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伊走进一家小型购物中心,从应急通道爬上了七层高的楼顶。所幸,即使穿着便服,身无分文,没有成人或同伴陪同,苏伊也能轻易地避开人群的视线。苏伊虽然长得并不算矮,可在购物中心这样高大人群熙攘的公共场所,一个个子较小,没有身份证件和通讯工具又四处游荡的女孩确实有些显眼。
好在苏伊登上楼顶后,发现上面并没有其他人。她找了根踏实的通风管道坐下,望着长岛市密密麻麻的街道和不时从脚下滑过的轻轨列车。虽然这栋购物中心对于不远处的楼宇来说显得十分矮小,更比不上对岸纽约市内那些巨兽般的大厦,但在这顶上垂直地望下去,苏伊仍会感到双脚悬空,不寒而栗。
回想起小时候,那时自己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即便话不多,但仍能跟童真的伙伴们打成一片。还记得一次自己与同伴们出游时,苏伊第一次乘上了游乐园中的大型过山车。那时苏伊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尖啸的过山车和尖叫的人们只是某种被夸大的情节,而当自己坐上去后,才体验到那种令她终身难忘的失重感和眩目的弯道。从此以后,苏伊再也不敢接近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游乐项目,也因此,苏伊鲜少与同龄人一起做类似的事,只是成天待在自己的街区里。
苏伊静静地坐在通风管上,并尽可能地离楼顶的边缘远一些。但这么坐一下午未免太过无趣,苏伊想到,假如自己带了副耳机来,便可以屏蔽掉回响在城镇中的噪音,听着音乐中琴弦的摩擦,悠闲地度过下午的时光。可转念一想,要是用手机播放音乐,就得被不时弹出的消息弄得心神不宁。即使是稍微翻看新出的歌单时,注意力都会被乱七八糟的弹框勾走。因此,苏伊随身带的背包里总是没有电子设备的影子。
苏伊翻着背包,可里面只有一本被她看完的小说和几张精致地包装在一起的薄唱片。她拿起唱片,在这个电子技术突飞猛进的时代,这种实体的音乐介质将无法再被插入任何一块电子设备中,也意味着它将不再被任何人察觉。然而,苏伊想到,这也未必是种不幸,至少对于已经拥有它的人们,如此隔阂创造了乱世中独属于自己的静谧。
苏伊望着远处岸边游荡的飞禽。她把目光聚焦在了一只踩着淤泥觅食的白鹭上,那只白鹭走走停停,不时弯下颈来用漆黑修长的喙仔细挑着泥沙里的海螺,使劲地捣鼓了好一会儿——但无论最终有没有遇上猎物,它都会漫不经心地扬起头,平静地望向四周,然后有些懒散地抬起翅膀,又随意降落在另一处。苏伊呆呆地坐着,若她也能像这些水禽一样自由洒脱,就算再多烦恼也追不上她。
然而,没过多久,苏伊就待得有些厌倦了,因为太阳快要下山,而自己还欠着学校的功课。苏伊知道,所有生灵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拴着,即使是鸟儿也得随风迁徙,她所看见的不过是短暂而又珍稀的自由。
走下楼后,苏伊便被街头的喧闹无情地拽回了现实。没有音乐的掩护,苏伊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跨越那几块人来车往的闹区,似乎一钻进人群中就会失去原有的方向。不过,若等到太阳掉出世界的尽头,回家的路就会显得极其阴暗恐怖。苏伊只好加快脚步绕回家。
杂乱的交通灯无序地闪着,横穿马路的车辆和行人匀速平移着,互不相让。每次穿越马路,苏伊总得立在原地等好一会儿,任由车辆从她身边擦过。等信号灯亮了后,她又不得不反复观察随时穿行而来的车,有时还得被迫停下,困在原地。似乎在这座小城里,没有一口气可以走到尽头的路。
街上的人群迎面走来,让苏伊觉得自己仿佛走反了方向,尽管他们的目的地不尽相同。路人们神态各异,但在苏伊眼中他们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她似乎知道人面下究竟藏着什么。不止在陌生的街上,即使在自己的高中,苏伊也鲜少关注他人的脸色,以至于快到两年也没把年级里一半的人认全。她只是不善长做这些事,也不会逼迫自己去做。好在苏伊对孤独并不敏感,就算从早到晚只与自己相处也不会生出毛病。
穿过人流愈来愈少的街道,苏伊回到了家——位于一栋公寓内的套房。屋内的大厅整洁干净,即使空间不大也显得很宽敞。这间屋子只有苏伊和她的父亲住着。苏伊自幼丧母,尽管那时只有六七岁的她对死亡的概念模糊,但她大概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此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在那之后便搬回了这里生活,但苦于距离亲人较远,苏伊几乎没有机会见到任何亲戚。因此,自从苏伊来到长岛,家里就只有她和父亲两人。
苏伊的父亲一向不怎么管教苏伊,即便工作并不繁忙,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允许苏伊自由行动,也不干涉她的决定。今晚,布朗宁先生同往常一样带回了小城餐馆里的食物。他将带回的奶酪通心粉烤了一下,使其冷却结块的部分恢复原状,接着又水煮了不少从冰箱拿出的花菜。这便是父女二人简单的晚饭。
布朗宁先生是个谨慎老成的中年人,常穿着不太合身的衬衣,梳着不入流的发型。作为一位商人,也并不像其他同行那样敏锐,反倒有些迟钝。好在布朗宁先生业务能力吸引不了太多生意,不需要忙里忙外,因此每晚都能准时回家。见苏伊在餐桌上一言不发,便向苏伊问起她今天去了哪里。
“去附近的街区逛了逛,没遇上什么事。”苏伊答到。
“一个人?一如既往地?”布朗宁先生问到。
“一如既往。”苏伊点了点头。
布朗宁先生放下叉子,嘬了口刚泡的咖啡,说道:“苏伊,你该多跟同伴待在一起,总是自己出去会很枯燥。”
“我很好,爸。”苏伊不耐烦地说道,“我自己一个下午就能逛遍整个街区,要是捎上别人,可能还得在购物中心栽上好几个小时。”
“苏伊,你知道的,哪有人聚集,哪里就有社会。或许和其他孩子一样出门聚会也不错,比一个人没趣地溜达好。”
“只要留给我足够独处的时间,我就别无所求了。”苏伊继续吃着,“至少混迹酒吧和舞会不是我的强项。”对于喜欢清静的苏伊来说,巨大的噪声和喧闹的人群简直就是噩梦。
“这当然也不是我的强项。我曾经也把自己关在屋里,固步自封过。但执意闭门造车只会使人变得愚昧无知,任何宏图大志也都是夸夸其谈。”布朗宁先生说到。
“即使在一个小群体里,我也要为别人的想法操心。”苏伊说道,“我还得花不少时间跟别人做一模一样的事,这样我自己的世界都会被磨平。”
布朗宁先生似乎看出了苏伊的想法,“这不绝对,苏伊,你只是在害怕拓宽自己的世界。每个人的世界都本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但正因岛上的生活安然自得,扬帆远航便成为了一件颇有挑战的事,有时甚至令人望而生畏。”他放下咖啡,拿起叉子搅着通心粉,“苏伊,你的妈妈是位不折不扣的梦想家,她热爱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中。但与此同时,她也是位敢于冒险的行动家,她懂得与情投意合的人结交朋友,拓宽自己的小岛,充实自己的世界。从始至终,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从未随波逐流,但她思想的边界却在不断推广。”
“我想她应该很快乐吧。”虽然母亲早逝,但在苏伊的印象中,母亲是个自由洒脱的人,苏伊也深知自己继承了这点。“如果我没记错,她应该开过不少次音乐会,场面还挺大。”
“是的,我们一起去过很多次。只不过,那些音乐会都是在一些小餐馆里举行的,受邀的也都是圈内人。”布朗宁先生解释到。对于那时年少的苏伊来说,一家小餐馆内几张桌子搭成的舞台和手电射出的聚光灯就已经满足了她对大音乐剧院的幻想。“她总是与她的小乐队一起演奏,仅仅给那些最亲密信任的挚友们。你妈妈和我说,那就是她一生的快乐。就算那些乐队经理以高价邀请她,她也不屑一顾,因为她的音乐可不对外开放。”
苏伊没有吭声,继续吃着。在苏伊的记忆中,母亲的乐队演奏往往风格独特,而且每次演出使用的乐器和编配的旋律都大相径庭,有时有着奇妙的乡村漫游感,有时又狂野放荡,更有时甚至能听出交响乐般的盛大激昂。因此,在圈外人看来,那些风格迥异的曲子仿佛都是由不同的乐队演奏,根本找不出世俗的共通点。当然,这样的演出苏伊大半年才能听到一次,因为为了尝试不同的风格,母亲和她的乐队成员甚至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熟悉各种古怪的乐器,并把它们组合在一起编成独创的曲子。苏伊常想,要是这样的乐队挤进商业化的行列,经营者和受众可能得干等上几年才能收到寥寥无几的作品。
吃完晚饭后,苏伊回到了房间。她拿起蹲在房间角落的木吉他,随意弹起了练过无数遍的老曲子。她还记得自己几年前刚上中学,当同龄人都沉浸在电子玩物中时,她却仍对童年记忆中母亲的音乐难以忘怀。苏伊那时有着数不尽的自由时间,因此她无时无刻不离开自己的木吉他。在学会基本的吉他弹奏方法后,苏伊尝试着边唱边弹。她学会了不少风靡一时的歌曲,同时,也收获了不少仰慕她的同龄人。假如苏伊继续学习那些流行歌曲,她有可能会成为远近闻名的风云人物,被捧上以前未能参与的初中告别聚会,她的高中还可能会被数不清的乐队邀请充斥。
然而,这些似乎都不是苏伊的归宿。学习了更多弹唱歌曲后,苏伊发现这些歌曲之所以能无障碍地在人群中流行,正是因为它们早已被设定好的旋律。几乎所有流行歌曲背后的和弦都有着设定好的规律,演唱者只需拉动设定好的和弦,琴也会如设定好一般发出契合人脑设定的频率。想到无数流行歌曲都可能用上同一种和弦排列,苏伊就感到头皮发凉。只要她在边弹边唱的过程中稍稍分心,还可能不知不觉地弹着同样一套和弦唱起另一首歌。
正因为苏伊听惯了母亲那些与众不同的曲子,她才欣赏不来大众所爱。苏伊常常会望着推荐歌单中数百万收藏的单曲发愣,即使有少数入了她的耳,大多他人眼中的流行金曲在她看来不过是夹杂着口水的陈词滥调。当然,其中不少在风靡过后都会被人们尽数遗忘。苏伊并不反对雅俗共赏的艺术,但她更倾向于自己的品味,而不是去追随跟风而来,不久后又随风而去的流行。如果她的情绪和思想皆能被设定的音乐频率解码、编辑,那她该如何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就像母亲一样?
不久后,苏伊就对流行曲子失去了兴致。她以不擅长唱歌为借口放弃了弹唱,转而尝试另一种弹奏风格:指弹。这种单纯的吉他独奏不仅技法灵活多变,而且可以让苏伊摆脱掉那些千篇一律的伴奏和弦。指弹中的和弦相比弹唱中的更加隐晦。外加多种拨弦和敲打技巧,苏伊学习的每首曲子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情绪色彩,常常带给她意料之外的惊喜。比起简单滑动和弦,苏伊更喜欢手指在指板上自由跳动的感觉。即使熟悉复杂的指法变换和节奏打击耗费了苏伊不少时间,她仍然沉浸于有些笨拙,但又自由优雅的弹奏中,在与世无争的世界中自我沉醉。
苏伊抱起木吉他,弹着那几首最熟悉的曲子。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驾驭音符的缓急,敲击与拨弦的力度,以及节奏的停顿与突传。在安静的房间中充分感受钢弦的扭动,拍打木箱的共鸣,混乱的指法中不时闯入的扫弦。优美细致的音符仿佛深深地刻在了房间的内壁,只要苏伊一拿起琴,这个小世界中就会自动产生奇妙的共鸣。长时间的练习使苏伊即使闭着眼,做着白日梦,也能把几首曲子一丝不落的弹下来。虽然从头到位都只是固定的那几首,但只要她自己还没厌倦就无所谓。一般人可能对无章可循的指弹曲并不敏感,但苏伊从不为他人而奏。苏伊认为,在别人面前表演总是得迎合他人的感受,会失去音乐本身对自己的意义。因此,她不需要刻意向他人展示自己的琴技,因为她只为自己而演奏。此刻她既是演奏家,也是观众。
苏伊弹着,突然想起自己新订的吉他清洁剂送到了。当她走出房门时,布朗宁先生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对苏伊说:“还是反反复复那几首,一如既往地熟练。”
“一如既往地平静,但也从不华丽。”苏伊答到。
“你妈妈还是学生时,很喜欢和朋友们组乐队。你或许也可以尝试一下。”
“指弹是独奏,爸,乐队是那些弹唱歌手去的。”
“那就交点愿意听指弹的朋友,至少邀请些你放心的人做观众。你会找到很多快乐的,苏伊。”
当然,自从苏伊来到高中,她的时间似乎都被学校功课排满了,因此与其在团体活动上花时间,苏伊更喜欢在闲暇时寻得自我清静。苏伊也许学习时比别人更专注,也比别人成绩更好,但她希望的不是获取关注又或者考上顶尖大学,她只是希望尽快解决功课后为自己腾出充裕的自由时间。即使苏伊一直生活得不紧不慢,但在任何不得不做的事情上,她甚至能做到雷厉风行的地步——她只想快速摆脱束缚她的麻烦事。
因此,在学校,苏伊的行动就如闪电一般快速。一天下午,苏伊刚整理完功课,想到父亲还有一段时间才回家。因为经常被学校功课烦扰而没机会触摸自己的琴,苏伊常常会感到手指发痒,仿佛手指离开琴弦的每一刻都会令她烦躁不安。她来到空荡荡的音乐室,打算借用里面闲置的吉他打发下好不容易获得的闲暇时光。
由于学校乐队练习用的乐器大多都是演出用的电吉他,那几把放在角落备用的木吉他则无人问津,以至于苏伊每次借用,它们的调音还是和她上次来时一致。她随便在大脑里找到一首曲子弹了起来。苏伊不需要在手指上过多使力,每一个稍微响一些的音符在这安静的音乐室中都显得十分突出,可以轻易地振动她的神经。苏伊知道这都是弹给自己听的,但她希望别人也能享受到吗?她不确定。
苏伊正弹着,却没想到音乐室的门突然开了,门外进来一个短发女孩。她身着五彩色的衬衣,让她看上去就像只溜进室内的花蝴蝶。女孩轻轻地走进来,有些困惑地张望着只有苏伊一人的空荡房间,然后开口对苏伊问到:“嘿,你是……糟了,我忘记你们乐队的名字了……总之,你是这支乐队的成员吗?”
“乐队?不,我不是。”苏伊说着,拨弦的右手停下了,但左手还来回摁着别扭的和弦。
“哦!那真是打扰了。这只乐队本该在现在集合的,但十几分钟过去还没见人影,可能是我记错时间了。”
“你说的是‘FOG’吗?去年刚成立的那支学生摇滚乐队?”苏伊问到。
女孩显得有些惊讶,说道,“没错,我刚转来这里,想找支乐队玩一玩。听说这支乐队很厉害?”
“是的,她们去年的演出很惊艳,不过她们的键盘手不久前刚离开乐队了,你就是来应选这个位置的吧?”
女孩听后,惊喜地叫道,“是的!她们说刚好就差个键盘手,这刚好也是我的强项。”女孩打量着苏伊和她手上的吉他,“咦,你也是学生乐队的吗?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我只是来练琴的。要说乐队的话,他们一般不会在周一集合,大多都是每周二或者周三,因为今天有老师要开会,要是这些乐队在的话会太吵闹。”
女孩脸上的惊奇又添了一层,但又浮现出一丝困惑,“哇!你似乎很了解这些乐队,你真的不是乐队成员?奇怪,我明明在哪见过你!”
“我叫苏伊,你可能认错了人。”
“苏伊……”女孩想起了什么,“对了,今年刚入学时,我好像在学校的优秀名单之类的东西上见过你……苏伊·布朗宁?那个排进前几的好像就是你。”
“那大概就是我。”苏伊答道。她心想,也只有这种公开的途径才能勉强让自己被认出来,除此之外,可能没人能知道这个名字。
女孩笑道:“呵呵,请原谅我,布朗尼,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吃巧克力蛋糕呢……先不说这点,苏伊,我是尤娜,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不过,你似乎非常熟悉那些乐队的情况,真不敢相信你不是乐队成员。”
“嗯?是吗?”苏伊这才发现自己的心思暴露了,“我只是经常关注乐队挂出的招人帖子,没进过任何一个,至少现在还没有适合我的。”
“‘适合’的乐队?那些乐队都不错啊。”尤娜指着苏伊拿着的吉他,“在乐队里当个吉他手似乎并不难,除非你想炫技术,不然你只用负责很简单的和弦也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苏伊摇了摇头,“这些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我可能不太熟悉流行乐队的风格。”
“确实……不瞒你说,刚刚我在门外听见了你弹的曲子,还以为有人在放那种……古典风格的摇篮曲呢,根本不像那些摇滚乐曲的某个部分。不过听着很不错!不推开门都不知道这样雅致的曲子是你现场弹出来的。对了!苏伊,要是我能在学校演出上看到你就好了!你一直关注着乐队招募,不如考虑加入一个吧。”
苏伊摇摇头,说道:“我弹的曲子不太适合表演。在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指弹风格的曲子时,我还觉得它们很容易,而且比起令人振奋的乐队曲子,它们显得格外索然无味——没错,就是那种‘古典’的感觉,让你一听到一半就没有再听下去的欲望。但当我真正找到一首指弹曲子的时候,才发现那些歪七扭八的和弦变换是多么令人望而生畏。”
“还有数不清的拍拍打打。”尤娜笑道,“我见过有人把木吉他像鼓一样边拍边弹。”
“这么做需要惊人的协调能力,因为你要在快速顺滑的弹奏中抽出拍打节奏的时间和空间。”苏伊说着,左手端起吉他的一头,弹了一小段,“每首曲子都有难缠的部分,比如这一段——”苏伊弹完了一段,又把这一段重新弹了一遍,然后问道尤娜:“听出来区别了吗?”
尤娜眯起眼睛,不解地盯着苏伊。苏伊将那一段又弹了一遍,尤娜才看出端倪。“什么嘛,弹第二遍的时候,你的小指不知道为什么伸直了许多,这有什么意义呢?”
“正是如此。”苏伊说着,扫了一遍弦。当她的右手往下扫的时候,她的小指轻轻地“触碰”到了琴身。“按照最正确的弹法,这只小指本该在琴身上敲出响亮的声音,但这实在太难了,以至于我练习了几年都只能勉强敲出一点动静。”
“是吗?我好像根本听不出什么区别。”
“确实如此,这种指弹风格便是最吃力不讨好的。想要练出一首曲子最动人的版本需要很长时间的练习,而且就算练得炉火纯青,那些没有经受过如此折腾的听众都很难听明白背后的意义。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被指弹迷住了,因为当你能熟练到闭上眼睛都能弹完整首曲子,你所享受到的幸福是听众们无法理解的。如果说流行歌曲是演奏者们给予众人的享受,那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指弹便是演奏者自己的享受。”
尤娜赞许地点了点头,“那可真不容易,毕竟花哨的技巧还是难以取悦广大群众,没有人声那样有感染力。”
“这种弹奏方式……或者表达自我的方式,可能本就不适合大众。并非是我反对流行,我只是希望能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我可能不需要站上大舞台得到众人的奖赏,我只想让真正理解这些自己的人与我一同享受。”
“苏伊,你可真有野心。呵呵,不知不觉中,你已经把不参加乐队的原因透露出来了呢。或许你可以组建一个你自己的乐队,就算从头到尾都没人知道也无妨。”
苏伊呆了一瞬间,然后答道:“确实该这么做了,就连我父亲也劝着我要多交些朋友,不然在我在哪里烂掉了都没人发现。我的母亲就有这样一个小乐队,她的那些曲子一直令我耳目一新,即使过了如此多年。”
“你的妈妈?她出名吗?”
“不怎么出名,她的观众不多,但他们都在她表演时进入了她的世界——毕竟每个人的世界都是有限的,最好也开放给有限的人品味。当然,有些商人也认为她的演奏动人心弦,于是便尝试说服她去考虑自己的经济价值……但她早就沉浸在了自我中,无一例外地拒绝了那些触手能及的好处。”
“真……真的吗?那你妈妈的歌一定很好听。我能在某些音乐平台上听吗?我可以找找。”
“不行,她从不上网,那些只送给亲戚好友的老唱片是唯一能保存她的音乐的东西。”
“唱片?”尤娜瞪大双眼,但下一瞬间,她也理解了苏伊的含义,“嗯,但这也正能体现它的价值。虽然我没听过你妈妈的曲子,但我明白它们绝不会‘过气’。真正会过气的是那些被过度吹捧的泛滥玩物,第一次听很新鲜,但随着同样的东西出现得越来越多,它们就会集体变质。这么看来,最能留存于心的东西莫过于那些永不见天日的私藏,就像老唱片一样。既然你妈妈这么护着自己的音乐,那肯定说明那就是她人生中不可被金钱和名气亵渎的宝贝。”
“与此同时,孤独也一直在,但比起在众人的呼喊中烂去,待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慢慢沉淀更加保值。因此,我还是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找到适合自己的人,再组建自己的乐队。”
“什么呀!苏伊,就算你天天盯着乐队招募,要是不尝试,也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嗯!我本人还没有正式加入乐队,既然这样,我觉得我和你,我们可以自己建一个!就算只有两个人。苏伊,我能关注你的社交账号吗?好取得联系。”
“抱歉,我现在没有。之前注册过一个,但我觉得太无聊了,就注销了。”
“啊……那……”
“我可以给你我的电话号码,有事打起来也方便。”
尤娜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笑着说:“好吧!把它写在这张纸条上吧,我也把我的写上去。我觉得真正的朋友之间,就算不用每时每刻互发消息,也可以维持关系。再说,没什么比单纯见上一面更好。”
苏伊就这样认识了她高中的第一个朋友(在那之前她连同学的脸都认不全)。虽然苏伊没能结交校园明星们,但她至少逐渐找到了能容纳自己的世界。有些人可能不能理解为什么苏伊和她结交的朋友们在弹奏时笑个半天,也无法看待随身把旧唱片背在身上的苏伊。但至少对于苏伊本人来说,这些情感和唱片轻盈又沉重,似乎还与苏伊的灵魂融为了一体,就像一个不可分割的世界,不可分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