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与往昔2:对滨江东的早期回忆

我哮喘病康复后不久，我爸妈的单位给教职员工提供了新的住房，而且是归自己所有。我们一家，任越一家，舒迟一家还有其他许多家庭一起搬到了滨江东。新的房子在五楼，有九十多平方米，厕所和厨房再也不是公用的了，我爸更是有了一个自己的书房。外婆说搬进来那天我高兴得在地上打滚，任越则是一屁股坐在我们家的电饭煲上面，把它当作是汽车一样开，发出“噜噜噜”的响声。

那天中午爸爸妈妈和外婆在家收拾，打扫卫生。外公带我到街上的一家大排档吃饭，十分热闹。我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望着不远处的珠江。在阳光的照耀下，江面波光粼粼有点刺眼，不断有船开过。有一次我问外婆为什么珠江有波浪，就好像江面一直在动。她回答道：“因为每天有很多人往珠江里面扔东西，所以就会有波浪。”说完她把一袋在观音菩萨面前念过的东西抛进珠江，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她前后抛过几次。她说是从某个老乡那里听来的法子，可以让我少生病。因为那时我虽然哮喘已经好了，但身体还是比较病弱。还有一次她在江边走了很久，一直在观察那些榕树，最后指着一颗最粗壮最茂盛的榕树说：“你要记住，以后它就是你的榕树婆婆，会保佑你一生平安。”第二天她带着一只煮好的鸡和一块烧肉，挽着我来到这棵树下。她先将鸡和烧肉用盘子摆好，接着在一个装了米的铁罐子上插几炷香，然后开始细声细语地念“榕树婆啊，保佑狗弟身体健康。”旁边的路人都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过不久还来了个城管，说不让在江边烧纸祭祀。外婆忙说不烧东西，只是拜一拜，很快就走。城管这才没说什么。她让我也跟着她念了几遍，收拾完后她对我说：“你要记住这棵榕树，你九岁时还要再来拜一遍。很好认的，江边最大的一棵树，对面就是江南菜馆，记住啦！”看着她那么虔诚的样子，我虽然知道这是道德教育手册上所指的封建迷信，但也照着她说的做了。

再往前一点，海印桥像庞然大物一样横跨两岸，桥墩结结实实地扎在江底。我从未见过那么巨大的桥，桥面的车辆川流不息，桥上的支架呈两个三角形，足足有一栋楼那么高。在这之前我对桥的概念只是给人过马路用的。回家的路上有一个菜市场，两家烧腊店，面包店和超市被海印桥其中一条桥尾隔开了。我指着一家玩具店喊我要买玩具，外公也少有地带我走了进去，而且还买了一整套数码战士的玩具。那天即使是外婆也没抱怨：“干嘛又浪费钱，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玩具了。”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早上七点。往常我会犹豫一下去不去上课，但今天却很坚决地起床了。可能是想到在这里每一天都是靠家人辛苦赚的钱换来的，觉得在这么散漫下去很对不起他们。

此时西班牙已经进入春季，但天还没那么快亮。以前在巴塞，我早餐都是吃两片吐司中间夹奶酪，再倒一些谷物类食品泡着牛奶吃，从来不吃鸡蛋。我从小就讨厌吃鸡蛋，我外婆偏偏每天都要煮个白煮蛋给我，还要剥好蛋壳，掰成两半泡在酱油里，往往就是蛋黄蘸了很多酱油，吃上去有点咸。从小学到高中，我妈也是反反复复地唠叨：“你一定要每天都吃个蛋，不然营养跟不上，你看头发都黄黄的。”后来去了大学，凡是在校的日子，我没有一天吃过鸡蛋，即使周末回家了，也是早餐时吃两口炒蛋就完事。我真正觉得鸡蛋好吃是几周前，虽然孙臻是个令我方方面面都感到恶心的人，但却是他让我重新养成每天早晨吃一个鸡蛋的习惯。他有时晚上会煎个鸡蛋当宵夜，浇上麻油和李锦记牌的蒸鱼酱油，一次碰巧我闻到了，觉得那股香气确实诱人。原来那么多年我讨厌吃鸡蛋只是因为家里人做的不好吃。

说起早餐，也是让我回忆起很多东西。小学时，周六周日我都会准时早上九点起床，可不像现在这样可以不顾健康睡到天昏地暗，连续隔了二十个小时不吃东西也没什么饥饿感。不过那时我也不是自然醒，而是被高压锅熬粥时“西西索索”的声音吵醒。起床一走出房间就能看见外公在客厅看电视，有时是翘着二郎腿看报纸。外婆则是在厨房里不停忙乎，煎一煎没吃完的鱼，切一下自己泡的酸豆角，接着洗菜洗水果，准备一下晚上要吃的肉。有时如果要做嗦啰包就更忙了。嗦啰包这个名字不知从何而来，可能只是因为这是用面粉反复揉成的包子就莫名其妙给了它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外婆这人比较啰嗦，我爸潜意识中取了这个有点讽刺意味的名字。家务就是外婆一天的工作，大部分时间她都处于手忙脚乱的状态。手忙脚乱是我爸的说法，其实家里一直井井有条，他经常开玩笑说外婆做事不集中，总是一件事没干完就去弄其他的，导致大家吃晚饭时她还在折衣服。搬来滨江东之后，外婆在我眼里的形象就是她总有忙不完的事，她从不看书，晚上也不怎么看电视剧，除非像金粉世家，情深深雨蒙蒙这种她非常喜欢的爱情剧。

过不久我就上幼儿园了。幼儿园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一进大门就是一个小操场，铺着软的橡胶地板，放着跷跷板，秋千和来回摇晃的玩具马。我第一次去幼儿园的时候感到非常害怕，一群小孩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游戏，我迟迟不敢迈出步子走向他们。一旁的女老师笑着说：“小孩子第一天都是不肯上学的，过几天适应了就没问题了。”说完便牵着我的手走了进去。起初我还装作很开心的样子跟着他们的游戏，后来一看到妈妈走了就哭个不停。每天晚上家里人都说我怎么那么没用，一去幼儿园就哭。早晨起床，外婆给我穿上厚的毛衣棉裤时，我也故作镇定地说：没什么，今天是星期三，还有两天就是周末了。然而一到了幼儿园又是一样的情况，有时还哭到干呕，最先几天老师还会叫一些小朋友陪着我，到后来也是一脸嫌弃地看着我。老师教的都是一些很简单的数学加减法，也会用卡片教我们念一些生词，总的来说，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中午吃的也是一些不和我胃口的饭菜，午饭后同学们就拿椅子拼起一张张床，在上面睡觉。有个小孩穿着球鞋，脱了鞋后特别臭，但我却一直怀疑是个穿凉鞋的胖女孩散发出来的。因为她又黑又肥的脚趾让我有一种恶心感。后来上小学时，她被分到了隔壁班一班。就这样持续了几天，院长表示没办法继续教我这样的小孩，我父母也决定了让我在家自学，但学费不退。外婆总会时不时心疼这笔只上了两周幼儿园，却没有退还的一个学期学费。

我上学前班之前，每天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看外公外婆每天在干什么。这一段时期的记忆也变得非常模糊，几乎不能想起什么，有印象的就是外公一如既往地看看电视上的股票行情，有时也会看一些央视的动物世界之类的节目，再不然就是播一些潮剧，其中播的最多的是陈三五娘，小时候的我还会用潮汕话跟着唱里面的一些台词。这些剧是非常沉闷的，几乎没什么大的剧情波动，角色唱一句话都可以用个半分钟，打斗场面也像瞎闹。当我想换台看卡通片时，外公总会露出不悦的表情，甚至还会发火。任越已经去上幼儿园了，舒迟和陈睿还太小，我也很好奇自己是如何度过那段时期的。早上吃过早饭后，就陪着外婆去买菜。滨江东的菜市场在这将近二十年间都没怎么变化，至今走过菜市场仍旧觉得它又脏又乱，地上满是泥水，旁边的街道都能闻到市场里面的浑浊气味，夹杂着飞禽的臭味和清早蔬菜散发出来的露水味。原先旁边有一个简陋的小市场是专门卖一些腌制品和干货，也卖鸡蛋。外婆总是很喜欢逛这个小市场，家里的鸡蛋都是在这里买的。那时卖鸡蛋的档口前都放着一块挖了小洞的木板，木板底下开着亮灯，挑鸡蛋的时候就把鸡蛋放在那个洞上面照。这时鸡蛋就会呈现亮红色，如果看不出有裂痕或者没什么杂质，外婆就把它放进篮子里。小市场里杂乱不堪，每家店铺都挂着满满的干货，鱿鱼干，响螺片，紫菜，菜干，蚝豉之类的，地上得篮子则放着咸鸭蛋或皮蛋。买完一些杂货，我们就回到大市场买肉和蔬菜，外婆都是和固定的几家买。每次买菜前都要和档主用掺杂着普通话的粤语问候一下：喂！师傅，这个多少钱一斤？这么贵？便宜一点算了。那些档主都很无奈：阿婆，生意难做啊，就赚个几蚊鸡。哎算啦算啦，便宜你几毫啦！有时外婆也会到江湾桥那边的市场买东西，与其说是市场，还不如说是一大群摆地摊的，用我们的话说就是走鬼。他们什么东西都卖，用竹筐装着一群群鸡，也有鸽子，鹌鹑和兔子，用白色的塑料水箱装着鱼，伸一根管子打氧气进去，也有卖玩具和小孩看的图画书。这种书通常只有二三十页厚，里面都是彩色的卡通画，每页文字只有几行而且标注着拼音。内容都是关于打斗的，其中最多的要数超人奥特曼系列。虽然画得很拙劣，剧情也大同小异，但我们总是读得津津有味。我经常闹着要买这些书，外婆大多不理会，只有偶尔几次会买一本。话虽如此，最后家里也有不少这种书，也是我童年最早期的主要读物。

吃过午饭后，舒迟的外婆和陈睿的奶奶时不时到我们家互相串门，一边洗菜摘菜叶一边用潮汕话聊五花八门的家事，我常常到舒迟家，陈睿家倒是很少去。因为陈睿家比较脏乱，脚踩在地板上面感觉粘粘的，家具上也满是灰尘，阳光照不进来，窗户的玻璃是暗黄色的。就连鱼缸里的金鱼都显得死气沉沉。而舒迟家则大为不同，除了阳台和厕所是瓷砖铺的，整个家铺的都是木地板，而且多亏了舒迟的妈妈整天打扫，他们家给人一尘不染的感觉。阳台的木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金鱼缸，拉开窗帘后，阳光能照进整个客厅。因此三个老太太经常聚在这里聊天。舒迟家的玩具也显得比较高级，我们几个小伙伴家里的玩具无非是一些塑料做的超人，玩具车也是全塑料的。而舒迟玩的都是积木，而且是属于一个系列的。上面的涂着各种花纹，也有涂着汽车的图案，而且这些积木质量都很好，漆不容易掉，拿起来也是沉甸甸的，很有实感。以前我们家买的积木不仅容易掉漆，木的质量也很差，有的比较沉有的却轻如泡沫。我，陈睿，舒迟三个人，玩的游戏就是堆积木，把积木都堆起来，看看能堆多高才会倒下来，乐此不疲。总之那时候舒迟在我眼里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而且的确舒迟的妈妈张少云阿姨那边的家族貌似挺富裕，舒迟的外公在汕头是当官的。据说当年张少云阿姨长得不漂亮，嫁不出去，舒迟的爸爸陈剑熙叔叔则是非常英俊，追的人不少，可是家境贫寒。两人初见第一次叔叔都不看阿姨一眼，后来是舒迟的外公做了一番安排，还派人送了个名表过去，两人才结婚的。这样的情况在我们这边很常有，比如任越的父母，任红林叔叔和陈雪静阿姨，叔叔是从河南来的乡下小子，当初来城里读大学的钱是他爸爸在村里面一户一户人家门前跪来的，几分钱几分钱的凑起来。陈雪静阿姨比叔叔大个五岁，当时就有会计的工作，所以叔叔误以为阿姨那边是很有钱的人家，想靠阿姨找关系，所以两人便结婚了。然而结了婚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岚岚的妈妈李乌兰阿姨家里有钱到可以让她在那个年代当一名出色的英语教师，大家用手洗衣服的时候她就有洗衣机，用的都是香港货。岚岚的爸爸许建军叔叔也是想当乘龙快婿才凑过去的。舒迟在我们几个小伙伴当中也特别脆，虽然长得胖胖的，但动不动流鼻血，感冒，皮肤发痒，这个皮肤病至今都在夏日折磨着他。除了堆积木（有时我们也会因为争抢自己喜欢的积木而吵架），就是看猫和老鼠和奥特曼，他也是最早拥有VCD机和这些光碟的人，我们家到了我一年级才买这些东西。

就这样度过了在滨江东最早期的生活，我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先是去了见江湾桥小学的校长，校长表示我挺聪明，而且很乖，但就是年龄不够，小了一个月，于是推荐我爸妈带我去读学前班。我读的第一个学前班是在海印公园附近的一间小学。课室靠着马路边，老师是用全粤语授课。我也不知道我的粤语是怎么学来的，总之老师上课我都听得懂，爸妈只有工作上才会用粤语，回到家只会说普通话，外公外婆则是普通话潮汕话并用，我只能推测我的粤语是和外婆买菜时听会的。上课的内容依旧是认字和简单的加减算数，这些我早就在爸妈的教导下掌握了，还有一些自然课，美术课都是属于学生随便听听随便动动手工的课，体育课则是带我们去操场的沙地上做操，不能滑滑梯，不能爬栏杆，不能自由活动。这样无聊乏味的课程让我常常不想去上学。早上的课结束后，外婆就会在校门口接我回家，那时的我背着书包，提着一个装着饭盒和水壶的布袋，她一见到我总是先拿过布袋看我有没有吃学校的早餐。学校的早餐是在第一节课后，也就是八点半左右发放的。早餐都是装在一个大铁皮桶里，无论是粥，还是面包或是一包包牛奶。到了吃早餐时间，我们便一个个拿着饭盒排队取粥。这样的校园早餐一直持续到我小学四年级。一打开我的饭盒，就能看见还剩大半的粥，泡着吃剩一小块的面包或饼干，有时剩的粥太多，我还要拎着布袋甩来甩去，袋子里就会被溢出来的粥弄得黏糊糊，十分恶心。外婆几乎每天都要把袋子洗一次，剩下的粥会倒掉，而那一小块面包或饼干会把它捡出来吃了。中午在家我会午睡得很晚，纯粹就是不想去学校。有时拖到了第一节课准备开始了才起床，外婆见我动作慢悠悠，等我一下了楼就背起我往学校跑。晚上我妈回家后会责骂我一番：长那么大了还要老人背你去上学！你丑不丑啊你！对于海印公园边的学前班生活我就只记得那么点，老师同学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我全无印象，也没交上什么好朋友，只记得同学当中有一对双胞胎女生，老师提问她们发言时总爱问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然后表扬还是姐姐比较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