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 | 呷妞

“妈,九山呢。”她看着窗外那块熟悉的地方,语气里尽量不流露任何情绪。

“早不知道去哪儿了,前年这会就不见了,有人说走了有人说死了,谁知道呢。”

“哦。”

“你还记得他呢。”

“没。”

不知多少年前,村里来了个陌生人,靠捡废品为生,好像精神还有些问题,会冲人无故地咧嘴笑,自言自语,白天在村里闲逛,翻垃圾,或坐在村间小路石墩上晒太阳,晚上就不知踪影,第二天照样出现,穿着双垃圾堆里淘出的旧棉鞋,在村里游荡。他就这么凭空冒了出来,没人知道他从哪来,晚上去哪,准备呆多久,大人说他是疯子,捡垃圾还要背个手往垃圾箱里望一望,再伸出一只手慢慢翻捣,另一只手仍背在身后。“翻垃圾还要巡视哩”,人们这样说。而小孩子只知道他臭,于是避之不及,连大黄狗看见他都绕着走,或许也被他无名的笑吓到了。

虽然没人关心他,但这个横空出世的“垃圾汉”还是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知是谁说,他从前是个文化人,有家,但是后来女儿被拐卖,妻子悲痛下跳楼而亡,就剩下他一人,受了刺激精神变得不正常,开始四处流浪找女儿,翻过九座大山走到了这里。

依着这个没头没脑的故事人们就算找到了适合他的称呼:九山。从此村里多了个透明人,谁也不搭理,谁也不轰赶的——九山。                           

这年,她出生了,早产,加之农村条件不好,导致从小体弱,长到四五岁,明显比同龄人瘦小一圈,村里的孩子都不跟她玩,甚至有时会抢走她手里的零食或玩具,反正她追不上也打不过他们。于是她常坐在路边的坡坡坎坎上看着他们嬉闹,别人玩多久她就能看多久,一直看到大家都回了家,她才一个人站起身也回家,孩子们也不在乎她时常远远的凝望,仍然玩着属于他们的游戏,权当她是个透明人,玩耍时谁也不会招呼一声,欺负时谁也不会出个头,而她呢,似乎也接受了这种模式,冷漠就冷漠,欺负就欺负,她总归能看着别人玩,也像是自己有个伴。

一天下午,她随着去村外捉迷藏的孩子们走远了,傍晚回家时却没跟上队伍,天擦黑了还找不到路,一个人在没个人影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边走边哭,越来越害怕,那种无望和恐惧在她后来回忆童年时还是印象深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远,又累又饿的她找了个土坡,靠在上面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男人身散发着难闻的酸臭,她迷糊地睁开眼回头看去,男人蓬头垢面很不干净,走路却极稳当,把她抱的也很舒服。她累极了,顾不得这个男人会把自己带去哪里,只是喃喃的叫了声“叔叔”,又扭过头靠在男人肩膀上睡着了。

第二天是在自家床上醒来的,妈妈说人们找了大半宿,在村口大槐树底下发现的她,睡得死死的。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许她跟着孩子们出村玩了,她自己也没敢远走过。过了两天她又坐在洋灰墩子上看别人跳房子,却听见有个声音在唤“呷妞,呷妞”,她张望着,发现墙角九山正望着自己,等九山走出来她才认出,就是前几天抱着自己的男人,这并不难辨认,一样的灰头土脸,一样破旧的打扮,就是他。九山挥手示意她过去,等她走近,从背后拿出一个用花和柳条编的头圈,递给了她,咧嘴露出个憨傻的笑,嘴里还嘟囔着“呷妞,给”。她迟疑地接了过来,盯着九山看了一眼,那嘴角弧度奇怪的笑让她很不舒服,接过头圈转身就跑远了。只是她很奇怪,自己并不叫“呷妞”,九山为什么这么叫自己?

她家住在村子中间,从窗户望出去就是交错的村路,孩子们在路口玩,她就站在窗口向外看,像是用目光的追随弥补身体的遗憾,某一天她听见那个声音又在窗外唤“呷妞”,她起身看去,还是九山,隔着窗看见他手里又拿着个头圈,上面编进了紫色粉色的牵牛花,配着油绿的柳条,挺好看。九山见她看见头圈了,又笑笑,把头圈放在地上,转头就走,等她跑出去时已经不见了,她拿起九山的头圈,闻到一鼓微弱的酸臭味,她还是没舍得扔,把头圈带回了家。

回到家她问妈妈,“呷妞”是哪里的方言,妈妈也不知道,好像没有哪种方言管小女孩叫“呷妞”,她哦了一声,把头圈放在书桌上。也许是她接受花圈的方式鼓舞了九山,也许是九山从她身上找到了什么熟悉的感觉,总之那以后常有一声低弱的呼唤从窗口传来,她打开窗望出去就看见九山,有时是编着各色花朵的头圈,有时是肮脏的蝴蝶结发饰,也有旧手链,九山照旧把它们她窗口外稍远的一块地方,像是怕被谁发现一样笑一下就跑走,而她会把这些垃圾堆里翻找出的东西带回家,再原封不动归置到垃圾堆中。她想不明白九山为什么送,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接受再带回家,只是她慢慢默认了和九山之间的这样默契的赠与,她没让家人赶他走,也从没对九山说过话,更没理解“呷妞”到底是哪里来的称呼。糊里糊涂地,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中她已经习惯每天九山叫她一声,把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放到那块地方,笑一下,走远,因为从没有人陪她玩耍,九山每天的“报到”反而给她的生活增添了一些期待,她有时还会好奇今天带来的又是什么垃圾堆里的玩意。九山的“礼物”虽然破旧,却总是很值得猜测一番的,从手链到发饰,甚至那天带来一条镶着亮片的公主裙,只是拉链被扯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裙子,心里对九山还有些感动,虽然那只是垃圾堆里别人不要的破烂而已。

慢慢地,等待九山来已经成了她无聊童年生活的重要支柱,尽管只是极短暂的交接,尽管九山的笑还是让她不舒服,尽管他们仍然不曾说过一句话,可她还是习惯了每天收到九山的“礼物”,甚至某一天她起了个大早无所事事的时候发觉,她似乎是在等待九山的到来。九山,一个拾荒者,一个别人口中的“疯子”,在她被忽视的童年里成了唯一有色彩的存在,这种每天的约定让她觉得,终究是有人为了自己而来的,哪怕只是九山。

七岁,她该上小学了,父母在镇上租了房子,下个月就去镇一小报到入学,到那时他们就要搬家,再也不回到村里来了。

开学后在新家,有好一阵子她总是不适应,新家是楼房,她往窗外望去也就是另一幢楼,没有九山也没有“礼物”,她又回到那个透明的她,没有谁专门为她而来。这种微微的失落在第一学期结束后就消失不见了,她交到了新朋友,融入了镇上的生活也找到了新的归宿。她再没想起过那个拾荒的九山,只是想到仍然没有人可以只为了她去做什么的时候,心里一阵空落。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她从当年懵懂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的大姑娘,女大十八变,她出落得很是漂亮。因为转户口的事,十年后她第一次再回村子,住在当年的老房子里。阴差阳错地,她又见到了九山。九山没变模样,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只是当她刻意站在九山面前时,九山如见陌生人一样避开,径直走了过去。这一刹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如此期待九山叫一声“呷妞”,再笑一笑,递给自己些什么,她也才发现,原来面对九山的陌生,她会感到如此失落。她不知自己想要怎样的回应,九山只是捡破烂的九山啊,他们甚至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她也从未保留九山送她的任何一件“礼物”,可她就是很难过,看到九山一次次拉着蛇皮袋从自己面前走过,或是面向自己面无表情地走来,她都很想冲过去叫住九山对他说,我是呷妞,我是呷妞啊。你还记得吗。她不觉得自己对九山有依赖,哪怕一丁点,但她同样无法解释面对时过境迁的陌生她这份隐隐的悲伤,是对童年的缅怀,还是对九山的怜悯。她很想再看九山对自己笑一次,那种真诚又胆怯的笑,透露着羞涩,她很想再看到九山,听那声“呷妞”,在窗口空地上再看到破旧的蝴蝶结,或鲜艳的头圈。

那几天她心情很低落,一刻也不想在村里多住,等户口的事情办完,匆匆和父母回到了镇上。说往事很容易遗忘,只是我们自认为把它遗忘了,其实它在记忆的角落里根植,从未离开,只是我们有时不需要它出现,它便决不惊扰。

最后一次回到村里,又是十年后,父母年事已高回村里养老,图个落叶归根,她帮忙收拾着老屋子,又站到了窗前。这一幕还是那样熟悉,一眼就能望到熟悉的那片空地,只是九山已没了踪影,很久没再回村里。她望着窗外发呆,嘴里喃喃着:“呷妞,呷妞。”母亲走进来问她嘀咕什么呢,她只答,没什么。

其实她很想说,呷妞,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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