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02
第一次,这么心静的看着一场透雨降落,沾满尘土的玻璃窗,此时,被雨冲洗的干干净净,雨水顺窗而下,刷出一绺绺痕迹,像一条条浅浅的小溪,蜿蜒崎岖。防护网也被冲洗的干干净净,露出了金属本来的铮亮。群楼被雨雾笼罩,已经看不到在晴天时隐隐约约的祁连山,一片朦胧大地。
总不能不吃饭吧,看着云有点散开的迹象,雨也变得小了一些,我去超市采购一些食物,没有忘记打个伞,走了没多长的路,裤管已经湿漉漉的贴在腿上,鞋也已经进水了,显然,是我对于雨的大小程度的估计出了偏差,常年的戈壁滩生涯有着敏锐的第六感,似乎这次的雨,超出了可以想象的范围,果然,第二天就有了结论,这个地区,一天当中承接了往常一年的降水量,是近六十年以来的第一次,让我给赶上了!何其有缘。
离超市还有一点点距离的时候,如注的雨倾盆而下,落在地上激起的水花,变成雾气,雨声湮没了车流声,只听见雨打在伞上的急骤的澎澎声,我等于是冲进了超市。
超市里很安静,和外面的世界相比,仿佛存在于不同的空间,也没几个人,只有工作人员三三两两的聊天,也有几个在整理商品。我已经忘了要买什么了,只挑选了一些能看见又需要的东西,边装袋边和称重的服务员聊起这雨,她嘟囔了一句,孩子今天还上学呢,她还年轻,妈妈的心,总是很细腻,总牵挂着孩子。
出了超市,雨比刚才还要大,路上,已是一片汪洋,积水没过了脚踝,现在,只能趟水回家了。
只是,到下一个路口,积水已经没过了小腿,手里提了不少东西,还要打着伞,重心不好把握,只能站在了宽阔的马路中间,稳住神保持身体的平衡,混浊的水流不断加快,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漩涡里的水花也让人发晕,在湍急的水流不断的冲击下,我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
不能再等了,过最后一段路时,水已至膝,等踩上高出路面的开阔地,有了砖铺的路面,水都渗入地下,路面没有多少积水了,才稳下了心神。
进了单元门,舒了一口气,回家看表,从出门到进门,才过去四十多分钟。
一直以来,我只喜欢空中的雨,细雨,棉雨,中雨,一滴滴从天外而来,润润的空气,冰凉的触摸,水雾中的远山,青砖黛瓦的屋顶,袅袅的、淡蓝色的炊烟,即使是此时,在我的脑海里,也是一副最美丽的画。这样的雨,如果在周末,我们一家人就会在一起了,母亲不用去学校,也不用去忙地里的活计。我会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雨水顺着屋檐上的瓦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的踩着节奏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条条小溪,在院子里唯一的出水口集合,出走。
落雨的清晨,总会闻着飘来的饭香爬起来,胡乱的洗漱一下,去厨房端出母亲已经做好的饭,先给太爷爷送去,他老人家不愿意住在主屋,觉得不自由,主屋常有邻里串门聊天,他感觉到限制了他的自由。可以自由的躺着而不用顾忌别人是否有地方坐,是他最在意的,所以,奶奶不在家的日子,主屋就常年空置着。
然后去厨房端出我的,我是一定要和太爷爷一起吃饭的,因为吃完饭,我会躺在热乎乎的炕上,听太爷爷讲又长又好听的故事,一个雨天,会在不知不觉中度过。
凡是雨天,我是绝不会去外面玩的,乡村的道路,泥泞难走,每踩一脚下去后,想抬起后面的腿迈出去,要费很大的力气,走不了多少步,全身的力气就会减去一半,鞋子小了还好说,鞋子如果大了,那有可能就是脚拔起来迈出去了,鞋子却留在了泥堆中,收不住脚,一下子踩在泥中,冰凉透心不用说,总不能把沾满泥的脚再塞回鞋子里吧,反正脚也脏了,回身用力从泥堆中拔出鞋,提在手中,找一个积水的坑,把脚上的泥洗干净,顺便把鞋子上的泥刮一下,再穿上,鞋子虽然穿上了,但脚却是一直湿漉漉的冰凉。
想到这里,一股凉气从脚心走到了膝盖,又走到了心脏,我低头看看,用来烫脚的水,里面有几块切成片的生姜,静静的沉在盆底。
近几年 ,党的惠民政策极大的改善了农村的道路设施,村村通公路,让原来泥泞的道路,变成了水泥浇筑的道路,户户修到了门口,出行再也不怕泥赘脚了。
1976年,地震加连日的大雨,家家户户都搭起了防震棚,我家里只有能搭一个棚的木料,父亲又不会做精细的活计,所以,虽然说是防震棚,但其实它的作用并不显现,一个四处漏雨的临时搭建的房舍,并不能完全挡住倾倒的大雨。而连日的降雨,房屋用土夯实垒起来的墙壁,连接屋顶和接地的两边,已经被雨水浸透,外层已经往下掉土,只有中间段,才露出干燥的黄土的颜色,因为担心墙壁可能的倒塌会伤到人,我们的一日三餐,都是捡最简单易熟的做,父亲去准备些柴禾用来烧火,被雨水浸泡的柴草,燃烧起来特别费劲,烟也大,但也只有这烟弥漫在院子里的时候,才会把沉闷赶走。母亲以最快的速度做好饭,然后把锅搬到外面后,才盛给大家吃。也那时候的母亲好年轻,我时常会看着风风火火的她,照料着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同一样的食材,在她的手里千变万化,总能让我们吃的香,吃的新鲜,吃的开心。大弟弟那时候不在老家,他被奶奶带到很远的地方去探亲了,小弟弟那一年还很小很小,还不会走路,防震棚里给我做伴的就是他,吃饭的时候,父亲边抱着他边吃饭,母亲则跑来跑去专门给大家盛饭。
太爷爷是绝对不进防震棚的,我们轮番上阵也没能劝动他老人家住到外面,他说他活了七十多年了,够本了。
所以给太爷爷送饭,就成了我的专项任务。因为太爷爷最疼爱我,全家人希望通过我,能让太爷爷尽快搬出屋子,所以,我每一次送饭,都会请求太爷爷去外面住,但太爷爷始终没有住到外面,他一直坚持到雨停云散,大家都安心的搬进房屋居住。
他老人家九十六岁高龄时,才离开了我们。
那时候,我还体会不到自然灾害带给人们的巨大的心理压抑,只是感觉到,我家漏雨的防震棚,不是我喜欢的。
我喜欢的,是三叔家像房屋一样宽敞又密实的那个三角坡顶的防震棚,三叔有着灵巧的木工手艺,他挑选最平整最厚实的木板,对接口不留一点缝隙,上面再盖上麦秆,再大的雨都不会漏进里面,我时常会找个机会,溜到三叔家里,在他家防震棚里的干燥的床板上,寻找熟悉的床的感觉,所以,当我坐在我家湿漉漉的床铺上时,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在三叔家的防震棚里住一晚上。
1984年,那年我读初二,放暑假后,正是麦收季节。
“七夕”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所以进入农历七月后,姑娘们就会载歌载舞,祝福牛郎织女幸福相会,祈福一年风调雨顺。
从农历七月初一起,都是女孩儿们喜庆的日子,每一天都会在欢声笑语里醒来,在激动期盼中入眠,只要有年轻女孩的家庭,在那几天是不过问女孩子们是去干活了还是去玩了,她们的欢乐,就在这场盛会里得以加速的释放,每天唱歌赛舞聚会,就是她们的工作。现如今,“七夕”节,已经作为名俗文化进行了申遗,据说,七月,家乡的各个村落直至县城,会成为欢乐的海洋,可惜,我一直无缘得见。
七月初七日要送七仙女回天宫,所以,七月初六的晚上,又是一次盛会,这次不光是全村的女孩儿们,还加上奶奶妈妈们,都会聚在安放神位的那一家里,烧香,磕头,乞巧。 偶尔,也会有少数男性同胞们赶来观看。
所谓的乞巧,就是用碗盛满清水,女孩将绣花针轻轻放进水中,如果绣花针漂浮在水面,那就证明这个女孩是个心灵手巧的行家,针线活都能得到七仙女的肯定和祝福。
父亲是不允许我参加这些活动的,他认为,读书高于一切,所以,我从来没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也没有去看过,但那一年的七月初六晚上,破天荒的,父亲没有反对我去看,我激动急了,跟着奶奶一起去看热闹,顺便见识一下那神奇的神仙和凡人的对话。
但是,那年的那一天晚上,乞巧的姑娘们还没有到齐的时候,如注的暴雨就已经来了,从屋里往外看,屋檐上瓦沟里的雨水,已经不能用流来形容,老天好像把一个大海的水,都倾倒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主人家新修的房子,屋顶的瓦铺的稀,现在已经不能阻挡雨的渗透,外面是暴,屋子里是大雨,院子里的人也都挤进了屋子,满满当当的屋子里,想找一个没有雨的地方都错不开身,老人们都在炕上,其余的人,在柜子上,床板上坐着,就这样,雨下了整整一夜,我浑身湿透,在水里淋了一夜,疲累至极。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雨也小了些,着急回家休息,出门后,很明显的感觉就是,村子中间的那条水沟变得又宽又深,路面增高了不少,踩下去也没有泥坑,软绵绵的,仔细一看,全是从山上冲下来的砂石,把平时坑坑洼洼的路,填的平平整整。
但当时,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我记得,我几乎是冲回了家,好在家里没有漏雨,爬上炕,倒头就睡,连在我家等了我们一夜的大奶奶问我话都搪塞了几句。
迷迷糊糊之间,惊天动地的响声,接二连三传来,大人们都冲出家门,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没力气跑出去了,只想睡觉,其实可能是发烧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大人们都在后怕和惋惜,大伯家新修的房屋,因为山体滑坡,被压坏了,片瓦不留,大哥当时还在屋后引流聚在一起的水,看着不断靠近脚边的稀泥,机灵如他,奔跑出逃,很庆幸,在滑坡的瞬间,他脱险了,毫发无损,谢天谢地。
那几声巨响,就是同一时间,几处不同的地方,发生的山体坍塌滑坡,全村没有人受到伤害,但暴雨和滑坡在人们的心里种下一颗惧怕的种子,心里的恐惧无以复加,整日人心惶惶,因为正是七月初七日,仿佛去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惹来了玉帝和王母的震天之怒,雨也终于成了天怒人怨引子。这个“七夕”,用它独特的方式,留在我记忆的深处,久久不能散去。
从此,我怕下雨,尤其是连日的大雨,只要身在其中,我的心都会在山间留连,检索着哪里有可能有松动的土。即使远离家乡,也会在梦里充满彷徨与恐惧。
2008年汶川地震之时,家乡也遭受了灾害,我远在大漠戈壁,时刻惦记着父母和儿子,母亲给她的外孙打电话时,外孙的防震知识,已经很扎实并能实际应用了,母亲告诉我,小小的他在电话里,教外婆如果在地震来了时,怎么样躲避才最好,那年,儿子才七岁,但我没能守护在他的身边。
新闻报道里,满屏的灾后安置的临时房屋,清一色都是钢结构,漂亮又稳实。看着这样的房子,想起来的,却还是我家那漏雨的防震棚,和冷的透心的雨。
放暑假后,带着女儿匆匆回家,从县城往乡下的沿途,熟悉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坍塌的房屋,滑落的巨石,淤平的河道,堵塞的公路充斥着眼目,但在这满目疮痍里,在平坦宽阔的地方,搭建起了一座座蓝顶白壁的临舍和绿色的帐篷,帐篷的颜色是熟悉又温暖迷彩军绿。在这些临时搭建的房舍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保持了坦然平淡的神情,看了一路,我没有捕捉到不安和焦虑,于是,莫名的心安。
我的家,我终于来看你了。
家里除了院墙和屋顶的瓦长满了绿苔,其他一切如旧,有父亲母亲的家最温暖,但晚上我却不敢一个人带着孩子睡,没办法,我和父母挤在一屋,四个孩子,加上父母和我,一个炕睡不下,父母说他们去下面房子睡,我死活不同意,他们走了我怎么办,没办法,父亲去睡沙发,我住床板,母亲和四个孩子一起在炕上,我们就这样足足住了一个多月,直到二姑回家养病之后,我才住到下面的屋子里,
父亲和母亲,在时有余震发生的那些日子里,给了我最大的依靠,我带着孩子,在父母那里,得到了无限的温暖,享受着短暂的天伦之乐,畅想着未来我们母子的团聚
现在回家,无论多大的雨,我再怕,也只有父亲给我壮胆了,我找不到母亲,我只能顺着院落、房屋和老旧的家具去寻找母亲的气息,锅碗瓢盆依然会在幻觉里漂出香味,但我永远也满足不了胃对于美食的想念,因为母亲走了,她的味道,今生再无缘。
窗外,雨还没有停,如墨的夜空里,乌云占据着星星的位置,沉重的似乎只要一声喊,就会有雨倾盆而下,夜幕与雨雾联手,将城市的霓虹灯,笼罩在寂寞里,而我,却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