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来,记得住与说得出——读书短札一则

      除经典作品之公认魅力外,一本书能够引起我阅读兴趣之处有三:难为他如何想得来,难为他竟然记得住,难为他敢于说得出。

      “想得来”之作,往往是那种能够撼动甚至改变你习以为常、根深蒂固的观念常态的作品,在我看来,其新颖别致表现有三:其一,要么有振聋发聩的观点,发寻常人所未见之论,让你的世界观为之一变,并油然而生出某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比如,当年我读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宋诗选注》、易中天先生“品读中国”系列、以及张鸣先生一系列近代史论作品时,就明显带有这种感受;其二,要么发掘或掌握了让人耳目一新的材料,引导我们洞见了一度幽微难寻的历史细节与真相,从而丰富了我们理解自然与人生意义的角度,比如,郑逸梅的文坛掌故作品、张宏杰的曾国藩系列研究著作、陶短房的太平天国史研究论著等,就因为常常能够提供一些别开生面的新鲜史料而令我倍感兴趣;其三,要么选择了一种不苟流俗、别具一格且津津有味的言说方式,或大题小做、或借题发挥、或旧题新作,寄寓深远而又深入浅出,从而带给人一种机敏活泼的知性的快意,如熊逸的中国文化史哲学史系列著作,当年明月、度阴山等人的通俗说史作品,以及我曾经广为搜罗的为数众多的冠以“大家小书”之名的名家小品等,常因其独出机杼地洞察人心世态而令人读来欲罢不能。就我稍显率性随意的阅读经验与较为宽泛芜杂的阅读范围而言,这些能够深刻影响本人世界观的作品显然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常常成为我文化积淀的核心存量与丈量其他作品价值的重要坐标。

      “记得住”之作,大多是专业性著作、学术性著作。平心而论,这类作品的可读性通常不算很强,但它们却更能够呼应一个真正以读书为志业之人渴望不断拓展自我认知边疆与思维纵深的内在需要。毕竟,读书不仅仅要基于兴趣,更须着眼于驱动思索、促进思考、澄清思想。当然,这里所谓“记得住”只是一种通俗的说法,并非死记硬背意义上的“记”,而是立足于有效输出的一种积极输入。作者固然博闻强识,但更贵在自有一番经过深思熟虑、博观约取而计议长远的见识,并能将这种见识与自身深厚学养自洽自如地密切结合、深度融通,切磋运用而成一家之言。毫无疑问,这样的作品是我们进阶人生格局,获得职业效能感的坚实基础,更是一个追求卓越的读书人建构自身精神谱系的意义来源。我自大学时代便情有独钟、到处探寻的商务印书馆的“汉译学术名著”系列,以及从教之后各种业内方家的扛鼎之作,皆属此类。他们俨然代表了一种对最崇高职业境界的自觉追求。

      最后说说“说得出”之作。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我们这个国度里,直率的言说往往存在着相当程度的风险。因为我们缺乏一种直面真相的传统,——无论是事实中的真相还是人性意义上的真相。毫不夸张地说,中国人对善与美的兴趣一般要远远大于对真的好奇,哪怕这种善常常不免沦为“伪善”,而这种美也时不时地会被扭曲为“畸美”,可我们却始终对其乐此不疲。而一旦面对真相、真心、真情,以及真话,则我们反倒会显得有点消化不良。虽然很多人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一个真实的人,并且希望别人也能以真诚待己;然而每当真相大白之时,又不知有几人变脸作了叶公,几人埋首甘当鸵鸟,几人自欺喝了孟婆。或许唯其稀缺,才愈显珍贵。于是,那些敢于说真话的作品才值得我们献上最大的敬意。最近一直在读的胡平先生的《战争状态》一书,便是这样的作品,深深被这样的文字所震撼:

      “尤为令人狗血喷头的是,主张要以阶级斗争霹雳治理当下复杂世相并回到“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人,无论在政治、经济、生活际遇上,都远远高于有着巨大生存压力的一般民众。按旧有教条框架,他们若不是高高在上的资产阶级,也是簇拥、趋迎、胁肩谄笑于豪门家族的“倚门小姐”。但他们决不会有将一把火烧向自身的举止。真难判断他们想干什么,还会怎么干。唯能够断言的是:当下中国,既要金山银山、青山绿水的同时,还得打捞记忆,捍卫记忆,说出有灵魂、接地气的真故事。

      “唯有记忆必然为真话背书,而一个真话热气腾腾的年代,自是一个政治清明、经济畅达、文化繁荣的年代。曾记否1984年,习仲勋同志在参加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时提出:“能不能出一个保护不同意见的法或者制度?”这是一个良知政治家之问。一个剥落记忆、不敢讲真话的社会,何来发展,遑论进步?

      “……

      “我在翻阅苏联十月革命后有关农村情况的资料时,极少见到“地主”这个词。作为敌对阶级的代表,频频出现的多是“富农”。我查阅了恩格斯的《法德农民问题》一文,他将当时的法、德农民区分为大农、中农、小农和农业无产者。可以发现,这里未含一点的政治评判与道德评判,纯粹只是一种经济地位的划分。到了列宁手里,他将恩格斯的这一-论断,观察于俄国农村社会,提出了大土地占有者(大贵族、地主)、农业企业家(富农)、中农、贫农、雇农(农业无产者)等概念。虽然在这些不同的概念中能品咂出阶级的意味,但十月革命着力打击的是大贵族、地主,托尔斯泰应该是集这两者于一身的人物,倘若他老人家能够活到十月革命后,其境遇,便将如同鲁迅先生活到了1957年……”

      ——胡平《战争状态》(二十一世纪出版集团2019年版)

      这样的真话现在竟然还能够被勇敢地讲出,并正式发表出来,着实让人有些意外。当然,对于读者而言,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意体验。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所以,渴望突破禁忌似乎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好书自有别具一格的动人之处,全在于你有没有发现并充分领悟它们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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