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死了她的母亲

01

赵琼死了,是被女儿周梅气死的。

周梅看着赵琼的遗体进入火葬,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捧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伤心难过,更应该嚎啕大哭。可她都没有,她机械般披麻戴孝,磕头,送葬,整个人麻木又呆滞。

来参加葬礼的亲戚背对着她围成一团,嘀嘀咕咕地说她没良心;说她表面上老实,其实反骨得很;说她冷血凉薄;说赵琼白养了个女儿,什么福都没享到就被气死了。

周梅到葬礼结束的时候,还是想不明白,她只是想逃离赵琼,怎么就把她给气死了呢?

02

葬礼结束后,周梅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吃不喝在里头呆了两天。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耳朵里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整个人都沉浸在回忆里,走不出来。

一直以来,她对赵琼的感情都很复杂,充满矛盾。一方面她是她的母亲,对她有着天然的亲近和依赖。可另一方面,赵琼有着可怕的控制欲,这种控制欲让周梅很崩溃。

周梅小时候觉得赵琼是她的天神,就没有她不会的。除了对她要求严格,她的严格和别人不一样,从吃饭必须一口饭,两口菜,到洗衣服要先洗领口再洗袖子,做每一件事,都必须按照她的顺序来。

周梅也不觉得哪里不好,甚至认为这样做了,长大了也会变成很厉害。比起别家孩子调皮顽劣,周围很多人都喜欢周梅的乖巧听话。那时的周梅,就像赵琼打造成功的瓷器,时不时拿出来炫耀一番。

那段时光,算得上她们娘俩唯一和谐有爱,又美好的回忆。

等到了初中之后,周梅开始有了自主独立思考能力,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很多事情都不太愿意和赵琼分享,对她的话也开始嫌弃啰嗦,知道原来妈妈并不是无所不能。

曾经的天神,掉落神坛成了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和隔壁家的胖婶没什么区别。

周梅的改变,让赵琼倍感危机。她的女儿连羽翼都没丰满,就想飞出去,她更加用力抓紧周梅的翅膀。

赵琼开始翻看周梅的日记;在周梅出去玩的时候,盘问她和谁去玩;会偷偷在背后跟踪周梅。

有天,周梅发现赵琼偷看了她日记,立马跑去和赵琼理论隐私问题。赵琼听着来火了,说周梅都是她生的,有什么隐私。一抬眼的功夫,又看到周梅穿着短裙,张口就骂:“我不是说过不能穿短裙吗?你为什么又穿!”

赵琼的声音又尖又细,大声说话的时候,就像对着话筒的音响,刺耳的厉害。

她单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揪着周梅的耳朵,噼里啪啦一顿谩骂:“你这是学的谁?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穿这么短是想给谁看,真是犯贱。”

刚进入青春期的周梅,哪能受得了这种侮辱。她捂着发红发痛的耳朵,立马顶了过去:“妈,你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吗?我就是自己喜欢......”

还不等周梅说完,赵琼就开始撒起泼来,趴在床上哭诉:“没良心的小白眼狼,我为你累死累活,你还不记着我的好就算了,居然还学会顶嘴!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这是周梅第一次看见赵琼这副面孔,一下子就被吓住了,以为她真的要寻死,立马跪下来道歉,说以后再也不穿裙子了。

一直到现在,周梅再没穿过裙子。

之后,周梅发现只要没顺到赵琼的意,她就一定会寻死觅活,再加上毫无顾忌的谩骂甚至咒她。

很长一段时间里,周梅都在想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但和赵琼几乎八成像的脸,让她不得不承认妈妈和妈妈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03

她最羡慕王姨的女儿,王姨是赵琼的朋友,不过和赵琼是两个极端。王姨温柔,爱笑,对她也特别好。她不止一次幻想过王姨的女儿是她该多好。

周梅刚想到王姨,就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梅梅,你开开门,我是王姨。”王月急促地敲着门,语气略带焦急,原来周军怕闺女做傻事,竟火急火燎地把王月叫了过来当救兵。

周梅打开门,便看见王姨和周军站在门口,一脸心疼地看着她。她没照镜子,不知道她此刻的样子有多吓人,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形销骨立,没有一丝神采。

“爸,我饿了。”周梅冲着周军有气无力地说。简单的一句话,让周军不断下沉的心,落回了原位,忙不迭地跑进厨房做闺女最爱吃的茄子闷蛋。

而王月趁机牵住周梅的手,把她带到客厅沙发上。然后坐在旁边,抱着安慰她:“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憋久了,这里容易坏。”她指了指周梅的心口处。

也不知王月哪句话戳到了周梅,眼一眨,泪珠一串滑落,她捂着眼睛无声抽泣着。

不一会,周军把饭菜端上桌,周梅吃了几口便说没胃口。周军看着剩了大半的饭菜,眼里闪过一丝迟疑,望着周梅欲言又止,最后低头收拾碗筷。

王月也帮忙收拾着,一男一女竟莫名地搭配默契。

忙完之后,周军走到周梅面前,搓了搓手,斟酌地说:“梅梅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如今你妈走了,你和林成就选个时间把婚事给办了吧。”

春梅刷手机的手一顿,只闷闷地说:“我和他分了。”又补充道:“即使没分,如今我也不会嫁给他了。”

说罢,起身又回房间去了。

赵琼就是被她的婚事给气死的,年初,她把林成带回家,结果遭到赵琼的强烈反对,她嫌弃林成家在农村,父母没有退休金。当时周梅只觉得赵琼鄙俗,不懂爱情。

但她也没想说服赵琼,那样只会适得其反,还不如让她自己看到林成身上的闪光点。不成想,赵琼竟逼着她分手,还给她安排相亲,让她嫁给她心目中的理想女婿。

这彻底惹怒了周梅,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顺着赵琼,唯有人生大事不能。而且随着她年龄增长,赵琼非但没有收敛对她的控制,反而更加变本加厉。

从大学学什么专业,到毕业后逼着她在家考公务员,现在又要来插手她的婚姻。而且每次都会加一句,我是你妈,我都是为你好。

这种好,就像藤蔓在一点点绞杀着她,让她窒息,得不到半点喘息。

周梅的不妥协,换来的是赵琼把她的照片发在视频网站上,声泪俱下控诉她是不孝女,给别人家养女儿。当时她看到这视频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妈,这段时间积压的怒气如火山一样爆发了。

她连班都不上,赶回家质问赵琼为什么要在视频网站上放照片骂她,然而并没有问出什么结果。赵琼躺在沙发上,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说自己生了个贱货,胳膊肘往外拐,自己命苦,死了算了。

周梅听着心里乱糟糟的,那些话也早就听腻了,索性打包好行李走人。

赵琼一看到行李,嘴巴含着刀子般叫骂着:“你还想走,你走啊,你出去坐车翻车,坐飞机飞机掉下来摔死。”周梅收拾东西的手一抖,去年她咒她会被车撞死,结果出去车子侧翻了。

不过想走的心战胜了害怕,周梅拉着行李箱,涨红着脸冲着赵琼一字一句地说:“你总是说为我好,可我一下没顺到你,你就往死里咒我。我有我的人生,你歇歇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赵琼一个人抚着额头哎呦哎呦地叫唤。

那次,是周梅第一次那么激烈的反抗赵琼。不成想,竟成了娘俩的最后一次见面和对话。

这种情况下,周梅也不可能和林成结婚。这份感情,始终沾着赵琼的血,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继续和林成在一起,这会时时刻刻提醒她,赵琼是怎么死的。

04

周梅晚上睡不着,一下子经历母亲突然离世和恋情被迫中止,她觉得自己就像漂浮在海里的小船,一个浪接着一个浪,把她打的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她走进客房,赵琼嫌弃周军睡觉打呼噜,两人早早就分房睡了。客房还是赵琼生前的样子。

她看着桌上的水杯,针线包,还有本翻开的相册,大大小小的药。周梅看着那些药愣住了,赵琼什么时候需要吃这么多药?突然她看到有瓶药倒了出来,她拿起来一看,竟是降压药!

周梅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估摸着是想吃没来得及吃。她坐在桌前,翻开的相册是她小时候的照片,扎个羊角辫,穿着针织背带裙,笑得很灿烂。她想起那个条针织背带裙是赵琼给她织的。

赵琼的手很巧,一把尺子,一台缝纫机,就可以把一条大人的旧裙子,改造成一件小孩穿的背心和半裙,织毛衣也可以织出不同的花样。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这让其他小孩都格外羡慕周梅。

她把相册合起来,打开中间的抽屉,第一眼就看到一本本子。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打了开来,看完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久久回不过神。

她那个以老实沉默著称的爸爸,竟然出轨了,对象还是王姨!

赵琼那本日记本里,清清楚楚地记录了她什么时候发现奸情,又是怎么忍下这口气。只是她不想周梅变成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也不想她知道这些肮脏事污了眼。

所以,便选择自己独自承担这来自丈夫和朋友的双重背叛。日记里还写了她打听到林成是王月的远房亲戚,家里还有一个中风瘫痪的妈。而林成和周梅说的是他妈身体不好,并没有提及瘫痪的事。

一时间,她想起每次王姨过来,爸爸都好像格外开心,而赵琼确实有些强颜欢笑。可恨她自己那时候还说要王姨天天过来陪她玩,甚至今天还格外感激她过来开导自己。又想起周军在葬礼上演绎的深情,只觉得可笑至极。

周梅真的后悔了,满心的愧疚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内心,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出声来,又怕周军听到,用手紧紧捂住嘴,肩膀耸动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哭着哭着,她的眼睛对上了那些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电光火石之间,她往旁边一扫,对!是药有问题。周军说赵琼是血压突然飙升骤然离开的,可药为什么是倒出来的?这是没来得及吃还是有人见死不救?周梅捏着药丸陷入沉思。

05

第二天,周梅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做早餐,这让周军受宠若惊。

周梅把早餐放到周军面前,一脸怅惘地问了句:“爸,你能和我说说我妈死之前是什么情况吗?我昨晚做梦梦见了她,她说她很孤单。”

周军一口汤呛住了喉咙,不停咳嗽。周梅看着他,心往下坠了坠,止不住地发抖。

“爸,你慢点吃,不急。”周梅拍了拍周军的背。

周军止住咳嗽,抚了抚胸口:“唉,人都走了,再说出来,只会让你更伤心。人死如灯灭,咱们活着的人要向前看。”

“够了!爸,我就问你,妈房间那桌上的降压药是怎么回事?”周梅不想听这些虚话,直接了当地问出口。

周军“嚯”地站起来,随即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又慢慢坐了回去。而周梅却一下子就明白了,整个人身子一塌,颓然地坐在地上:“当我知道妈是被我气死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多慌乱,多无助吗?自己的亲妈,竟然被她女儿气死了!这段时间,我心里有多悔恨,多难熬你知道吗?我连睡觉都害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她瞪着我,问我为什么要气死她。”

她的悔恨,她的愧疚,她的惶恐与害怕,心痛与失望,全写在那个要吃人的眼神里。

周军受不了女儿用这种眼神看他,道出了真相。

原来那天她走了之后,赵琼当场被气得头痛发晕。便指挥周军去帮她拿降压药,可一贯言听计从的周军脑子一热,装作没听见,然后赵琼自己晕晕乎乎走到房间,刚拿到药人就没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那个时候也没想到她那么严重,顶多就是一个见死不救,根源也还是在你身上。所以,咱两也是半斤对八两,况且,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她,嫌她管太多吗?”周梅爸说完,还不忘给周梅洗脑,把他给摘干净。

周梅简直被气笑了,真没想到在外人眼里的“妻管严”,内心竟然厌恶自己的枕边人到这种地步,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愿意给对方。

周军这一开口,就好像打开了宣泄的水龙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他说:“你以为就你不喜欢被掌控吗?我也一样,家里的一切都要按照她的要求来,动不动就说我没用,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可笑的是,以前我无论怎么讨好你妈,她都可以挑我一大堆毛病。结果,她明知道我在外面有人,居然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也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

周梅行尸走肉般的出了家门,开着车晃荡着,只觉得眼前道路千万条,可选错一条,就有可能步步错。

不知不觉竟到了墓园,她跪在赵琼的墓前:“妈,女儿不孝,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知道错了。原谅我不能把爸送进监狱,他毕竟是我爸,我做不出来,可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你能告诉我怎么办吗?”她说着一开始是低低地哽咽,后来越哭越大声,哭声响彻在整个墓园上空,久久没有消散。

周梅回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一句话:控制欲的本质来源于爱。而赵琼的爱,错了位,把女儿越推越远,把丈夫变成怨偶,推给别的女人。

下辈子,就让你做我的女儿,我定会好好爱你,不让你只会用刺来保护自己。周梅在心底默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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