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喝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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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给我拨了六次电话,我都没接,拨第七次的时候,手机自动关机。彼时,我正在步云深小酒馆与路远畅饮,这厮最近性情大变,俨然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时刻都离不开阅读,就连给他领导开车都用车载听书。没想通这厮是要成仙还是成佛,叫喝酒还不出来,只好骗他有小姑娘,才露出本相。

步云深是我第五次来,前几次是和唐一倩。下南内环桥,右拐一条小巷,巷子深处偏开一扇木门,门口百花齐放,绿柳低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书院,只有资深酒鬼和吃货才知道这里别有洞天。它家的战斧牛排和炉烤生蚝一绝,说成香飘万里毫不夸张,唐一倩每次来都会狼吞虎咽好几份才肯罢休,吃撑了肚皮,再要酒喝,自酿青梅酒,入口清甜,回旋带酸,滑过嗓眼略有苦涩,到达胃里却有一股辣劲直冒,总之比起战斧和生蚝,唐一倩更爱青梅。我一直怀疑这酒具有催情作用,一壶青梅下肚,唐一倩打着饱嗝,哈着酒气,醉眼迷离地看着我说,青梅煮酒思君行,酒足饭饱思君心,乱花醉欲思君身,然后,咯,咯,咯。那略显猥琐的模样吓得我直哆嗦,完全忘记了美食和美酒是什么味道,我拨开唐一倩的大脸,说,少恶心。唐一倩也不生气,依然我行我素,左手牛排右手青梅,完全一副女江湖的模样。

半斤自酿下肚,再是三瓶雪花黑桃,半斤自酿没把我喝嗨,三瓶雪花黑桃反倒让我醉眼迷离,看谁都像唐一倩,感觉晃荡在身边的每一个女孩都有着唐一倩的大脸,唐一倩的妙曼身材,以及唐一倩的小虎牙,细想起来,这小妞从我身边消失已经超过了四个月零五天,今天是第六天,实在是憋屈的厉害,气冲脑门,心情极度低落,看哪都觉得不爽,看谁都觉得欠揍,硬着头皮拨通路远电话。这倒好,老子在这里伤心欲绝,他却在那跟身旁的一个白净女子挤眉弄眼,还说道,美女,请你喝酒。那女子说,不喝。路远说,不喝酒来酒馆干啥?女子白了他一眼,说,你管得真宽,酒馆你家开得啊。路远被呛得无语,低声嘀咕道,是胖吧,一胖解千愁,一胖得所有,胖到无处不在,胖到无所不能。女子勃然大怒,掀起邻桌一个酒瓶便朝着路远过来,眼看着就要砸下,却停在了半空,嘴里骂道,你个小逼崽子,再说一遍。这下,路远瞪圆了眼,哄地站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那白胖圆润的女子,嘴里也不饶人,咋地,就说你要咋地,给个青砖上绿瓦,给个黑猫抓小鼠,真把自己当大尾巴狼了。我本能地往起冲,正伸手拉着路远的衣襟,斜眼瞥见那女子竖着的额头泛起了白光,嫩滑的像婴儿的肌肤,竟然白里透红,手里拎着的酒瓶子也垂了下来,嘴角漾开了一阵清甜的笑容,她毫无遮拦地笑了,笑声虽然委婉,但也足可听到响动,嘴里放出话来,老娘就是大尾巴狼,难不成你是千年的狐狸不成?路远这厮绝对是就坡下驴的货色,一看架势,一听话音,绵软地说,惹谁也不敢惹姐姐您呀,您是多富贵的人,唐时杨贵妃,汉时杜貂蝉,当代范爷,额满瑞克梦露。女子哭笑不得地说,叫谁姐姐。路远接道,小姐姐,小姐姐,你就饶了我这成仙的猴儿吧。接下来的对话俨然一副打情骂俏的架势,听得在场人一阵唏嘘,鸡皮疙瘩哗哗直起,大家看不了热闹,便各自喧哗,碰杯声四起。我也恢复到了醉生梦死的状态,对着小舞台上的主唱一阵意淫,看着真像唐一倩,声音和表情如出一辙,她唱道,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甩过的头发,翘起的嘴唇,坚定认真的眼神,眼里的光明,手上的小动作。这些都与我第一次见到唐一倩时的场景雷同。

那天天气阴沉,气温憋闷,眼看一场大雨降至,我从太原书城出来,上宽荧幕天桥,还没走几步,便听到了这首《孤勇者》(彼时我不知道歌名),抬头一看,瞬间惊呆,如此彪悍的歌曲竟然出自一个如此脱俗的女子之口,她目视远方(其实是迎泽大街的方向),远方一片车水马龙,西北风撩起她的长发,在一袭长裙的映衬下,美到极致,让我无法自抑,只好定在原地,静静地听完整首歌曲。她唱完歌回转身体,我在细微中察觉到有泪水滑落,便不由自主地朝着她走去,正要搭讪,却看到从天桥另一侧上来一个男人,走到唐一倩身边,径直将她拉入怀中。原来有男朋友,我的心瞬间掉入黑暗,天边的云层黑乎乎一片,有雨滴掉在鼻梁,我伸手抹掉,又掉下来一滴,紧接着又是一滴。此刻,我看到唐一倩挣扎着推开男人,并说道,你离我远点,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说完径直朝我走来,在我愣神的空档,她拉起我的手臂,快步向西,没几步便下了天桥,来到了羊市街。站定在二嗨烧烤的门口,我才幡然醒悟,对着眼前这个面容精致的女孩一脸惊讶和莫名,我看着唐一倩,唐一倩说,没见过美女啊。我不吱声,依然看着她。唐一倩又说,我叫唐一倩,我饿了,想吃烧烤,你请我。我竟毫无抗拒,点头答应。我们在小凳子上坐下来,点了一把肉串,一把腰子,二个馍片,各种素菜,唐一倩起了四瓶雪花。起先还觉得异常别扭,一瓶雪花下肚,随着啤酒花泡沫的翻涌,我的心渐渐地平复下来,仔细地打量了眼前这个女子,小圆脸,高鼻梁,浓眉大眼,每一样说不上多么好看,放到一起却又挑不出毛病,衣服穿着得体,碎花长裙,颜色淡雅,虽然坐得是小凳子,俨然没有扭捏之态,大把的头发此刻已然挽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爽。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像唱歌时铿锵,反倒有些细柔,她说,你是文化人。我说,这话怎么说。她说,你穿着打扮说明你偏文艺,你背得是斜挎书包,形状整齐,一看就是放了几本书,眼神迷离,肯定是在太原书城看了半天书。我说,真厉害,你是福尔摩斯,还是柯南。她说,屁,喝酒。我们举杯,乒乓之后,一饮而光。倒上第二杯的时候,我说,你怎么?她说,我怎么?昂,你是说,他。我说,是。她说,前男友,死缠烂打不分手,走哪追哪,狗皮膏药似得,可没劲了。我说,总有感情在吧。她说,你不说感情还好,说起来就来气。我后悔起了这话题,以沉默应对。唐一倩看懂我的羞涩,端起酒杯说,管他三七二十一,喝了再说。我脸早就红成了一片,霞光与羞涩齐飞,和她碰了杯,悄默声地问,伤了你?唐一倩这下怒了,说,何止叫伤,简直禽兽不如。


那女子唱完几首歌,弯腰鞠躬,答谢观众,悄然离开舞台。我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咋耐夜色迷离,霓虹闪烁,加之酒过三巡,一晃神,我把人跟丢了,恍惚之中四下寻找,看向每一个婀娜的身影都像她,但是仔细端详之后,又不是,心里的失落一点点袭上心头,黯然之际,端起面前的酒瓶,仰起脖子吹了个精干,我刚把瓶子钝回桌上,路远满面淫笑地回到了身边,他看我神情不对,问我是不是多了。我没有答应他,颤颤抖抖地又起来一瓶雪花,正要仰脖,被路远一把夺下,说道,何必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何患无妻。我不理他,兀自再次端起酒瓶,又被拦下,却不是路远,而是刚才唱歌那女子,她满脸堆笑,细声细语地说,帅哥少喝点吧,酒多既伤身又伤肝。我揉揉眼睛,看了好几遍,没错,真是她——唐一倩,我放下酒瓶,伸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耳鬓厮磨之际说道,唐一倩,你去哪了?我好想你。泪水鼻涕并堤而出,糊满了对方的头发和衣服。


唐一倩抿一了一口酒花,掰了颗毛豆扔进嘴里说,我们是驴友,他常走天龙山那条线,我常走崛围山这条线,按说我们也不会遇到,更不会有任何交际,但是姻缘这种事情谁说得清,那个礼拜天龙山召开“第8窟北壁主尊佛首回归仪式”,很多领导专家前来,道路临时戒严,而我那天心血来潮突然改了路线,去了中北大学后面的二龙山,走得是二库那条线,路途新鲜,风景优美,一路上又是拍照又是录像,时不时还对着镜头比个耶,彻底耍了个美,要说这人就不能太得意,容易忘形,我们几个驴友走着走着发现情形不对,好像在围着一条路转圈,走了好几遍都不对,咋也出不去,一起的一个女孩就哭了起来,她尿水真多,哭得稀里哗啦,把我们几个的心搅得乱七八糟,眼看着天黑下来了,我们一筹莫展,之前出线路也遇到类似天黑露宿的情况,但是在太原周边,这是第一次,那时候正月刚过,正月的冻,二月的风,冷得要死,几个人围在一起取暖,手机也没信号,吃喝剩得也不多,绝望和恐惧袭上心头。我也是,好逞个能,非要出去找路,他们都拉不住我,走了几圈路没找到,反倒在绕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踩空把脚给崴了,疼得我龇牙咧嘴的,他们听到我的叫喊,把我抬到平地上,想给我揉捏,我不让,我说,别你妈乱动,疼。我这一骂,大家都不吱声了,谁也不想听脏话。我一个人郁闷地坐在一个地方,他们三个围在一起,没有人说话,西北风呼呼地吹起来,刮在脸蛋上真疼了,你知道那种疼吗?我说,知道,我老家在晋北,整个冬天都刮风,能把耳光刮掉。唐一倩说,你是大同的?我说,不是,我是神池的,神池月饼知道不?唐一倩说,知道,没吃过,好吃吗?我说,好吃,今年八月十五给你拿。


我是彻底放松了,抱也抱过了,哭也哭过了,路远拿我没办法,尽给那女子使眼色,意思是抱歉,遇了个醉鬼。

过了几分钟,我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理智稍微清晰了一些,眼前的恍惚也渐渐少了,心下觉得不妙,好像怀里还抱着一个不认识的姑娘,丢死人了,这可如何是好?俗话说,触景生情。但是,这情生得有点过,我都开始嫌弃自己了,抱在女子身上的手臂慢慢地放下来,身体也直立起来,头低得不敢看对方,往后退了一步,缓缓地在背后的椅子上坐下来。路远这厮分明看出了我的窘迫,还故意将那女子推到我身旁,按坐下来,说道,千古姻缘一线牵,今早遇见续前缘(这句是对我们两人说),我这哥们被一个女人伤了,伤心伤肺伤肝,悲惨世界啊,你不要建议(这句是对那女子说),我说申公子,人家姑娘都坐半天了,你也不表示不表示,喝酒这活么,三两不算多,五两不算少;半斤刚起步,一斤正好好。酒不在浓,有杯则酩;量不在多,能醉就好,转头看着那女子说,你说是吧,美女,不,小姐姐。那女子大方地接应道,都行。路远又说,白酒怡情,啤酒激情,红酒乱谈情,要说这步云深,就得喝青梅。这厮转头示意刚才的那个白胖女孩一起,新拿了四个杯子,要了一壶青梅,哗啦啦倒满四杯。我羞涩地举起杯,与他们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喝完悄悄地用眼角瞟身旁的“唐一倩”,假唐一倩喝酒很温柔,浅尝辄止,小小地一口,然后缓缓放下酒杯,动作举止很优雅,给我不同的感受。

事情有开端,就有延续,酒一点点喝起来,气氛慢慢热闹起来,步云深的满座率达到了整晚的高潮,说明时间一定来到了深夜十二点,室外街巷宁静,室内喧哗人间,宁静是生活的日常放松,喧哗是生活的短暂激情,两种场景,两种体验。酒精的催眠一旦get到那个点,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就成为了谜,这个谜会潜藏在你记忆的深处,任你千方百计,绞尽脑汁,都无法回想谜底的所在,也无法深入其间,回旋出任何蛛丝马迹,你就跟个SB白痴一样,在第二天的太阳光中猛然清醒,头痛欲裂,嗓子眼像被刀子划过一样,干燥、腥甜,你需要一杯水,伸出手一顿乱摸,然后事故就发生了,你没有摸到水,而是摸到一具温热的身体,你崩了起来,看到宽阔的大床上,赤身裸体地躺着一个女人,房间里凌乱不堪,衣服物件扔得到处都是。

在我正要收回目光的时候,突然瞟见床头柜紧挨着另一张大床,那张大床上躺着路远,路远的身旁也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我睁大眼睛再次环视整个场景,场景既真实又虚幻,我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大腿带来的疼痛直抵脑海,我揉了揉太阳穴,暴戾而恼怒地骂了一声,操!


二嗨家的羊肉串真是好吃,滋滋冒油,满口喷香,我对与羊肉有关的食物毫无抗拒,炖羊肉、涮羊肉、羊汤面、羊杂粉汤,包括这电烤的羊肉串,我吃下了三十串还觉得不够过瘾,又要了五十串,唐一倩大概也吃了十几串,相比羊肉串,唐一倩更喜欢羊腰子,也不嫌膻气,大嘴白齿,一口咬半个,一口咬半个,那满足的神情都让我这个从小吃羊肉长大的神池人羡慕不已。不过这羊腰子不能多吃,会腻,唐一倩咬下两串羊腰子,赶忙端起啤酒仰脖子灌了大半瓶,我说,你这么喝,不要命了。唐一倩没搭理我,喝完啤酒,放下空瓶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然后对着我说,天越来越黑了,那天也很奇怪,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可能是十七还是十八,月光应该明亮照人的,但那天的月亮被罩在了云层后面,看不见路面,四周刚开始寂静无声,后来各种声音涌现出来,鸟叫声,虫鸣声,风声,水流声,甚至还有不明所以的石子滚动的声音,不是我们胆小,是我们确实胆小,几个人缩小了圈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大家把手机屏幕点亮,也不敢开手电筒,怕把电耗完,找信号也找不见,我这倒是还好,就是脚扭了疼得厉害,身体一疼,心里就脆弱的不行,觉得待在这种诡异的地方,会不会遇到鬼呀。靠,你别笑,你要在现场肯定也会有那种感觉,主要是那风刮得呼呼的,好像一个人在哭泣。我强忍笑容,端起酒杯和唐一倩碰杯,义正辞严地说,你们真不容易了。她喝了一大口酒,说,何止不容易,是绝对不容易,毫不夸张地讲,我一辈子再也没有遇到那样的事情。我说,你才多大,就一辈子。唐一倩没好气地说,不要打断,就是个形容。越害怕就越不敢发出声音,越不敢发出声音,就越听到怪异的声音——主要是石子滚动的声音,刺啦啦的,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后来径直出现在我们的身后,吓得大家捡起身边的石头就往过扔,就听到了“哎呀”一声,紧接着是一句“谁啦?”,一听是人的声音,我们就松了口气,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朝着那人照过去,我视力好,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蓝色的冲锋衣,灰色的裤子,显得腿很长,带着翻沿的户外帽,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俊朗的脸庞,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其实从那刻起,我就喜欢上他了,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我们是当天晚上就睡到了一起。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大家都是成年人,没必要像个小姑娘家家的,遮遮掩掩。他来到我们身边,说,他叫徐正明,也是来爬二龙山的,出门晚,正在返程,也是爬到这一块,看到光亮,听到声音,想要搭个伴,没想到还挨了打。我们道歉的道歉,赔不是的赔不是,那种时刻来个人,就是救命稻草,每个人献媚的水平超一流发挥,徐正明在糖衣炮弹下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就答应带着我们离开,而我是那天最幸运的人——我是被他背下山的,俯在他的背上,闻着独特的男人味,我居然有了感觉,你懂的哈。我用异样的眼神看看唐一倩,再看看周身其他人,小声地调笑道,不懂。唐一倩有些恼怒,尼玛,不懂个屁,老娘湿了。她这一声吸引了很多人朝着我们的方向看过来,唐一倩不以为然,继续喝她的酒,撸她的串,我却羞涩的想要挖个地洞钻进去,看着唐一倩把最后一口酒喝完,最后一根串吃完,我赶忙站起来拉着她就往出走,单早就买过了,人不能继续丢下去,唐一倩还甩甩打打得不愿意离开,我只好低声对她说,走带你去个好地方,包你满意。一路上,我就没有松开唐一倩的手,这姑娘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款,既大大咧咧又敢做敢干,论相貌也可以说是精致,论气质也可以说是迷人,总之,她讲得故事我很好奇,她这个人我很喜欢。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对唐一倩说,那你喜欢他哪里?就因为人家高大,戴眼镜,背你下山?不应该吧,这种人满大街都是。唐一倩甩开我的手说,屁,高大帅气的有,戴眼镜的有,背你下山可能也有,但是如果三者结合到一起,再加上文质彬彬,气质儒雅,谈吐大方,出手不凡,那简直就无敌了。你知道当天晚上,我们去哪了?我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唐一倩说,你是羡慕嫉妒恨!我说,才不是。唐一倩说,爱是不是,反正那天,我们去了国贸大饭店,他给我定了个套房,看那房价,我的心脏都跳出来了,我敢说是个女人都受不了这种。唐一倩的讲述让我陷入了沉思:物质,金钱,难道真的可以摒弃一切隔阂,让一个刚认识的姑娘跟你上床?这个社会怎么了?但是我看着唐一倩不像追求物质的人。于是我说,你骗鬼啊,我三岁还是四岁了。唐一倩说,爱信不信。

我们一路向西,步行路过新建路,桃园路,从四巷来到滨河东路,跨过天桥到达汾河公园,细雨过后,地面湿润,空气舒爽,一股凉风吹过来,唐一倩的头发撩在我的脸上,香气扑鼻,将我彻底迷惑。趁着夜色,我悄悄地拉起了唐一倩的手,她并未做出任何异常反应,反倒是将头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我们顺着汾河岸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溜达到了南中环桥下,夜色渐渐深沉,夏夜的凉风吹着脸庞非常舒服,汾河两岸霓虹闪烁,整个城市沉浸在一片柔情状态,这是最适合谈情说爱的情景,我把唐一倩拉入一个无人的小径,依靠在一颗大树上,猛然将唐一倩抱在怀里,深深地吻了起来,我的舌头滑进她的嘴里,滑过整齐的牙齿,与她的舌头缠绕在一起。她的身体上下起伏,呻吟之声渐起,我也燥热难忍,将她抱得更紧,身体的一些部位开始变软,一些部位开始变硬,一些部位开始变形。总之,这个迷离的夜晚,我与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女孩接吻,拥抱,抚摸,直至情欲至深,我们离开汾河公园,来到滨河路,招手拦车,前往酒店。


我叫申明华,在遇到唐一倩之前,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乔璐。和乔璐的成为一对出乎意料的简单,乔璐是我的大学同学,在学校时没有任何异样,出了校门却觉得生活空虚,漫长的深夜太过煎熬,在两人彼此空虚的时候,我们选择了在一起。

一天晚上,她发微信问我,你干嘛了?

我回复,没有干嘛。

她说,出来喝酒吧。

我说,好啊。

在九零后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不是一顿酒可以解决的事情,两人喝酒的目的可能都并不纯净,她为了男人,我为了女人,酒没有喝多少,但两人都假装喝多了,彼此装出醉意上头,我搀扶着她,她搀扶着我,我们没有去酒店,而是直接送她回家,然后开门,关门,还未开灯,她就堵上了我的嘴,然后纠缠,一夜未眠,做了三次,直到天色大亮,精疲力尽。此后,我就和她住到了一起,一起出入,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做爱。时光很缓慢,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两个人没有任何深度交流,甚至我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工作,她也不问我为什么好几天不出门,除了日常的简单交流,我们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有着陌生人最起码的尊重和维护,我喜欢的事情她都说好,她喜欢的食物我也说好吃,生活没有任何颜色,就像一幕单调的黑白相片,没有光影斑驳,没有多姿多彩,就连两人睡在一起,都觉得是例行公事,没有一点热恋小情人的感觉,反倒像是婚后三十年的老夫老妻。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打开门,将买给乔璐的哈密瓜放在茶几上,耳朵里隐约听到卧室里发出了异样的响动,我本身没有多想,因为平时乔璐也会在房间里做些古怪的事情,比如折腾鱼缸,比如折腾花盆。我累得够呛,瘫倒在沙发上,脱了袜子和裤子,将身体平平地舒展开,头枕着手臂,戴上耳机听起了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一首悠扬的《蓝色生死恋》足可将我疲惫的身躯完全放松,那种享受无与伦比。第二首曲子播开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口渴,伸手在茶几上一通乱摸,茶几上除了电视遥控器,再无他物,没有水杯,连平时放得抽纸盒与摆放瓜子的盘子都不见踪影,我渴得口干热燥,嗓子里像是要冒烟,心里想,这该不会是感冒的前兆吧,也许。但是我不能感冒,不能倒下,不然乔璐照顾我会让我觉得亏欠她,她大概也会觉得不适。于是,我坐起身来巡视水杯可能出现的地方,电视柜上,餐桌上,窗户上,就连光洁的地面我都扫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才想起来昨晚放在了卧室床头,便光脚走向卧室,边走我还边随着音乐打着拍子,我无法想象那么优美的钢琴曲出自什么样的手指,克莱德曼的手一定是上帝之手,一定够白、够细、够直,一定美不胜收,一定美得妙不可言,如果是一个女人长着这样的手,我估计会死心塌地地爱上她吧,姑且先不说听曲子,就是看一眼手也是享受。我想象着那样纤细的手指,再看看自己又粗又黑的手指,里外不是滋味,我十分懊恼地握着卧室的门把手,轻轻地推开门。然后我的眼前白花花一片,我看到乔璐正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她身后跪着一个肥胖的男人,眼前的场景将我彻底惊醒,优美的曲子瞬间暂停,耳朵里“嗡嗡”地爆响起来,于是我摘下耳机,暴戾而恼怒地骂了一声,操!

骂完之后我转身离开,光着脚推开家门,下楼,来到小区院子里,院子里尘土飞扬起来,既沾染了我的光脚又迷离了我的眼睛,怎么可能,这眼眶里落下来的难道真的是泪水吗?


早上在宜必思柔软的大床上醒来的那一刻,唐一倩的头发撩在我的脸上,我拨开头发,看到唐一倩香甜的脸庞在光影下显得分外好看,那高耸的鼻梁,浓密的眉毛,眼眶微微凸起,颧骨棱角分明,嘴唇的颜色艳得像樱桃,我忍不住伸嘴上去轻轻地咬了一口,大概唐一倩觉出了疼,额头上竖起了三条波纹,波纹荡漾起涟漪,显得很美。我彻底醉了,她表现出来的每一个模样都是我万分喜欢的样子,我心里汹涌澎湃,身体开始发生反应,没忍住,扳过唐一倩的嘴开始狂吻起来,舌头搅动的力度很大,一股腥甜的味道顺着舌尖传遍全身。

结束之后,唐一倩睡眼惺忪地依偎在我的怀里,说,其实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把我送到酒店就回家去了,我一个人在28楼的大套房里独自郁闷,我也产生过各种猜想,他可能有其他重要的应酬,或许他还是一个不那么随便的人,再或者,他一会就会回来,我构思了很多种情况,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是因为害怕老婆,而选择了弃我而去。唐一倩突然正起身来,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半天才说,你们男人得有多么虚伪,明明想要,却又不敢;明明是小人,却要装成君子。面对唐一倩这样的言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好选择沉默。唐一倩看我不接她的茬,又说,不过也是,男人面对的难题太多,家庭和生活的平衡,工作和感情的平衡,拿不起和放不下的平衡,也不怨他,谁让最先动心的是我呢,对吧?我看着唐一倩俊美的脸庞,接话道,也对也不对,我觉得是取决于喜欢的程度有多大,程度越大,就越愿意付出,或者说越愿意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像我现在,你让我死我都愿意。唐一倩听我说完,认真地看着我,真的吗?她这样柔情的一面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心里一阵高兴,我知道她动了恻隐之心,即便她不喜欢我,也不会将这一次当成一夜激情。我捧起她的脸庞,认真地说,唐一倩,我爱上你了。说完,我不管她的回应,再一次吻着她柔软的嘴唇,这一次的感觉更加奇妙,这种感觉和乔璐在一起从未有过,然而此刻,却让我彻底迷醉,整个脑海里弥漫着棉花糖的味道,每一舔一口都能将人甜到融化。

可能是全新的感受加之全情投入,我大汗淋漓的瘫软到唐一倩的身上,久久不能动弹,直到有了些微力气,我才翻身躺在她的旁边,我把她的头揽过来,抱在怀里,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好闻的味道,淡淡的花香,我吻了一下她的头发,轻轻地说,那你们后来?

唐一倩说,你应该也想到了,千篇一律,一个懵懂的少女爱上了一个睿智的大叔,少女一定是被大叔迷得死去活来,大叔一定是幽默风趣,办事稳重,谈吐得体,很会疼人,做事情让你很舒服。当然,和电影上演得一模一样,大叔多金,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好看的妻子,一个帅气的儿子,甚至再加一个可爱的女儿,完美的四口之家。虽然大叔小心翼翼地呵护这段感情,但是万事难两全,顾此失彼,想要两方都满意很难,电影里的主人公办不到,现实中的他也办不到,不只一件事,时间一长,很多件都办不到,我们在一起好了二年零三个月,这二年零三个月对我来说,从最初的开心到后来的平淡,再到后来的厌恶,时间就像一个魔法师,让一些人显出了原型。那个原本神一般的他也会因为一些小事情而懊恼,也会有很多缺点展现出来,其实这些也不足以让我选择离开他。是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那天我过生日,订好了蛋糕和饭店,约了好朋友,他做东宴请大家,我自然高兴,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几个好朋友都知道,虽然大家都劝说我,但是看我开心,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从下午六点开始,我们几个人就到了指定的包间,先是要了白水,边聊天边等他,一个小时以后,他还没有出现,打电话也不接,又一个小时以后,他还没有出现,打电话依然不接,我只好点了菜,强颜欢笑,勉勉强强过完整个夜晚,吹蜡烛的那一刻我都抱着幻想,觉得他会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惊喜,但是什么都没有,等我睁开眼睛,依然是我的几个好朋友,我内心失望地坐下,给大家切了蛋糕,分了蛋糕,然后大家挥手道别。

我说,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

唐一倩说,确实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松了口气,说,就是么,哪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失踪,更何况还是这么重要的时刻。

唐一倩对我的嗤之以鼻,她说,你想都想不到他干啥去了。我问,干啥去了?他说,他老婆心血来潮想吃麻辣鸡架,他出去买没有买到,自己去菜市场买了活鸡,杀掉,去毛去皮,去肉去内脏,自己动手给熬了一顿鸡架,熬完以后陪着吃完,才想起我来。给我打电话,老娘才不待了理他,操,吃你妈的鸡架去吧。我思忖半天,说,他这,也没错啊!唐一倩平静地说,从他的角度来说,当然没错,但是有个轻重缓急吧,我就不信找不下一个理由,我就不信不吃麻辣鸡架他老婆能杀了他,我就不信吃个麻辣鸡架就不能接个电话。后来我明白了,他没把我当回事,玩儿我了,我又不傻,不跟他玩儿了我。后来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人就是贱,你越不理他,他越缠着你。唐一倩停顿了下,我的故事说完了,说说你的吧?

我说,我稀疏平常,凡人一个,没有故事。

唐一倩不信,噘着嘴咬我,我说,真没故事。她就问,那你看上我哪里了?我说,你在桥上唱歌的样子真美,很像我小时候看过妈妈唱歌时的样子,很亲切,很美,像仙女下凡。

唐一倩说,你不会是有恋母情结吧?


七月一过,八月的太原热出了前所未有的温度,感觉整个城市被放进了一个庞大的火炉里,走在路上,鞋底都会发出滋啦冒烟的声响,无论伸手碰到哪里都是到火烧火燎的感觉。这么热的天气,我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干,不想出去找工作,或者说压根脑海里就没有找工作这个概念,热已经是让我最头疼的事情,我可不想再弄个工作来心烦自己。待在家里,把所有的门窗打开,把风扇开到最大档,衣服脱得一丝不挂,整个人瘫躺在铺了凉席的床上,打开手机,一刻不停的刷着抖音和小红书。这个夏天陪我度过的几个网红账号有着独特的符号:一个是前臀后翘的小姐姐,拍的段子都是不露脸系列,她越不露脸,我越好奇她的模样,而且还一度猜测是不是丑到惊人,歪眼斜鼻子豁嘴巴也不一定,针对我的观点,路远这厮有不一样的看法,话怎么说来着,噢,这样说的,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身材好就是最大的优点,人要懂得知足,前臀后翘可以拿一百分,你非要开个附加题,做对了还好,做错了不是给自己添堵吗?看来多读书好处无限;第二个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卖酒的账号,倒不是说他推销酒的技巧有多么高明,推销的酒有多么好,出自哪家百年酒坊,也不是什么知名的酿酒佳地,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好像产自一个叫做“岗子村”的地方,听着像武松打虎大喝十八碗的地儿,但是也不对,景阳冈位于山东聊城阳谷县,这个岗子村却在甘肃的一个什么县,名字我都没有记住,可想而知酒也不会是什么好酒,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欲罢不能,一遍遍重复观看他的视频,这家伙喝酒的气势很猛,随便扔几粒花生米,一二两猪头肉,然后籀起坛子倒满一大碗酒,气定神闲地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哈哈哈,三声大笑过后,端碗一饮而尽,那种豪气很吸引我,我从小就有当一回侠客好汉的幻想,腰挎长刀,头顶草帽,一双大脚丫破两个洞,飘起来的披风猎猎作响,行走江湖,专杀恶霸坏人,人生得意须尽欢啊,境界真高,啊,飘了飘了;第三个就相对含蓄的多了,一个讲故事的账号,针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以及那些旧物品、旧书籍,都有一番自己独到的见解,虽然有时候不能由表及里,有时候也会言过其实,但是毫不影响我对她的好奇,什么样的人闲得无聊,喜欢翻老物件研究,这得是有多么闲适的心境和恒久的韧性,通过一些细枝末节,然后阅读大量典籍,从草蛇灰线的历史痕迹中找到真相,说实话,这种账号不火都不行,因为这是个快节奏的时代,即便有度娘、神马、360,但是大家还是懒得动手,加上颜值还不错,还是一位女性学者,色香味俱全,怎么着也是一种享受。这三个账号我天天刷,从早到晚,时间倏忽而过,四十五天时间转眼消逝。这四十五天内,我早上六点钟醒来,第一件事情不是上厕所,不是舞弄我的家伙(即便它早已在晨曦中昂然屹立),而是躺在床上打开抖音,随着一段美妙动感的音乐,小姐姐们扭着腰、小哥哥抖着腿,大叔大妈们正襟危坐、畅书胸怀,抖音的人物排着队走进了我的清晨和上午,到了下午二点钟,我揉着疲惫的眼睛坐起身,到厕所撒一泡浓尿,然后吃饭,煮个面条或者拎一根黄瓜,或者抱着我的干果桶继续上床,下午的时光随之来临,和上午不同的是,上午我是头朝南躺着刷,下午我是头朝北躺着刷,上午我喝的是娃哈哈矿泉水,下午则是冰镇雪碧。晚上夜幕降临,窗外霓虹灯亮起,唐一倩的电话便像闹钟一样,准时响在我的耳边,申明华,起床,出发。

我问,去哪里?老地方还是新场所?老地方就是步云深,新地方不定,唐一倩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可以带我去喝酒。

唐一倩说,老地方。

我问,258,还是369?258就是两人一瓶青梅自酿,半打雪花,369则是两人两瓶青梅自酿,酒后不是回她家(主要是她家环境好,而我家像个猪窝,东西堆得乱七八糟,主要是一些书,一些鞋子,一些运动器械),就是酒店,内容自行脑补。我每天晚上跟着唐一倩醉生梦死,一顿大酒过后,常常不知道身在何处,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着躺在身边的唐一倩,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脑海里想着蒲松龄笔下的聊斋故事,唐一倩会不会是什么精什么仙什么孤魂野鬼,我越想越离谱,内心的小旋风呼呼地刮着,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不得已只好抱着唐一倩,她的体温顺着我的胸膛传递过来,我就会好一些,我伸出手摸向她的胸膛,温热而丰满的乳房摸在手里很舒服,有酥麻的感觉从手心传到大脑,我再一次难以自已,嘴唇不自然地凑上了唐一倩的嘴唇。

唐一倩带我去喝大酒,倒不是因为我们家庭有多么富裕,而是她本身长得不赖,身段可人,还唱着很好听的歌曲,去得几家酒馆,她都会上台演唱,有时候唱一两首,有时候唱三四首,这取决于她带我喝多贵的酒,以及喝多少酒。只要唐一倩上台,我都会心惊胆战半天,生怕那些老流氓拿钱来引诱她,钱的魅力很大,我曾经见过一个老流氓硬生生地用钱把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带走,金钱的巨大作用刺激了我,我时长会羡慕那些有钱人,可是我目前挣钱无道,又不想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厚着脸跟着唐一倩混,我也认了,反正灯光昏暗,谁也看不清谁。

每一次进入唐一倩的体内,我都有莫名的愉悦,这种愉悦并不全部来自于身体,更多的来自于心理的愉悦,或者说是一种叫做征服的本能,我总能get到唐一倩的那个点,无论是亲吻还是抚摸,每一次她都很享受,每一次她都说你真厉害,她越说我越兴奋,我越兴奋干活就会越卖力,之后我们会一起到达顶点,一起飞起来,灵魂升空,周身遁入虚无。

之所以说四十五天的享受让我终身难忘,是因为从第四十六天开始,我搬到了唐一倩的房子,两个原因,第一个我的房租到期了,要续租就得交一年的费用;第二个唐一倩又崴了脚,需要人照顾,起因是喝多酒了,那天去的是兴华街的一家俱乐部,我,唐一倩,路远,还有路远的一个朋友。我有唐一倩陪着,自然不敢造次,路远的朋友一看就是过来人,脸不红心不跳,叫了两个陪唱,一开始路远扭捏着不要,后来装出不情不愿的样子,勉强留下了那个瘦高瘦高的小姐,小姐细长脸,眉毛高挑,说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话。有了陪伴,酒喝得自然就快。不到一个小时,一瓶轩尼诗,一瓶怡园干红,两箱嘉士伯,全部下肚,路远和我五音不全,只好看着唐一倩和他那朋友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后来两人尽然对唱起来,渐渐地我觉得那家伙的眼神不对,老往唐一倩的胸部瞟,我用胳膀肘捅路远,路远惊醒过来,站起身把朋友拉得坐下,把他推给陪唱的姑娘,嘻哈地说,小姐姐,但凡纯粹的物体都具备极致的特质,例如白雪,例如黄金,例如黑炭,例如蓝天,它们都是特殊领域的极致表现,物体的洁净算一种,心灵的美好算一种,肌肤的柔嫩算一种,牙齿的康健算一种,总之美好的事物都好看,你说对不对呀?姑娘听得莫名其妙,直连地摇头,摇完头倒了酒,端起来和路远朋友碰杯。

唐一倩分明是喝多了的状态,走路开始摇晃,我无法猜度她的内心,是因为环境不同,还是因为有其他女性做对比,就像争奇斗艳的雌鸟一般,尽情将自己的魅力展露无遗,奈何路远和他朋友不胜酒力,并未看到唐一倩最精彩的部分——她竟然在包厢里跳起了热舞,我看着唐一倩摇摆的身躯,一股热浪一阵阵地袭上我的心头,我酒精上头,随着闪烁的灯光,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最终我还是吐了。唐一倩看我吐得一塌糊涂,只好停下舞蹈,搀扶着我去卫生间洗漱,我扶着马桶趴下,一阵干咳之后,秽物倾泻而出,接连好几次,我的思维得到了回转,我想着包厢里发生的事情,看着身边的唐一倩,突然热血冲头,越看唐一倩,我越来气,我托着马桶沿站起来,一把推开唐一倩,我说,贱。唐一倩完全没有意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被我推得一个趔趄,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倒下去的她莫名地说,申明华,日你妈,老娘哪里惹你了。她骂她的,我却爬在马桶上睡了过去。后来的事情是,她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脚疼得无法站立,观察了半天,发现脚踝肿了一片,没办法,只好喊来服务员帮我们叫了出租车。

事后好多天,我和唐一倩面对面吃着她做的饭:四菜一汤,菜有韭菜炒河虾、清炖双菇、尖椒土豆丝,咖喱牛腩,外加一个冬瓜排骨汤,我咥下两碗米饭和半碗排骨汤之后,揉着滚圆的肚皮,嬉皮笑脸地问,脚还疼吗?

唐一倩抬眼瞥了我一眼,说,能不疼吗?

我问,怎么那么不小心?

靠,你把我推了个狗吃屎,叫我咋小心了。唐一倩气得扔下了碗筷,嘴撅起来,眉头紧锁,模样很难看,一点也不像我喜欢的样子。

我推的?我张大嘴问道。开始脑补当晚的各种情形,记忆深处的列车在到达路远朋友瞟唐一倩胸脯那一刻,戛然而止,后面的事情,我没有一点印象。我继续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推倒你,你崴了脚?

难不成是我自己掰崴了?我傻缺吗?唐一倩气呼呼地将头扭到一旁。

那我们怎么回的家?

怎么回来的你都忘了?你是死猪吗?操!唐一倩火冒三丈,蹭地站起来,一把揭了桌布,桌子上的碗筷盘碟跌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卧室,用力地甩上门,将我隔绝在这混乱不堪的场景之下,我一脸懵逼地看着满地狼藉,一无是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好蹲下身,一点点收拾起现场。

此后的若干天里,我睡在了客厅宽大的沙发上。还别说,唐一倩的大沙发真的很舒服,躺上去软绵至极,我178的身高可以将身体伸得平展,头枕到沙发的扶手上刚刚好,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65寸的液晶电视,以前我和唐一倩宁愿依偎在床上,也不愿意到客厅来摁开电视,现在好了,我睡到了沙发上的那一刻,突然对客厅所有的东西都十分好奇,墙上的挂钟透着灵巧,墙角的扫地机器人被我开了关关了开,就连她家的智能窗帘都被我用“小爱同学”一遍遍地打开关上,但是比起这些稀疏平常的事物,我更喜欢用“小爱同学”来控制面对这个庞然大物。每天早上天亮,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我的脸上,我就会自然苏醒,然后我朝着“小爱同学”说,早上好。小爱同学也说,早上好,祝主人一天开心快乐。然后窗帘被打开了,扫地机器人发出嗡嗡的声音开始运转起来,与此同时,液晶电视开机,播放我选好的节目,然后我气定神闲地享受着这一切。

从那之后,时不时地,我和唐一倩总会拌几句,不是她嫌我脚臭,就是我嫌她饭咸,回头想来,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被我们无限放大,看向对方都觉得不爽,你来一句,我去一句,每每吵架,唐一倩的坏毛病就会犯,不是掀桌子就是摔碗,再就是砸家具,总之,她把能迫害的物件都迫害了一遍,对于这样的情形,我每次都恨得咬牙切齿,想要伸手扇她耳光,但是想到她毕竟是一名弱女子,攥起来的拳头最终还是放了下去,最后我采取的办法就是冷战,遇到意见不和,或者互相不顺眼的时候,我躲得远远地,她在客厅,我就在卧室,晚上她在卧室门上敲几下,我就出来,自然躺在沙发上,唐一倩回到卧室,换了睡衣,洗了澡,然后头发湿淋淋地从我身边路过,我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段时间,我在重复看《隐秘的角落》,这个电视剧深深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因为之前在抖音里刷了个细枝末节,我被张东升和严良的角色吸引,一个是被生活所迫沉入黑暗,一个是被生活牵引追求光明,在命运之中,他们偶然巧遇,发生勾连。躺在舒服的沙发上,享受着影院版的观影体验,让我一时之间沉入剧情,我变成了一个影子,时刻隐于张东升和严良的身后,以旁观者的视线来观察剧情的进一步发展,很多时候,我都想伸出手去帮他们一把,比如在六峰山的山顶和少年宫的阁楼,我曾有一刻钟想要在张东升的肩膀上拍一把,让他感觉到他做的一切有人在看,告诉他什么叫上帝视角;比如在严良在海边的奔跑,我总想把他拦下来,和他讨论一下计策,或者说和他一起规划一下剧情发展,这种奇怪的感觉将我置身其中,不能自拔,就连唐一倩什么时候从卧室出来,站在当地怔怔地看了我半天我都未曾发现,看见我无动于衷,唐一倩的脸色渐次变黑,然后悄默声地推门而去。我把整部电视剧刷完的时候,抬起头来,眼前除了电视机的光亮,其他地方陷入黑暗,我爬起来走向窗口,夜幕已然降临,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流涌动,人流熙攘,我的眼睛里翻动着五颜六色,我揉了揉眼,极目远望,再楼下的小花园里发现唐一倩悲伤地走来走去,晚风吹起她的头发,头发迎风飘扬,晚风吹起她的长裙,长裙迎风舒展,我很想叫她的名字,又想到隔了这么远,她无法听到,我回茶几上取了手机,才发现手机上有二十一个未接,点开看到十六个是唐一倩的,三个是路远的,一个是我妈的,另一个陌生号码。我思忖半天,先拨打了那个陌生号码,嘟过三声之后,对方接了起来,你好,你找谁?

我说,你打给我的,问我找谁?

对方说,昂,你是申明华先生吗?

我说,我是,有事吗?

对方说,申先生,我这里是浦发银行信用卡中心的业务经理,您有一张信用卡逾期超过了35天,看您是否能在今明两日还款?

浦发银行信用卡?我心里一阵疑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之前路远这厮用我的身份证办了一张信用卡,说是帮他的朋友完任务,操,难不成是这家伙自己花了钱不还栽赃到我身上了。

我说了句,我尽快处理,就挂了电话。原本我计划倒着回电话,陌生电话第一,我妈电话第二,路远第三,唐一倩第四,我知道打一遍电话挂掉的一般事情不大,容易处理,一直打电话,一定有什么要紧事或者麻烦事,我现在头晕脑胀,需要时间来清醒清醒,才好做出判断。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需要第一时间找到路远,询问情由,看他怎么答复我。拨通电话,我说,浦发信用卡咋回事?你欠了多少钱?路远支支吾吾半天说,五万,人情总归是欠下了,世态不要太炎凉。我说,靠,你用钱干啥去了?路远说,这不是去了趟武汉吗?回来以后还说缓缓之后,给你补上,不想以洞补洞,洞越来越大,才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要杀要剐,由你来吧。我说,杀了你我还得偿命,你那贱命还不值得我去偿,停了片刻,我说,唐一倩给你打电话了没?路远说,没有呀,你两不会是又来小别似新婚的把戏吧?我说,才没有,她不接电话,估计是没听见,我再打打看。路远说,好的,临挂断时说,说真的哥们,十天半个月我把钱还上,你死心塌地地温柔乡,我没明没夜地拼海浪。我不想听他贫,摁了电话。我盯着屏幕上我妈的号码和唐一倩的号码,犹豫不决,手指一会停在上面,一会停在下面,几分钟之后,我按下我妈的电话,聊了三两句,也没有什么事情,无非是最近过得好不好,饭吃得多不多,有没有衣服穿,找对象了没有,我一听这就烦得要死,我的人生我自己来过,我不想让别人干预,哪怕妈妈也不行。终于轮到了唐一倩,我长吁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按下了唐一倩的号码,悠扬的彩铃响起,“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自从听过唐一倩唱这首歌,我就用网络软件帮她推送了这个彩铃,我喜欢听这首歌,很舒服,让我打电话的时候对唐一倩充满遐想,之前歌未唱完,唐一倩就接起了电话,我还调笑她,不让我好好听歌,她就回应我,想听唱歌还不容易啊,走,给老娘掏钱,老娘给你登台表演。然而此刻,歌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人接,我赶忙在小花园里寻找她的身影,发现小花园里空无一人,天空中飘起了毛毛细雨,在这细雨中,我的忧伤随着唐一倩手机里的歌声一阵阵荡漾开来。

那一夜之后,唐一倩再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房东给我打来了电话,告诉我房子再有几天到期,问我是否续租,我左右摇摆不定,怕自己走了,等不到唐一倩,但是昂贵的房价又让我望而却步,最后的结果是,我和房东协商之后,十日内支付一个季度的房租。

在步云深喝酒那一晚,我回忆了关于唐一倩的一切,顺着记忆的旅途,一路都非常顺畅,回忆里满是甜蜜和幸福,我感谢上苍让我遇到了唐一倩,和她度过的每一分钟都令人陶醉,直到我的思绪来到了最后看到她的那一刻,她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走来走去,形单影只,晚风吹起她的头发和长裙,我才猛然惊醒,我竟然忽略了她身旁硕大的行李箱,我真该死,她就要走了,我却在为如何回她的电话而绞尽脑汁,我真该死,我伸出手朝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耳光虽然响亮,但是酒馆人声嘈杂,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迷醉的人独自忧伤,直到我预见她,那个唱歌的女孩。


很多天以后,我正睡意朦胧,梦话连绵,忽然听到悠扬的微信电话铃声想起,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我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她说,申明华,起床,出发。

我迷迷糊糊地说,去哪里?

她说,一溪月,你肯定喜欢。

我说,酒馆不去。

她说,不是酒馆。


2022年5月28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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