阵风刮来，街道两边的枫树簌簌动起，枫叶像是带着落日的余晖，款款飘扬。
“入秋了啊！”于坚拾起一片枫叶，橘黄的叶子脉络清晰，主叶脉直通叶尖，副叶脉纵横蔓延。犹如人的血管一样，多么精密的构造！
推开家门，于坚狠狠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妻子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忙活，不一会儿端上饭菜来。
“入秋了，今天收获不少吧？”妻子把头发简单扎在脑后，前额斜下来一缕碎发恰好遮住右眼。米黄的灯光照射下，温婉可人。
于坚心里升起一股暖意，摆摆手：“人的艺术已死，很快我也要死了。”
昏暗的环境下特别适合创作。于坚捏着笔，悬在红线稿纸上，犹豫不决。最近发生的事情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很想描述一些事情，然后再表达一些观点。这样人类命运转折点的事件，理应是极容易文艺爆发的。但是他的心始终落不到纸面上，文字也无从写起。话又说回来，当下应该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动荡的阶段了，人们只愁生计，作品无人问津，出版商纷纷倒闭。写下来的破玩意还有什么用呢？
“不妨写篇日记，或者回忆回忆我们的恋爱？”妻子的声音总能给人最大的平静，说这话时，于坚分明看到她的脸颊微微红了。
多么美好的女人，于坚心里又多了些底气。仿佛不管外面还剩下多少人，哪怕是和她回归到原始生活，也没什么可怕的。
“人类进阶计划的主要内容是分批次把有进阶意愿的人的意识剥离出来，再通过记忆加速器把它植入超级计算机内。在里面不需要消耗任何资源，就可以成为宇宙的主宰，您想要去到您的宇宙帝国内的任意地方，只需意识一动，转瞬即达。其原则是充分保证自然人的知情权和选择权。”影像里的AI主持人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介绍着。
阿婧起身关掉了影像，随即舒开眉头，钻回于坚的臂弯里。于坚胸中郁闷，点起一只烟，看向窗外发呆。
窗外天很阴沉，大风呼呼地吹。于坚忽然听到风声中传来微弱的呼救声，他跳起来趴到窗口往外张望时，发现一楼入口那里有人影晃动，声音应该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他抄起床边的甩棍，裤腿里绑支刀，冲下楼去。
于坚知道时间紧迫，顺着楼梯一阵风似的从八楼蹿到一楼。转出拐角一看，两个中年男子正对一个年轻女子行凶。于坚看那男子马上就要扯下女子仅剩的碎衣，也来不及思考，按下狂跳的心脏，深吸一口气，大叫“住手”，同时甩出甩棍挡在身前。那两个歹徒见还有活人，先是一愕，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确定只有他一个人，就放下女子，朝于坚靠上。于坚心里慌乱，一手拿着甩棍，一手往裤脚里抽刀。情急之下却怎么也抽不出刀来，那个子高的汉子躲过一棍，提起拳头，朝于坚鼻梁上只一下，打得他鼻血长流，眼冒金星。
于坚站立不稳坐倒在地，两个汉子正要继续行凶，楼梯道里传来成片的铁器撞击的声音。他两个目光一对，吐口唾沫，转身逃了。
于坚好奇楼里哪来的这么多人，在铁器响了一阵后，却只看到阿婧在扶手那里偷偷张望。看到于坚招呼，她才蹑手蹑脚走下楼来。原来阿婧把家里菜刀锤子扳手等工具绑在绳上，在楼梯里拖地行走，制造动静，吓跑了歹徒。
自从进阶技术问世以来，越来越多的青壮年都加入了那极乐的世界，留在旧世界的只剩没能力进阶或者身体不达标的。世界秩序随着人口骤减而迅速崩塌，犯罪事件时时发生。为了应对这一问题，旧世界成立了安全理事会，自然人作为基本单位，没有具体辖区，见义勇为即可，只有一条规定：互相帮助！所以人们又叫它梁山。
为了安全起见，于坚加入了梁山。没过几天，老同学陈汝林通过梁山找到了他。阔别多年的同窗好友骤然相见，两人都不禁热泪盈眶。
陈汝林和于坚畅聊许久。原来陈汝林的家人都被狂热份子强制进阶，只有他溜出来，举目无亲之下加入了梁山。如今旧友重聚，于坚忽然觉得陈汝林很像豌豆射手，有吐不完的话。
阴翳的秋天终于过去，当第一场雪降临人间的时候，阿婧怀孕了。于坚却高兴不起来，这个世界，还有来的必要吗？百分之八十三的人都选择了进阶，遗留下的尸体来不及焚烧，到处都弥漫着剧烈的尸臭。基础设施无人维护，处处残垣断壁，桥断路毁。
于坚只好也跟着残余的人类聚集到n市，这是旧世界18个仅存的人类聚集点之一。原本有20个，m市和d市在“Miss事件”后消失了。y市的洲际导弹全部装载上核弹头，射向了m市，而m市的预设程序将所有核弹头射向了d市。那天d市的著名活火山并着核弹制造的蘑菇云，像上帝赐予可怜人类的烟花秀。
n市位于北纬32°，以前人多时，气温高位，常常连续多年不曾下雪。现在温度下降，竟也落下漫天大雪来。于坚搀着阿婧漫步在街头上，那雪积得好快，走着走着就漫过靴子了。雪化成水湿透了鞋袜，冻得脚也快麻木了。
“雪大了，得回了。”于坚哈着热气，拽住阿婧。
阿婧转过身来，漆黑的眸子锁在于坚脸上嘴唇嗫嚅，欲言又止。于坚看时，阿婧眼里血丝密布，整张脸憔悴干黄，没一点健康的样子。
“我们快回，你生病了，快！”说着，于坚就拉阿婧往回走。去看医生，却说她只是精神萎顿，休息就好。于坚心里没底，总觉得阿婧最近有些蹊跷，终日无精打采，对自己又忽冷忽热。但是既然想不出原因，只好权且把念头放下。
冬天是属于文艺的季节。形势稍稳后，人的精神渴求在聚集地里又复苏了过来。于坚将妻子安置好后，约着陈汝林一起外出巡逻，顺便采采风，领略一下这场好雪。
他们一起乘坐无人驾驶汽车前往n市著名的某湖泊去。汽车里的进阶广告花样甚多，层出不穷。于坚厌恶，看向外面，路面上歪七扭八堆满了车，残肢断臂到处都是，隔不远就有一块红雪，正在被新雪慢慢掩上。“那是车祸现场，不过没人负责了。”陈汝林叹气。下车时，AI陪驾微笑着询问要不要免费体验进阶，引得他两个无限吐槽。
雪花还在缓缓地下，速度很慢很慢。这不禁让于坚想起看过d市的一部老电影，樱花落速是多少这个问题，岂不是和现在雪花飘落的速度异曲同工吗？这片雪花从初凝起，穿越了多少时空，才落到他的衣襟上。多愁善感的问题！在这个世界其实是不被应允的。
“唔”陈汝林深嗅一口气，“真是好个真实的冬天啊！”
“因真实才好吗？”
“试想一下，你本可以从无数个维度来看这场雪。但是你现在只能从你站立的这一个维度看到这一个视角，唯一的角度！怎么样？是不是很遗憾？”
“遗憾！”
“没试试改变一下？”
“我想不出从别的角度看过去是什么样的，可是越想不出就越会想，这就有了它对我的魅力。”
“我确切地看过那些画面。山川大江，险峰飞流；星辰大海，原子对撞！”陈汝林脸上不自觉流出了向往的神色，像是正在描述某样可口的食物，他又吞了他吞口水。
“进阶后的超凡魔力不足以留住你吗？”
“可能是时间太短了，所以没能留住我的兴趣。在那个里面，自己就是世界的王，甭说玄幻开山断流了，就是引爆整个宇宙，也不在话下。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探索真知，所以我回到了那个时代，找到了老李和老孔，问了几个问题，游历一场，就回来了。”
“道，存在吗？”
“老李没跟我说，我问他啥他都不说，他只让我跨上牛背，和他一起骑牛走路。他全不像得道高人的模样，一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像小孩子一样，简直放浪形骸。最后才跟我说，道，既是自然，也是界限。你看，这时候也不道可道，非常道了。”
“对在自然规律内的现实做出决定，就是道！我的道！”于坚心中升起一股力量。
湖景广阔清远，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水在下面汩汩地流，这岸扶栏半已损坏，成排的枯柳枝条杂长，被风一吹，纷纷雪落。于坚和陈汝林边走边赏，正聊的深，前方的人群骚动起来。他俩迅速动身，小跑过去。
挤开人群，中心地上一个男子倒在血泊中。人们都说他体验进阶之后，迷上了那个感觉，但又舍不得家人，就偷偷把家人都骗进了进阶程序里，在他要完成进阶程序时，被梁山成员及时发现，并开枪击毙了。
人们众说纷纭，越说越害怕，纷纷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身边人，生怕自己莫名其妙进阶成“新人类”。于坚内心忽然恐惧起来，阿婧！
回到家后，阿婧已经准备好了饭菜。饭间又播到了进阶的新闻，说是目前为止已经发生多起诈骗进阶事件。她突然眼光闪烁，问于坚体验过进阶了没。于坚的心被狠地揪了一下，应付过去，痛得呼吸也停滞了。
于坚散开注意力，思考点别的事。他想起了湖岸的雪，悲从中来，文思却也随即如泉涌上来，铺好稿纸，洋洋洒洒写了几页。见到心里最纯粹的思想落在纸上，实在是有说不出的满足，连近日来的忧愁也消解了许多。
只是湖岸看雪时，行人寥寥无几。免费进阶体验开启以后，许多本意不想进阶的人，也因为控制不住那比毒品带来的更强烈的快感，投身到欲望里面了。而旧人类迅速减少，许多事情也变了模样，伦理尽失，三观崩坏。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引发更恶劣的事件。
天刚微亮，阿婧提议一起去赶早集，买点新鲜菜蔬。于坚揉开惺忪睡眼，在楼下挑了一圈，最后钻进一辆老旧的皮卡车里。发动机震得车子微微颤动，略一加热后，车子向菜场驶去。阿婧精挑细选，买了很多菜品，回到家后让于坚安坐，她自己去忙活了。
摆菜上桌时，于坚被吓了一跳。直径两米半的桌子竟然摆得满满当当，有笋尖炒肉、清蒸鳜鱼、红焖大蟹、葱烧海参、莲子红枣糕、鸡纵菌汤等，都是他爱吃的家常菜。诸菜上齐，阿婧关了灯，点上烛火。
“饮些酒吧，清酒怎样？”烛火照得阿婧脸颊微红，让于坚想到儿时偷吃田里的番茄。
于坚搬出藏酒，你一杯我一杯对饮起来。阿婧不停打量着于坚，看于坚有些醉意的时候，她略一犹豫，轻轻张口：“我要进阶去了！”
尽管在意料之中，于坚还是被刺得生疼。他拎着酒盅，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个音节，眼泪流过，烛火照出晶莹的两条泪痕。他看着眼前的人，这就是咫尺天涯吗？
于坚知道不必问为什么，那里的吸引力太致命了，但他还是六神无主地张口：“为什么”？
“我爱上了另一个你，完美的你。”阿婧平静下来了，这是应该的，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带着孩子去？”于坚失声。
“带着孩子去！”阿婧声音明显低了下来。“尽管很想，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去的。”
于坚受不了死一般的沉默，翻起身子，踉踉跄跄逃出屋外，几天不归。于坚在冰天雪地里游荡了四五天，突然很想回家，去看看阿婧通过进阶仪式的样子，看着她那消失的眼神，也算是送别！于是于坚在路边开上一辆车，飞回了住处。房门大开，他心里涌上恐惧，小心翼翼踩过地上的液体，进去一看，屋里凌乱不堪，阿婧身无寸缕倒在地上。于坚冲过去抱起阿婧，躯体已经僵了。他很想很想把眼泪哭出来，却只能张大嘴巴，声音被堵在喉管里。窒气很久，于坚才哭嚎出声来。他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哭得如此悲伤，又在悲伤什么呢？如果她进阶成功了，我也会这样悲痛吗？会的吧！进阶和死亡，对于活人来说，并无区别。
略一消沉，于坚和陈汝林就投身于维护旧世界治安的工作里了。
旧人类还在不断地进阶，时过两年，只剩下了百分之十五的人口。残存的人类还分成了两派，进阶派、毁灭派。进阶派主张全人类一起进阶，去往新世界共同生活；毁灭派主张旧人类合力毁灭现存所有计算机程序，杀死新人类，作为赎罪，事后发射全部的核武器，执行人类灭绝计划。
两个派别整日里唇枪舌战，不停地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针锋相对。结果谁也奈何不了谁，却达成了一个额外的共识——逼迫人们二选其一，清除无党派人士。
看着那些政客五花八门的主张，于坚只是觉得好笑。他开始致力于呼吁人们敬畏自然，宣传新型网络毒品的危害，反对极端。可惜大家迫于帮派势力，唯唯诺诺。于坚的应者寥寥，他不以为然，甘之如饴。
不久，于坚就被逮捕了，罪名是“拒不抉择罪”。他被拉着游街示众，成了向民众展示权威的工具。在特制的旧式囚车里，他抬头看到夕阳悬在路的尽头，照得全世界血淋淋一般红。
游街车队又行了一阵，两边忽然响起枪声，前方两个昂首持枪的，应声而倒。其余护卫一看，忙随着围观的人群四散逃命，乱作一团。陈汝林跳到于坚面前，砸破了车，救出就走。
在躲藏的日子里，三个帮派互相中伤，守旧的支持率越来越高，毁灭派和进阶派陆续倒下了。残存的旧人类还是坚持守旧，繁衍生息！
春天来得悄无声息，于坚和陈汝林再见面时，绿已染上了枯柳。“雪就快融了，太阳暖起来了。”陈汝林拈着茶盅，满面红光。
“雪一融，免不了要清扫雪水，打理道路哩。”于坚看着湖面，眼里映着太阳万丈光芒。
旧人类只剩下百分之八，聚集点被压缩到20座。这是七洲五洋中人类的绿洲，是黑夜中的火种！
“打算怎么做？”
“守墓！”于坚把茶一饮而尽，起身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