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1 

5月,美满箱包厂来了一名新员工。

大家都是从五湖四海、全国各地来到这里打工,新来一个人本来并不是什么大新闻。只不过他的行为让人觉得不得劲,性子最直的小勇决定和几个兄弟一起“会会”这个人,让他感受感受美满员工的热烈欢迎。

厂里上班是三班制,他们一伙人下班后吃饭喝酒,等到新来的那一班快下班了,就慢悠悠走到厂房门口,一看到新来的就把他提溜到小树林里。

“小子,你很狂啊,叫什么名字?”小勇岔开腿,双手抱胸说道。

新员工一边用果然如此的眼色看着他们,一边说:“我……我叫小飞。”

“好,小飞,你和我们说说你到底什么毛病?我们和你讲话都不理我们就算了,平时洗澡还要把大背包背进浴室里面,怎么地,怕我们偷东西啊?也不看看你有什么东西好偷的!”小勇一开口,大家紧跟而上,开始了质问。

“你们……你们不都是骗子吗!”小飞憋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

大家都愣住了。小飞也打开了话匣子。

这事情要从三年前小飞为什么要来S省打工开始说起。

小飞原来是Y省人,在老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读完高中以后就来到G省和父母一起打工。本来吃住在厂里,一点式的生活挺好的。父母还打算攒够钱后,在老家帮小飞建个房子,娶个媳妇。

但他在网上遇到的一个网友改变了这一切。两个人很谈得来。对方说自己叫凤仙,小飞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一看就是勤劳贤惠的女孩子,还幻想着以后要和她生一个大胖儿子,名字也想好了,要叫小翔——飞翔飞翔,一飞冲天。

一段时间以后,对方说要来看他,小飞特别高兴,给她转路费、车费和餐费。钱转了不少,可他连凤仙的影子都没摸着,有次小飞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不是在骗我吧?”

小飞被无情地拉黑了。

骗子透露过自己在S省,怒上心头的他决定“北上”,去找这个渣女。

到S省也两三年了,小飞还是一如既往地打工,一如既往地找不到渣女,一如既往地觉得S省是骗子之乡。

听完小飞的自白后,大家沉默许久。

最后小勇扇了他一脑袋——当然是善意的,“嗨,你什么毛病,她说是S省的你就信啊,讲不定人家连男的女的都是骗你的呢,领导都和我们宣传过,这是骗子,你怎么有空谈恋爱,没空好好学习,”然后搂住他的肩膀,“走兄弟,和我们喝一轮。”

之后,小飞就算融入了箱包厂,也融入了S省。

 2 

美满箱包厂是一个普通的箱包厂,会为员工缴纳五险,包吃包住,每个月20号发工资,员工唯一要做的就是各自做着自己的单一动作,直至最后制作出一个个崭新的箱包。

小飞以前在纺织厂干过,这次来到箱包厂负责缝制内里。工作内容并不难,只有多做几次熟练上手以后,也就学会了全部的手艺。

受过一次情伤的小飞暗暗下了决心,再也不要为网络世界里的女人花一分钱。每当他想到凤仙,就要砸几下墙才能平复心情。小飞恨凤仙,他也恨自己,恨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了确保能够说到做到,他进行严格的自我管理——把钱全都存到银行卡里,每周去镇上取钱作为生活费。那些钱全都攒着,到时候用来娶媳妇,一个货真价实的媳妇。

厂里的员工都是能省就省,夏天天气热,食堂里的几个悬挂式电风扇一点效果也没有,只要一走进去就会被热浪冲懵,吃个饭就好像洗桑拿,但他们每天一到饭点仍然奔向食堂。

员工的餐具都是放在一个专门的架子上的,虽然用完后自己会清洗餐具,但积年累月,不仅是柜子,每个人的碗都残留了一层厚厚的油垢。

小飞和其他人一样早已习惯,习惯的还有一只只巨大的、泛着绿光的苍蝇,它们横冲直撞,和大家一同赶饭点,互相成为了老熟人。

因为是包的三餐,饭菜只能算勉强能入口,饭菜重油重盐,却不辣。作为Y省人,小飞很喜欢吃辣。但他只能忍着,毕竟掌勺的是个本地的胖大叔,这里的人口味普遍偏甜。

小飞唯一贵重的物品是苹果手机和无线耳机。机械的工作很无聊,厂房里面机器运作的声音又很嘈杂,因此箱包厂里的人大部分都会戴着耳机,一边工作,一边听歌。为满足这个需求,今年年初,人事还在厂房里装了无线。

那时候小飞还用着15块钱一根的耳机。有次他裁剪的时候,把晃来晃去的耳机线也剪断了。小飞也没说什么,下班后扭头就问小勇有什么路子能便宜点买苹果的手机和耳机。

小飞和小勇也算是成了朋友,小勇还特地和组长申请把小飞调到自己这班,这样下工以后还能一道吃饭喝酒。

白班和中班交接是4点钟,不饿的话,他们会逛到附近的小学门口买一个鸡蛋糕,然后再去上中班。

鸡蛋糕是现做出来的,一口咬下去,表面的糖原本是甜的,焦了以后微微发苦;再咬,吃到了柔软外皮包裹着的甜蜜豆沙馅。摊主心情好还会在里面放一块猪油,油香混着甜香,小飞满足地眯起眼睛,觉得再快乐的事情不过如此。

他的大宗消费也都是跟着小勇的。染一个杀马特的发型,淘一身勉强合体的二手西装,喝一瓶江小白配饭,去和厂妹、厂阿姨搭话。

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会忘记房子、车子、老婆的烦恼,决定做一会自己。

生活好像明明很简单很快乐,但我为什么觉得这么累呢?小飞想。

为什么凤仙没有因为我做个好人呢?小飞又想。

 3 

到9月13号,箱包厂就十周年了,那一天也是中秋节。老板宣布把24小时的排班缩减为12小时,晚上大家吃饭赏月,一起过中秋。一个人拿着一罐老家寄过来的辣椒酱,求着胖大叔来点刺激。厨师冷哼一声,但还是接过了辣椒酱。

晚上,人事早就把场地布置好了。他们在一块空地上摆好桌椅,月饼和菜品也上桌,大家坐在一起,看着天公作美的大月亮,边吃边聊天。

天上的月亮是那么得圆。小飞拿起一个月饼,饼皮烤得金灿灿的,像是足金的月亮。他咬下去,被苦得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个月饼怎么那么苦?他想起鸡蛋糕上面被烤焦的糖。比鸡蛋糕还要苦,小飞一边抹眼泪一边想。

他偷偷瞥了一眼周围,发现似乎大家的月饼都很苦,只有老板开心地连吃两个月饼。小飞想,老板不愧是老板,更能吃苦。

聚会气氛很好,老板专门让人事借来一台相机拍照。小飞和小勇也拍了一张合照,拍出来的效果也很好。

散场后,小飞摸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起来,对面是睡意朦胧的声音:“小飞,怎么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带着颤音说道:“没事,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对面也沉默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飞听到妈妈说:“早点睡吧。”

小勇最近新搭上一个小姐妹,一下班就跑没影了。小飞一个人去厂附近的小吃店吃饭。他吃着加了好几勺辣酱的炒粉,感觉手机在震动,拿出来一看是妈妈。

小飞接通电话,听到妈妈欢快的语调:“小飞,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我们打工那么久了,钱也攒够了,下个月我们就一起回老家吧。到时候我让爷爷奶奶托人给你做媒,取个媳妇,然后养个白白胖胖的娃,我们就住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小飞像一口气吃完十个苦月饼一样,捧着手机呜呜地哭,回答的时候又感觉自己嘴巴里塞满红豆泥。

回到宿舍,小勇正坐在床边和小姑娘发微信。小飞说:“小勇,下个月我就要走了。”小勇收起笑容,放下手机,嘴巴动了好几次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只说了一句:“挺好的。”

小飞又和组长说了这件事,他表示知道了。工厂人来来往往,长的呆几年,短的就呆几天,每个人都习惯了离别。

国庆节以后,小飞就收拾东西,到人事办公室填完乱七八糟的材料后转身离开。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又折回去问人事:“你能把上次中秋的照片发我吗?”人事满口答应,马上就转发给他。

小飞走到大门口门口,发现小勇正等着他。“你怎么来了?”小飞感觉喉咙被什么梗住了。

“兄弟要走,我还不来送送你,”小勇紧紧地抱住他,“嗨,你算是……”小勇说得太小声,小飞没听清,只听见了后半部分,“回家了也要多联系啊。”

小飞点点头,笑着说好,然后含着泪水转身就走,扯断一切不舍与挽留。大家都是打工的,人来人往也没多大感觉,到了自己离开的时候,才感觉天气好热,热到连眼泪都蒸发了。

他坐上开往汽车站的公交车,打开人事微信发给他的原图照片。以前小飞虽然用着苹果,但对拍照这件事完全不在意,只要拍的能看出是个啥玩意就行,照片质量什么的他也不懂、不在乎。每次小勇给他的小姐妹们拍照,她们总要嚷嚷着千叮万嘱一定要发原图,小飞总是觉得很奇怪,能看清是哪几个人不就行了吗?

这次,小飞第一次感觉到高清照片在世界上的重大意义:照片里他和小勇勾肩搭背,连眼睛里的泪光都能看见,笑容却是那么灿烂,笑得比天上的大月亮还要好看。


ps.写这篇的时候是冬天,我吃到了鸡蛋糕,烤红薯还在愿望清单上。今年,我看完《工厂女孩》之后才发现自己描写的很多细节是那么不真实,如果说作者是在美化打工生活,那我大概就是拉满了美颜滤镜,不过好歹也是有一些忠实记录的内容,就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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