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溯梦·第六章】【恸如雷震】(贰)

恰若花开荼蘼,美极盛极——尽管她已是泪流满面。


“殿下,您是妾身——是若华的夫君,无论风霜雨雪,无论刀山火海,夫妇结同心,此生终不离,”分明美眸中还含着泪水,但那双美丽的眼中,却有灼灼若火的光明,“夫君,为夫之妇,吉凶当相随,终不独生活也!”


“孙和何德何能,得与你相伴此生……”


莲荷上凝结许久的露珠,终于轻轻坠落而下;可他却不能托住那坠落的悲伤,亦不能为眼前相拥着诀别的一家人,滚落一滴属于自己的热泪。


“时刻差不多了,再不前行,臣下的差事可也不好办了,”使臣却始终没有看他们别离的场面,“是时候前行了——”


“——不行!不行!你要带我父王去哪儿……!!!”


居然是那四个孩子中,最年长的小公子,忽然就冲来使发起怒来,黛色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神里仿佛能射出把冰刀——使臣正欲发作,却没料想孙和居然回转过身,再一次将自己尚且年幼的长子,轻轻揽在怀中,细细爱抚。


“这可不行啊皓儿,人不知其实,而不愠怒,不亦君子乎……”


即使知道再过片刻,就是一去永别,孙和唇角的微笑,却依旧不减半分风采。


“皓儿,你要记得,君子爱人以德,无终食之间违仁——无论你日后,为人子、为人兄,或是为江东之臣、为封邑之君侯,甚至万一是……总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爱人者,人恒爱之——明白么?”


大概谁都看不出来,这小公子到底有没有真听懂;毕竟那远山色的浓眉,始终揪作一团,当真与寻常孩童,大相异趣——却与许多年前,另一个反复纠葛的孩童,颇有些相似。


“啊,一时半会不明白,也没有关系,”记忆中,那是莲荷般温雅的男子,最后一个和煦的微笑,“当年的上大将军,江陵侯陆逊,在我尚幼小时,便是将许多为人处世之理,慢慢详解于我听的……若是你有缘,能遇上了如今的江陵侯,陆抗,陆幼节,陆将军——他能教给你的,一定、一定比我,要多得多了……”


“如果你真与他有缘——必定,必定要替父王,珍重他啊……”


若非亲眼所见,他决计不会想到,那对他亦兄亦友的人,在如此生离死别的场面,最后一个不舍的眼神,居然是留给他——一个本不存在于此间、本非孙和至亲的人。


可透过孙和的眼神,除却不舍,他好像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是不能相见的遗憾?有没有无法说出口的嘱托?还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怨怪?!


越是看不到哪怕一点点的怨怪,他就越是想要扑上前去看个真切,哪怕身若无形也没关系——但偏偏就在这时,孙和终于拍了拍孙皓的肩膀,随即复转身随嚣张的来使前行,从容而泰然,正是龙去鼎湖应有的姿态。


“等等——殿下!!!!殿下——!!!!!”


即使伸不出手,此刻他心中所念,唯有拽住孙和,不让其人离开——可不知道是否与用劲过猛也会摔倒同理,他并没能抓稳孙和的衣角,反倒在迷糊之中猛然跌落,若断了翅的蝴蝶,骤然坠于风中——再一睁眼,却是在幽深夜中,漆黑不见五指,恰若当时之朝堂。


……


“夫君……为何连日来一直郁郁不乐?”


陆氏家宅简朴大气、又不失庄严恢弘的屋堂前,栽种着许多常青的树木;虽然,其中大多数,还才刚长成身量不久,但却也有几株远比他、甚至他父亲还要更加年老的古木,更是枝繁叶茂,树冠如擎天之伞盖——恰如英才辈出的陆氏宗族,携旧换新,始终支撑着江东的一方天空。


树如此,人,亦如此。


“并没有什么——”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和着,眼神虽好似在凝望着林木间,两个正在互相嬉戏的孩儿,实则始终闪烁不定,“可能是许久未见阿晏与阿景相互玩耍,忽然想起幼时与父亲在林中游逛……触景生情罢了。”


“——触景而生情,的确是常事,”可他的妻房虽然温和内敛,心思却也是细密如针,“可是……夫君所触之情,若是昔日在家之事,可却为什么……还披挂了铠甲呀??”


他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居然还穿着军中才装束的沉银铠甲与墨色披风,其色泽虽不若朱红浓绿般艳烈,却宛若漆夜之中,银河皎皎、星月璀璨,辉光虽然明澈,却也带着遥自广寒的清冷,倒是别样的慑人之心魄。


“这个,这个……”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自圆其说,“兴许是……”


“——夫君莫不是在驻防时,遇上了什么难题,才如此紧绷如弓?”一身素色锦衫的若筠,却似天际银河边悬着的柔云,恰巧与寒夜天星相衬,“虽然妾身不通军事……但若夫君能倾吐一二,或许心里也能稍稍舒畅一些吧?”


的确,人若始终抑郁,就会失去行动的潜能;他神色颇复杂地望了望爱妻,斟酌许久之后,才终于吐出了些许字来。


“这一阵子,朝廷与陆家之间,是否有异样?或是,朝堂之内,有无生变……民间又有无谣传?又有没有亲家的消息……?”


“——夫君,这……您究竟是要问哪一个呢?”


一时间,夫妇之间,都是一怔——他看见爱妻的秋水明瞳中,写满了不解与疑惑;而爱妻,则看见了他寒星似的眸间,有碎裂的光辉,似在灼烧着余热。


“这……”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与若筠解释,毕竟随意说梦,闹不好会被人以为是痴,“总之,我去驻防的这段时间,大小诸事,有无异常之处?”


“这个……”若筠忽然被他这么一问,着实是一时语塞,“似乎并无太多异常之处,并无事相扰陆家……只不过,夫君骤然一提,似乎真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最近实在有些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怀疑,是否有什么,不能随意让陆家人知道的事情,在暗处悄悄发生……”


爱妻如此回答,却比获悉了什么大变故,还要让他担忧万分——以吴郡陆氏江左第一大族之尊,消息本不应如此不灵通;但眼下……


“——那你近日有与你娘家人互通么?”


“这个,已有月余未来往了……”若筠微微低下了头,“前阵子阿晏重症风寒,我与母亲一直都在照顾着,当真没有闲暇功夫,去拜见母家叔父与长兄……”


“但愿真不要是如此……”


他的爱妻只看见他眉头紧蹙,只听见他又说出了什么意思不全的奇怪话;却并不能知晓,此刻惊讶、甚至惊恐的情绪,已在他心头,如青藤般疯长——那场似梦非梦、似虚非虚的奇景中,嚣张跋扈的权臣使者便说,彭城张氏定侯一系已被收监,不日便将以参与谋反论处;而朝堂之内封锁了一切动静,难不成,收网之时已至——甚至已过?


擒贼擒王,再剪其“羽翼”,恰是权谋相争常用之道;如今,朝堂之上,权臣相斗如火如荼,莫非真得已经又分出了一局胜负……?


“……夫君,夫君?!”耳侧却传来若筠焦急的呼唤声,“身子无恙吧……?你的脸色忽然苍白得吓煞人……”


不——不会的!他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即便在这场黑吃黑的权臣斗争中,诸葛恪当真输得一败涂地,吴郡陆氏却始终与此事全无牵扯;纵使有人要追涉二宫之争,他父亲保护孙和的旧怨,却也必然是无从下手!


至于他的妻……她虽是诸葛恪的外甥女,但毕竟只是一介女流,更已是他陆氏家门中人,于情于理,都不应也不必波及到她才是!


顾不上回答爱妻的关切之言,他先是长舒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恰见着那一丛林木,参天老树遮盖天穹,护着丛丛新木,逐渐成长起来。


一切都会如这般,渐渐好起来的——他正如此想着,冷不防耳边却听见什么东西扑棱翅膀的声音,继而肩上猛地就是一疼——却居然是被一只长着翠绿羽毛的大鹦鹉,狠狠啄了一口。


“诶,‘凤花台’!”原本在林间嬉戏的两个男孩儿,却正好也看见了他这一刻的狼狈,“‘凤花台’在啄阿翁诶!!!”


……这鸟平白无故来凑什么热闹?!他心绪正乱,看着这忽然飞来捣乱的鹦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发作,却听得这鹦鹉学着他父亲过去的腔调,‘一本正经’地叫着——


“阿抗,还不去迎客?”


真是狐假虎威也得有个度,旧人都不在了,还平白要添人家的新愁——他当真一下管不得,这只鸟过去的来历如何贵重,就要抄起剑鞘狠狠拍上一拍;耳边却又听见一声,温和之中透着焦急的呼唤——


“抗儿……你在后院吗?有稀客忽然登门了……只恐,要你亲自去见,方才妥当……”


居然是母亲的声音——虽然陆孙氏一向待后辈慈爱,但他深知,母亲并非没有主见的小女子,待人处世一贯拿得起、放得下,极少会有如此焦灼的时候。


“母亲……来人到底是谁,居然能劳动母亲如此?!”


却见陆孙氏擎着裙摆衣袖,风韵尚未完全被岁月消蚀的面容上,刻着无限的担忧。


“——是如今的当阳侯、镇东将军,朱绩朱公绪……”


“……怎会是他……”


可真巧了,鸟儿才胡闹完,旧主居然前脚直跟后脚,找上了门来——他并非不知朱绩与诸葛恪之间的宿怨,但毕竟朱绩亦是前朝忠良之后,本人亦是知轻重、明法纪,甚至还曾拒绝过鲁王孙霸的攀附,按说该不会与权臣同流合污;可他的军务与朱绩素无交叉,而现下朱绩却忽然亲自前来,到底是为何事呢?


当真是比十七岁那一年,在山间陡然遇见时,还要更加难断敌友——那一刻,他当真由衷希望,是自己多思多梦,忧虑过多,而并非恰好应了某句话——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现实,总爱将人的希冀粉碎。


“的确是他……而且,虽然他没有令人上前,但母亲瞧得出,他是带了人众前来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镇东将军熟习兵法,亦算明白事理,”他看了看依旧放不下心的母亲,以及一旁的爱妻,竭力用镇定泰然的眼神安抚她们,“母亲,孩儿能对着父亲在天之灵发誓,绝无任何勾连朋党、堕陆家门风之事——想来朱将军,也不至于要肆意为难陆家的。”


“好好照顾母亲,等我回来,”转身之前,他充满信任地望了望若筠,尽力不露出内心仅有的一丝丝惶惑与摇颤,“放心吧,一切都会安好的。”


……


一碗英雄酒,承载过多少血与泪?


若在当日,他与那位视若兄长的前辈,同饮农家腊酒的时候,他可当真没有想过,一别经年,居然会是以这种方式重逢。


那位等候他多时的沙场将星,此时面容,却是殊无笑意,浑然不似婚仪时的样子;一身色泽略有些黯淡的铁铠,配上朱赤色的额带与披风,宛若一株秋末飘落红叶的枫,在寒露霜重的时节,坚守着自己心中的缕缕星火;眼神并不尖锐,兵刃亦隐于匣中,满身的肃杀之气亦是凝而不发,却无端让人,心有登泰山、临峰岳的触动——这才是又一辈的东吴大都督,传承兼磨炼而出的真正风采。


“没错,是我来见你了,”不等他开口,朱绩居然先答了腔,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胸,“也幸亏终究是我来见你——自诸葛恪于殿上,为陛下(孙亮)合权臣孙峻之力所诛,我就开始担忧你了。”


他隐约好像听见,那依旧沉稳而有磁性的嗓音里,好像夹杂着一点点叹息——但当他再对上那双曾经温暖的眼睛时,却只能触及到兵戈锋刃的寒芒。


“地主自然当守待客之道,但客人,也理应有自知之明,”他在东吴军政的历练也不算少了,自然能察觉,朱绩此来,绝不是如之前那般为善的,“我与朱将军无有过节,而朱将军却忽然带人强逼我吴郡陆氏,究竟是何用意?”


“——若我不敬你是吴郡陆氏,江陵一脉的家主,我又何须让闲杂人等,先行隐蔽?”朱绩摇摇头,眼神仍紧紧锁在他身上,“但你却想错了一点——我尽力在守为客之礼,但是我此番,却并不是来陆家做客的。”


“这么说,你想必是奉陛下(孙亮),或是武卫将军(孙峻)的诏令,前来查我陆家了?”朱绩锋芒隐现,他却也毫不退让,“敢问我吴郡陆氏,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竟能劳动本不务刑罚的镇东将军,亲自前来彻查?”


“——你新婚当日,我就曾与陆丞相说过,吴郡陆氏侍君之诚,江东人有目共睹;你本人亦是忠清廉直,又何苦连心气上,都要妄自菲薄,屈于时人,堕你家门声威。”


朱绩的语声,虽然仿佛战鼓擂动,金铁铿锵;但同样长于军事的他,却无端觉得,对方并没有朝他,真正摆出进攻争斗之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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