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县城的事业单位，莉莉大致是学历最高、长得最标致的一个。30岁左右的年纪、165的身材、无可挑剔的五官、温柔和气的声音，似乎极宜于随时配合别人的工作、听从别人的指派。单位中的人遇到莉莉也大多报以微笑或热情地打招呼，但总有人莫名其妙地和她过不去。
早上七点多，莉莉匆匆地起床、做饭、帮孩子洗漱完毕，骑着电车把孩子送到幼儿园，然后匆匆地去单位。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到办公室门口时，门还锁得紧紧的。莉莉很享受这段自己在大办公室独处的时光。她的桌子在角落里，抬头正好看见门口，旁边是打印机。桌上办公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本英美文学阅读放在桌上，那时她进修第二个专业英语本科用的。打印机抽屉里的纸是莉莉刚换的。每到打印纸快用完的时候，莉莉都会想着补充一些新纸进去。抽屉里从来没有出现缺纸的情况。今天莉莉照例往抽屉放一些纸，以供大家上班后使用，这一幕正好被刚来的办公室主任看到，主任带着赞赏、怜惜又有些愤然的复杂语气说，“哎，你看，你看，莉莉又把纸放上了……"莉莉不说什么，只是微笑，她也感觉出主任的语气里不尽是赞同，还有责怪，也有像父亲疼惜太懂事的孩子一样的无奈。看到其他几个同事桌上散乱的垃圾、文稿、前天吃剩的饼干方便面，她麻利地收拾起来，不一会儿办公室就整洁干净起来，这时楼下传来几个同事的笑声和在楼梯上的打闹声。
一个五十多岁胖胖的矮矮的女人歪歪斜斜地走进办公室，她是办公室的许大姐。一进屋就大嗓门喊道:“哎呦，好干净哟，有莉莉就是好啊！”说完就重重地蹲在座位上。主任这时走过来说:“老太婆，你那报纸什么时候分啊？”
“哎呦哎呀，叫莉莉给我从门卫拿过来吧，老了，坐下就启动不起来啦，哈哈哈……”
莉莉听了，微笑着说：“好的，许姐，我这就去拿。”说完像一只小鹿似的雀跃而去。
办公室的事照例是繁琐无聊的，几个老一些的围着桌子逗笑打趣，莉莉忙着写材料。上班几年来，她在办公室写过各种文体的公文，她也喜欢写新闻、通讯等新闻体裁。一次，县里组织文化名人写一批先进人物事迹，人手不够，主任让她去。她的任务是写一个知名企业家的创业事迹。莉莉搜集了很多材料，采访了很多人，稿子交上去以后，惊艳了所有人，连资深的文化名人也自叹弗如，莉莉的名气也大起来。
莉莉正在写一个新材料，办公室的吵嚷打乱了她的思路，司机老王正在和许姐头挨着头趴在桌子上说话。忽然许姐放声大笑：
“哈哈哈，这个老王，别人调戏他他就不知道！”
王师傅对这种情况似乎习以为常，陪着笑脸呵呵呵地笑着。
“你们瞧瞧，老王这样的，别人问他问什么不找一个，你们猜他说什么，他说没条件，哈哈哈哈，这人太实在啦！”许姐仍不依不饶地说笑，老王红了脸趴在桌子上痴痴地笑着。
莉莉索性走出办公室，开车几分钟就来到她居住的小区。这个小区建成时间早，都是七八层的低层住宅。那时的开发商还很大气，在小区中间腾出一大片地方，修建了小山，挖了小湖。山上树木葱荣，湖面波光粼粼。湖边健身器材旁边，几个小孩在嬉闹。莉莉围着小湖漫步，听嘚嘚嘚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这时，她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公打来的，说老家一个亲戚死了，下午去吊孝。
莉莉长舒了一口气，她最讨厌老家的事情，红事白事，有许多讨厌的规矩。依她的聪明，是一学就会，但是她不愿意去学，她怕学会了自己也会变成那样一个个长舌妇人。她觉得奇怪，许多女人在村里呆久了，尤其是那种强壮的嗓门大的女人，完全没有了少女的气息，见人就是一套一套的奇谈怪论。莉莉觉得有些头疼，索性不去想了。
中午的时候，莉莉在农村的婆家弟弟又打电话给她老公，让老公准备供，吊孝的时候拿着。莉莉听了，心想，老公的弟弟就在农村，准备一下就行了，干嘛又打电话给哥哥让哥哥买，哥哥在县城又不懂这些。莉莉气愤地说:“不就花几十块钱吗，这也舍不得，真小气，小心眼。”老公劝解说:“这回咱买吧，上次他买的。”莉莉不是小气的人，她最气不过老家的弟弟、公公、姑姑像指使小孩一样指挥老公。孩子很小的时候，老公就扔下她们母子为围着那些人做这个那个，这一家子还都认为应该。现在，老公一接到电话，就惯性地诺诺地答应着。莉莉想夺过电话，又怕惹老公生气，只好默不作声。
莉莉看看老公又打电话给他姑姑，请示吊孝的事。
“不用买'供’了吧？”，姑姑说。
“说让买呢”
"我去买啊？"
“我去买吧”
“呃呃……”
过了一会儿，姑姑又打来电话，莉莉听到那种命令的语气：“我去买吧，你不用去了，就这样了！”
下午一点，按约定的时间准时出发，下楼的时候，姑姑已经坐在车里面了，现在她坐后座了，要是前几年，一定是坐在副驾驶上的，一副指挥若定、谈笑风生的样子。
“供”最终是姑姑买的，莉莉故意不问。问起来姑姑又得有话说了，买的什么，怎么好，以后你们要怎么准备“供”……
姑姑准备好的话没处发挥，就问：“你娘现在什么样了？”
“恢复得挺好的，手脚都没问题了，包饺子也没事”
“那说话呢？”姑姑好像不问出点什么事来有点不甘心。
“说话反应有点慢，也在慢慢恢复，半年应该就好了。”
“有病了总得留下点什么，反正不能跟以前一样，你想想都脑出血了。”
“可得好好的，她好了就是顾了这些孩子了，可别生气，她还有什么气生？”
莉莉感觉到姑姑在故意引她的话，她希望听到别人糟糕的情况，别人过得越惨她似乎就越高兴。
“没什么气生，每天我爸我妈做伴出去玩。可能那阵子是我姥姥在这里住的事，我娘担心她到处走，挺费心。姥姥不愿在这里住，要走，俩人因为这个经常闹别扭。”
“啊呀呀，就是啊”姑姑突然异常兴奋起来，“人家在这里吃得再好穿得再好，都不如在家里好。”
莉莉感觉姑姑有别的意思，莫非她担心父母会来莉莉家住。莉莉想起了婆家爷爷，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姑姑依然不接来住一天。顾了保姆，保姆说打电话让姑姑来收拾老人衣服的时候，姑姑每次都借故推辞了。那次说起保姆的事，姑姑恶狠狠地说:“挣着人家钱呢，还不干活，擦屎挖尿都得是她的事!”
想到这里，莉莉故意说:“也不全是，我奶奶就常年在我姑姑家住这，人家房子也多也大，愿住哪住哪!我奶奶今年90多岁了，身体好着呢。”
姑姑听了，声音低低地嘟哝着：“哦，每个人不一样，也在人。
说着话，车子从高速驶进了通往村庄的小公路，打开车窗，顿觉空气清凉了许多。路旁有像士兵一样排列整齐的大片翠绿的玉米杆子。莉莉心想:“在农村真是太奢侈了，这么好的天，这么美的景，随便坐到那片地里哪棵树下，惬意地读书冥想，岂不是神仙过的日子！”
穿过由几个歪脖树组成的树林、村边的乱石堆、硬化的广场，再爬上一个陡坡，驶过一座小木桥，就到了村里。
车刚停到大队部门前，姑姑就嚷着说:“往北拐一下？”莉莉知道北边是婆家弟弟的家，但随口问道:"北边是什么地方？"姑姑急急地说：“他叔叔家。”莉莉没理她。
这时几个早来的亲戚从北边走来了，婆家弟弟骑着三轮车也来了，车是放着盛供的家伙事。姑姑见了，跑过去指着车说：“馒头买了吗？”婆家弟弟听看，斜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买了——”
院里一块去吊孝的也陆续来了，两个奶奶，两个爷爷，还有一个后婆婆，一个弟媳，不知道另一个为什么没来。其中一个林奶奶，是院里的管事的，村里人都叫她“大拿”。林奶奶今天穿了一件新上衣，一边的口袋上有用彩色丝线绣成的小花。
院里的人也是红白事的时候才聚到一块，瞅机会大家就攀谈起来，姑姑说：“林婶子怎么还不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说:“我不是你林婶子，守着林婶子还找林婶子，真是的。”大家都哄笑起来。姑姑又说：“你这衣服怎么还带着吊牌呢”大家一看，果然衣服外边挂着一个商标牌子，正随风来回晃着。
“啊呀，忘了剪，才买的衣服，今天吊孝去头一回穿呢”林奶奶边笑边随手把商标拽了下来，她一笑就露出那两颗闪光的银牙。
人齐了，到了出发的时候。姑姑妞动着肥胖的腰身朝婆家三弟的车走去。听说这腰身当年也是婀娜多姿的，吸引了一群帅哥你争我抢。听村里人说，姑姑小时候和老奶奶去赶集，俩人在集上买了好吃的，回来的路上边吃边走，每次都是进家门前吃完。那个老奶奶在莉莉结婚后几年就去世了，姑姑现在也老了，她上半身前倾，大大的屁股凸出来，走起路来左右一扭一扭的，像大猩猩，莉莉看着觉得很好笑。
两个院里的奶奶上了莉莉的车，其中一个对莉莉说说，“你们老三家说话也卡实着呢，那次她开车回来，我说怎么孩子他爸不会开车，老三家说，他家的男人都这样。”莉莉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明明自己的老公会开车，怎么说他家的男人都不会开车呢，“卡实”是什么意思。要说说话的语气，莉莉可真是受不了老三家那种轻声细语的样子，好像有人在不停地在身上挠痒痒，她还得配合着微笑，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的语气也变成那样了。过后她就有点讨厌自己，干嘛跟她学或被她带着走，真没出息。这时三弟媳妇真的开车追上来了。
到了村里，路两边坑坑洼洼的，都放满了车。莉莉的车停在路边，三弟媳的车停在前边。三弟媳从车上下来，儿子也跟着下来了。“放假了，没处去，我去哪里就跟到哪里。”姑姑走上前，怜惜地摸着小孩的头。莉莉孩子很小的时候，姑姑也是这样，什么事都干涉，由于住得近，姑姑包了包子就送来。不知怎么，莉莉对这种关心一点也不自在。姑姑每次来了都在屋里观察一番，每次都问莉莉做的什么饭，节假日的时候还来提醒莉莉该包饺子了、该做一些村里都做的那种饭了。莉莉每次都报以沉默。但是姑姑并不理会，越发关心起来。莉莉稍微对她露一点好感，她就来得更勤。莉莉只有敬而远之，少回家，整天泡到单位。回来时，在门口碰见姑姑，姑姑就会问这问那。有时打电话到她班上，每次都说：“上着班呢？”莉莉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我这班可有可无，可上可不上吗？不上班还怎么样，要是不喜欢上班的当初找对象就别找我啊……
莉莉不再想了，她看到姑姑在前边撅着屁股走着，左手拿着烧纸，右手领着三弟家的孩子。按说她本来应该把烧纸接过来，可是莉莉不愿意，她就走上前一步，拉着小孩的手说:“来，我们一块走吧！”
三弟媳在后面紧跟上来，莉莉发现她手里提着姑姑刚才拿的烧纸。莉莉赶紧把小孩的手交到三弟媳的手里，生怕人家孩子在自己手里这几秒钟磕着碰着了。三弟媳看孩子特别娇贵，可惹不起。
她们这一帮吊孝的队伍零零散散地往前走着，村里道路两旁房跟底下，到处是蹲着的坐着的村民，有的穿着孝衣，有的在高声攀谈着，有的在指挥着来往的人群，有的还在咯咯地笑着。老远传来孝子的哭喊声，和吵闹声、锣鼓声、鞭炮声、牛羊叫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一锅煮沸的大锅菜，各种原料混杂在一起，咕咕地热气腾腾地冒着浓烟……
走进院里，孝子门分列两旁，伏地痛哭。吊孝的女人们径直往北屋走。里面的孝女们便呼天抢地出来磕头。一个大胖子女人跪在们前，她宽大如屏风的身子把门堵住。莉莉想赶紧拉她起来，可是拉了几次，胖女人就是跪着不动，只是干嚎着，也不知道嘴里嘟囔的是什么。等吊孝的人离开了，莉莉回头看到胖女人很利落地站起来用手弹了弹身上的土转身进屋了。
莉莉和两个弟媳站在胡同边上，等一同前来的院里的两个奶奶。她们很少碰面，除非老家有红白事的时候，彼此已经很陌生。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莉莉故意找话说道:
“你们单位的***和我是同学。”
“啊，是啊！”三弟媳笑着盯了莉莉一会儿，莉莉觉得她的眼睛那么小，眯成了一条缝，根本看不到表情，二十多岁刚毕业两年的她眼睛周围就已经布满细小的皱纹。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三弟媳才说“我觉得她可那么老呢！”
莉莉不知道怎么回答，三弟媳是说自己和同学一样老了，还是说同学老莉莉年轻呢，她不置可否，只好呃呃了两声，心想三弟媳也不知道她自己的样子有多老。
三弟媳也故意找话说道：“什么时候再当妈妈呀？”
莉莉一症，儿子才两岁，现在她又上班又带儿子，老家人都跑得远远的，连婆婆也被做饭种地一摊子事死死地缠在家里，根本帮不上她。她没想过再要一个小宝的事，至少现在不会，自己有点时间还要进修学习，根本忙不过来。现在，弟媳突然提出来这个问题，她有点猝不及防，一下子症在那里。下意识地问道：
“谁啊，你说我啊，这个还这么小，再说我还得上班，再当妈妈的事没想呢！”
三弟媳本以为莉莉听了以为这句话会很高兴，别人也是这样的，当妈妈，当奶奶，尤其是一群孩子，是多少女人期盼和骄傲的事，她们走到哪里这个话题就聊到哪里。听了莉莉的话，她有点尴尬，摸着小孩的头说：“是啊，咱也不能那么小就当哥哥啊！”
出了胡同口，三弟媳又跑到莉莉跟前说：“今天我见芬姐了，我们在一起攀了一回亲戚，还有我老家嫂子家的孩子打算去上芬姐家开的那个学校……”，她说的芬姐是莉莉娘家这边姑姑家的妹妹，和三弟媳在一个单位上班。话没说完，三弟就喊她去开车，莉莉也正好脱身走了。
回到家里，莉莉长吁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从一个古老的世界穿越回来了。她还想穿越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直到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能实现吗，美好的想法也许有点离谱，但她享受这种憧憬，也享受向着目标努力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