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川洛水,吸千年冰川灵气,纳万年日月精华。
洛水河畔,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落乡镇。千百年来,乡民们水患时迁徙逃亡,水落时夯土修舍,耕种劳作。祖祖辈辈饮惯了带着土腥味的水,骨子里生出的根便牢牢扎根在此。
清风徐来,长堤飞絮。暖融融的日头,闪着耀眼金光,铺洒一地生机勃勃。地里的麦叶高挺腰杆,河岸的垂柳挂起莹莹翠玉。
荒滩上,23岁的陈阿满,翻土刨坑,抛洒棉籽。黝黑肌肤上密密匝匝的汗珠,浸湿大片衣裳。
村里像他这般年纪的孩子,都已结婚生子,娃娃满地跑了。他父母早亡,和小妹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这样的家境,亲事就一年年耽搁下来。
将近晚饭时,村长老伴陶大娘从小女儿婆家回来。刚到村口,一位倚在歪脖子树下的姑娘,闻声匍匐在陶大娘脚边。
“大娘,行行好,给口饭吃吧…”
“你这是?”陶大娘不禁退了两步问道。
“大娘,我叫姜瑶,是西村人。去年家里遭了灾,跟着舅舅一路逃荒到此。前日舅舅说下船讨点吃食,一去半日。我四处寻找打听,都不见他的踪影。只好孤身沿着河滩乞讨,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了……”
天色渐暗,四下一片寂静,陶大娘心下一软,俯身扶她起来。老村长询问了一番,便让儿媳把西屋杂物房收拾了一下,且留她住下。
天才蒙蒙亮,姜瑶兜头包裹着一块旧布,立身在院里洒扫。陶大娘刚要张口问,姑娘立马停下手中的动作,小声说:“大娘,我这是娘胎里带是病,皮肤见着光就起疹子。”
老村长本打算上鱼塘看鱼苗,走了一半,忽想到昨夜收留的孤女,转身奔向陈阿满家。
春雨后,选了个良辰吉日,老村长置办一桌简单酒席,陶大娘做见证人,陈阿满和西村逃荒来的姜瑶欢欢喜喜拜了天地。
高高的石土台,堆砌两间低矮的麦秸秆草房。院中两棵刚抽了新枝的槐树,一片绿粉淡淡,这里就是陈阿满的家。
阿满举着烛台,转头偷瞧着新娘。米黄色光亮中,淡白粉红云霞浮在她洁净的脸庞,忽闪忽闪的长睫阴影下,一双如水明眸如星辰似清泉。他挺直脊背僵在一旁,屋里悄无声息,唯有胸膛里急促慌乱的“怦怦”跳动。
“噗嗤”一声娇笑,姜瑶看着他憨实紧张得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太高兴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姜瑶轻吐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搭在阿满手上。
“你的心我明白了。我有个要求,往后不论如何,你都要爱我,护我,信任我。”
陈阿郑重点头,举手启誓“我陈阿满,爱护信任姜瑶一生一世,绝不背弃。”
姜瑶柔软的身体贴过来,阿满笨手笨脚,打翻了烛台。朦胧的月色透过窗台,光影里一双修长的手牵引着他,触手一片柔软滑腻。悠悠的清香扑鼻而来,满室旖旎芬芳。
第二天阿满揉着惺忪睡眼,简陋的屋舍洁净清爽,几样可口的家常菜摆上桌。
“嫂嫂”
陈香缩着身子羞怯得唤了声。姜瑶柔柔笑着,拉过她的手,一家人和和美美。
“哥,我嫂子真好。人生得俊,声音又温柔,连烧的饭都比你香。”
十岁的陈香扎着整齐的辫子,耳边歪别一个油亮发卡。一提到新嫂子,掩不住的欢喜。
阿满喝完妹妹递来的水,劈柴的力道更加卖力。
“嫂子也真可怜,得那样的怪病,整天顶着乌泱泱的裹布。明明长得那么好看……”
陈香不经意的几句话,轻飘飘落在阿满心头。连着一个月早出晚归,问他忙什么,他也不答。
直到一天,他笑意盈盈捧回一个纸包。
一张揉得些微皱的油皮纸上,整齐平摊着一条纱巾。姜瑶颤巍巍的双手拿起最上方的一条淡紫色纱巾,轻轻裹在头上。世间万物像笼上了一层烟雾,如梦似幻。她双眼迷蒙,双手紧紧抱着阿满,汲取他身上炙热的温暖。
姜瑶不喜出门,整日关门闭户。在家织渔网,纳鞋底。摆弄了几日阿满母亲留下的纺线织布机后,她让阿满挑来几大框弹好的棉花,搓捻子,纺线,浆洗蒸摆。一双巧手翻飞,几十道繁杂的工序,一匹图案精巧的棉布摆上案机。
老村长得知,郑重思虑重开布房。小陈村是种棉花大户,若不是那场疫症,布房也不会闲置下来。
城里的富贵人家兴起了低调穿搭,小陈村的棉布经姜瑶改进后,平整细腻,花色精巧,颇受追捧。讨饭的孤女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红人。
姜瑶走道腰肢挺立,小步轻踏,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都收敛着自己的步伐;姜瑶哼唱小曲,村里一片悠扬曲调;就连姜瑶因病裹头的纱巾,也在小洛水村的姑娘头上,脖颈处开结除七彩的花。
得益于她的怪病,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貌。自然避免了来自同性间的妒忌防备。人人敬她爱她。
阿满家今日有崔婶送来新鲜河蟹,明日有张大娘几两肉……迎来送往的,门前的土堆都快被踏平了。男人们闲暇,也时时邀阿满喝酒,人人道他娶了个能干的婆娘。酒后,阿满抱起笑得花枝招展的姜瑶满屋子转圈。也不顾一旁妹子的取笑。
盛夏傍晚,阿满带着陈香去河滩纳凉,姜瑶不喜欢热闹,早早上床。
阿满半夜梦中惊醒,不见妻子的身影,紧张得趿拉着鞋跑出门。
昏暗残月下,姜瑶一身素衣跪在河滩边,周身环绕着朦胧的雾气,河面一片死寂。
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他踩着细碎的沙石上前,姜瑶闻声慌乱起身。
“我,我有点想家了。”
阿满一脸心疼的拥着她,入怀一片寒凉。
一阵邪风裹着雾气吹过,陈阿满浑身汗毛竖立。当下夜里就发起了高热。姜瑶早起打发陈香去婶婶家小住,自己衣不解带,细心照顾。
阿满一次醒转,迷迷糊糊看到姜瑶面无血色跪在他脚边。耳边时有怪异的唱诵,有冰凉的液体灌入口中。
“哥哥,哥哥,你醒醒啊。”
阿满沉睡中被摇醒,见是眼眶红红的陈香。
“哥这只是小病,看你都哭成了小花脸。”
他撑着手臂起身,轻揉着陈香的头。环顾了四周。问道:“你嫂子呢?”
“你病后,嫂子说要照顾你,就让我去婶婶家住了。都十几天了,我放心不下,就自己跑回来了。家里门开着,也不知道嫂子去哪里了。”
陈阿满一脸诧异。自己竟然迷迷糊糊躺了半个月。
姜瑶推门进来,见阿满起身,赶忙奔上前搀扶。短短半个月想,姜瑶竟脱了形,眼窝深陷,面无血色,憔悴不堪。看到她这副样子,阿满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八月底,乡民刚采摘完棉花。天边聚集起层层叠叠的黑云,一道刺目光影划破长空,“轰隆隆”的几声响雷,大雨铺天盖地的倾泄而下。所有人都收拾好家当,忧心望着洛水滚滚翻涌,准备随时夺门向高处逃亡。
“安心睡吧,今年平安。”姜瑶梦中喃喃自语。
第二天,大地出奇得安静,太阳早早高挂当空。男人们都光着膀子抢修屋顶,补堤坝。女人们则忙着晾晒被褥,棉花。
一切恢复平静后,人们对姜瑶的关爱又由面纱转移到子嗣上。成亲三年了,也不知是不是以前逃荒熬坏了底子。
阿满此时也分外关注着妻子,倒不是孩子的问题。
最近,姜瑶总魂不守舍,有时半夜起来都不见人影。问她,只说家里闷热,去河滩坐坐。还每天不厌其烦的叮嘱陈香,不许她到河滩边玩耍。
三伏尽,立秋至,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村里来了一波外人,村长叫走了崔婶几位老手。又有两家媳妇要生孩子,织房人手不够,姜瑶领着徒弟一人做几份活,直到天际一片暗沉,才完成任务。几人才刚踏出门,“呼”得一声,墙角蹿出一条黑狗,冲着姜瑶狂叫。她心下一慌,大喊一声“不妙”,顾不得跟众人道别,拔腿冲向河滩。
一团团薄雾从四面围笼过来,黑沉沉的夜空下,诡异平静的河面像面神秘大镜子。对岸几条小船里隐隐传来几缕微光,一个小女孩站在深不见底的水中央,转头对她诡异的笑。这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陈香。
姜瑶一把扯下面纱,奋力得扑身向前,嘴里大喊着“放过她,你放过她。”
陈香扯动嘴角,喉头里发出嘶哑可怕的笑:“秦月,跟我走吧,尘世的虚伪狡诈你经了一世,难道还要执迷不悔下去吗?”
“我不,我不会走,你放过她,你放了她!”姜瑶撕心裂肺得大喊着,平静的河面骤然卷起漩涡,眼见着陈香的身体在漩涡中时起时落。姜瑶催动着念力,一点点靠近费力抓住她的手臂。“不能带走陈香,不能再让身边的人因为她受半点伤害”,姜瑶集中心神,紧紧拉着陈香向岸上逃亡。
就在离河岸两米处时,心头传来一阵尖利的剧痛。回头看到陈香冷冷盯着她,一只手在她心口出摄入一剂寒光。姜瑶四肢僵直,血管暴起,神魂不受控制得在身体里四处流窜冲撞,似要撞出个缺口冲出去。
“你几次三番的阻挠我要的生魂,你以为救他们,那些人会感激你喜欢你,接纳你吗?愚蠢,愚蠢!”
“轰”的一声,大地震荡,一波浪涛高高卷起一堵水墙,朝她劈头盖脸的扑打过来,姜瑶费力推开陈香,沉入无边黑暗之中。
…………
沉睡中醒来时,身体被五花大绑捆在祠堂里。黑压压的人群,有的惊叹,有的疑惑,眼里都闪着狠戾的光芒。为首的有两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边上还站着一位即使化成灰她也能认出的魔鬼,秦万天。她愤怒得支起头,一双好看的凤眸淬出的怒气,恨不得登时化了这个人。
“秦月,你这个妖女,害死我那么多族人,竟能逃出生天,来此处作妖。这次我定将要让你魂飞魄散。”秦万天话音刚落,两个道人摆开阵势。其中一位嘴里念念有词,咬破中指,在姜瑶面上画出一道符咒。
姜瑶浑身像被架在熊熊烈火中炙烤般痛苦,眉头紧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陈阿满头尘土,拿着一只碗,蹲在她身边。“姜瑶,快喝口水。她们都说亲眼看见你把小香推入水中的,可是我不信。你亲口告诉我,不是你害死的小香,是不是?”
姜瑶噙着泪,不住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阿满自腰间拔出一把刀,隔断绳子拖着姜瑶向后院的一个洞口爬去。“姜瑶,你要逃出去。他们今晚就要动手,说让你魂飞烟灭。你快逃,能走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回来。”
洞口外,有人焦急的等着外面。几人费力刚把姜瑶放在一辆独轮车上,前门传来几声大喊,一帮举着火把的村民四处包抄,围着他们。
老村长大声呵斥道:“陈阿满,她是妖女,是害死你妹妹的妖女,是害死秦家几十口人的妖女。你这个混账,这个时候还要来救她。”旁边的阿牛大哥见状,高举着火把“杀了她,杀了妖女!”
阿满护在车前,跪到众人面前道:“老村长,这几年,她对我和小香怎么样,我都看着眼里。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陶大娘也跟着从独轮车后走上前。
“老头子,她是我救回来的,你看在她从没有对不起我们村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吧。”
“老村长,你们不要被这妖女蒙了心智。现在若不动手,定会后患无穷”。秦万天带着两个道人赶来,二话不说,准备对姜瑶施法。
“秦万天,两世为人,我自问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你这个禽兽,做下那伤天害命的恶事,拿我一个孤女顶罪。如今这般步步紧逼,是怕我揭穿了你的罪行吧?还有你们两个,妄称修行之人,这般助纣为虐,有何颜面再见师尊!”虚弱的姜瑶飞身至秦万天面前,一口黑血喷在他身上。
高个道人手持拂尘,从袖口拿出黄色符纸,一道道银光像丝网一样罩在姜瑶身上。姜瑶困在网里,用刀划破身上几处,笑着看向阿满。“阿满,我走了,谢谢你相信我。”话说完,身体一点点消失,几缕白烟从网中处窜出。秦万天三人疯魔一般,对着空气拼命挥舞着,各个面目狰狞。
……………………
一年后,洛水河岸浮上了两具男尸。看装扮,像是修行的道人,只是面部四肢被鱼虾啃噬得残缺不全,惨不忍睹。
接连三日暴雨,陈阿满梦中听到:“快逃,快逃,水来了!”他一个激灵坐起,飞奔到祠堂敲响大钟。村民们闻声,狠心撇下惊恐逃窜的牲畜,带上行囊拼命向高地逃生。
路边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洛水河翻涌咆,如脱缰的野马,一路奔腾而下,张口便吞噬大片房屋,农田。
南下时,船上有人聊起十几年一桩奇事。某地秦氏大族,百年以布匹织锦为生。秦家家规,世代兄弟不分家。到了这代,人丁单薄,只余秦老大秦老二弟兄两个。老大性格霸道,妻妾成群,子孙众多。老二性情温和,待人和善,终身未娶。秦老大酒后强纳了名织坊女工为妾,生了个女儿。怪就怪在这个小妾的女儿,打小有读人心,知未来的本事。秦老大被她施了妖法,要把个祖宗基业全交在这个女儿手上。秦老二识破侄女的妖术后,她心生愤恨。一夜之间,秦家上下几十口人命丧她手。
“那妖女后来怎么样了?”旁边有好事的问道。
“幸好两位高人路过,施法将妖女沉河镇压了。”
“后来呢?”
“后来秦老二掌管家族生意,他为人宽厚,颇受乡民爱戴。”老者说完,捋了把胡子,长叹一声。“唉,只可惜啊…”
一个瘦小男人伸长脖子问道:“秦老二夺回家业,又惩治了妖女,这事也算圆满,又可惜什么啊?”
“只可惜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阿。一年前秦老二外出回来,得了疯病。不到半月,肌肤溃烂,七窍流血,惊惧而死。有人说是被妖女施了恶咒。偌大的家业,就此败落………”
众人纷纷摇头,为秦家惋惜,替秦老二不平。
内中有位陈阿满,一言不发,忿忿地踢开脚边的杂物,挤到船头。暴雨过后,风平浪静。天空悬挂出一条彩虹。像一位美丽姑娘,弯腰垂首,对着“镜子”巧笑嫣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