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归时（1）

“不要回头”像是说好了之前的总是不值得的错误。“不要回头”像是别人对于自己的愿望和挑逗性的惩罚。回头是一种恐惧性的缅怀，紧张的不舍。像是划了一根火柴，听着嘶嘶的灼烧的声音，点了一根烟之后又急急地吹灭，延展的焦黑色在火柴棍上戛然而止；如果不吹灭，手就会被烫到，看着火柴燃烧有一种玩乐的愉悦，急急地吹灭更有一种紧张的快感。虽然最终的结果是放手，出于疼痛的教训，选择往往是吹灭撇掉，又不舍地盯着地上黑尖白底的，卷着烟丝的火柴棍。

她点燃了一根烟，坐在三轮车的后兜上。地大的热气滚滚向上，波动的纹路使得远处的丘陵模糊朦胧。她看不清远方，烟灰已经逼到滤嘴，干涩的手指抿着烟头，火星掉落后，过滤嘴被丢到轮胎边。短而细的烟丝闪过，继而被暑气吸纳。她抬头看见一对燕子上下翻飞嬉戏——肚皮雪白，背脊乌黑，她努力在它们的旋转飞舞中捕捉黑白的分界线，可燕子愈飞愈远，只剩下两个模糊跳跃的点了。

“燕子们也该回到南方了”，她嘴里嘟囔着。

她想起来到塔拉村第一年的初秋，那年她六岁。家里或忙着秋收，或者帮衬着邻里，大人是没有功夫管孩子的。她每一天都在门口等着爸妈回来，有时候觉得待在家里无聊就跟着爸爸一起去地里。秋高气爽，她觉得在干草堆里趴着很舒服，她对爸爸说：“干草有阳光的味道！”

有一次待在家里的时候，她觉得干巴巴坐着顶无聊，就坐到大门口。她看到好多燕子落在电线杆子上，叽叽喳喳的，站不稳的时不时动一动，也有的把喙掖进翅膀下的毛毛里，摇头摆脑的，灵光得很！也有两个一起闹着，像两个小孩子吵架一般凶得很。她开始数有多少只燕子，可是她只会查到十，十之后她又重开始数。

这时候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路过，她也说不清有几个燕子，有几个孩子。她有些害羞，想站起来，僵在那里，直到在人群里找到自己认识的小朋友——包婶婶的女儿，叶日瑰，她才支起身子来。她招手喊：“叶...叶...勒...桂！”

她不知道他们一群人盯着她，指着她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她有些害怕。有个男孩跑过来，比她高一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牵着她的手，拉着她向人群里走去。她有些害怕，抽了一下手，可是小男孩拉得更紧了，拽着她往前走，把她拉到他们中间，其余的小朋友包着她，成一个圆形。他们转起来，嘴里哼着什么，她感觉并不友好，只捕捉到“异日根圈”之类的话，她紧张害怕，跌在圈里，抱着头哭起来。这时候，妈妈送给包婶婶家里的鞋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抬起头，看见叶日瑰正笑嘻嘻地看着她，嘴里蹦出变调的“活该”。她听懂了这句话，就直接抱着叶日瑰的左腿，另一只手去抬她的脚，试图把鞋子抢过来。她还是有些力气的，争抢着把叶日瑰弄倒了，男孩们就冲过来，把她推到。纠缠的时候，有个大人路过，他喝住男孩们，问他们怎么回事，叽里咕噜的她也没听懂男孩们说了些什么。大人就先扶了叶日瑰，之后抱起她，送回家里，说：“先别哭了，你也太恶霸了，你爸妈也不这样啊，等你爸妈中午回来，我再告诉你爸妈”，就把她放在炕头，出门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很委屈，也很害怕。就跑过去抓着这个大人的腿不放，哭嚷着：“求求你，你别走......”,大人觉得小孩可怜就留在家里，只等孩子的父母过来。

爸爸妈妈回来了，她就奔着爸爸妈妈跑过去，委屈地哭起来。她的爸爸妈妈安慰着她，她哭了好一会儿，止住了。

陌生的大人早从屋子里出来，说：“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可在这儿守了一个多小时了。你们女儿看见老包家女儿穿着的那双鞋，就过去抢，这双鞋说是弟妹送的吧，她就被几个小子压在地上，被我看着了。她哭着也不放我走，我也不放心。这孩子也太恶霸了，给出的东西怎么能要回去呢，以后还是找个人看看孩子吧，指不定惹出什么事。你们来了，我就走了，家里还有事要忙。”

“真是太谢谢白哥了，这会儿了，吃完午饭再走吧”

“不了，家里劳动力也快回来了，我得去做饭了”

“太谢谢白哥了，有时间来家里，请您吃一顿！”

“等农忙结束了吧，别把孩子一个人落家里了，学坏了没人知道”

等陌生的大人走了，他们一起进了屋子，母亲说：“我们来这儿才一年，什么事都得忍一忍，以后不许抢鞋了，等农活结束了，妈给你买一双。”

“是他们欺负我，不是我抢，我数燕子来着，对！燕子看到了他们拉我，也应该听到了叶勒桂说我活该”她跑到门口，见到燕子都飞走了，她哭得很厉害。

父母看她这样哭，安慰着她：“你得快点学蒙语，之后还得上学呢，先别惹他们了吧。”

我学会了蒙语又怎么样呢，到头来啥用没有，现在的她这么想。但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她弄清楚那群小孩说了些什么。当然后来她也加入了这群小孩，这是上学之后的事情了。搬来的第二年春天新搬来一位邻居，有个小男孩叫燚利其。这名字是整个家的骄傲。这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找算命先生算过，五行缺火。左右想不出好听的名字。孩子母亲总是梦见火——失火的房子、失火的草原，失火的苞米地——火烧火燎，几天不好受。家里又请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这是天的启示，问都梦见了什么样的火。孩子母亲如实地回答，失火的房子、草原、苞米地，还有失火的一大堆书。

“就这四个吗？说巧不巧！四个火是一个燚字！”，算命先生很激动：“你们就起个带燚字的名字，补一补五行里缺的火。你们儿子日后必成大器的！”

算命先生得了一大笔钱走了。他们搜肠刮肚，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最后又拜访了学堂先生，起了个燚利其的名字。名字来之不易，但是好听也好用，更重要的是好显摆——别说不识字的人，识字的人也很少有人认识这个“燚”字。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们为什么搬过来，有人说是家里着火了，有人说地里失火了。不过她很开心有一个小朋友一起玩。她也开心燕子回来了。随即她明白了燕子不会说话，不能帮她辩白秋天的事。

她和燚利其在田野里，草地上，河床边一起玩耍。有一天他们发现了燕子的尾巴像剪子一样。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回去问了父母。她得到的答案是燕子为了好看，为了飞起来轻飘飘的。从燚利其那里听到的是：燕子挡了射日英雄的箭羽，尾巴就岔开了。她觉得燕子救了太阳，更可爱了。

可是燕子又要飞去南方了。她学会了蒙语，也入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