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他第一眼见到她,几乎足下生根。

她背倚月窗,黛色旗袍上小巧的刺绣白荷,自窗框生长,沿着她倒立着琵琶一般的脊背,向上飞散。一阵阵青烟,自她指间的香烟袅袅散出,将圆形的月窗,圈成了白墙上如梦的画报。

她微微侧脸,压低了下巴,露出了别在波纹短发上的金色蝴蝶。

她将香烟递到口中,微微抬头,缓缓吐出了悠长悠长的烟雾。

她斜睨着他,眼中得意,笑带谄媚。

她笑着的身体宛如涟漪,带活了旗袍上的白荷与耳鬓旁的蝴蝶,那蝴蝶吮着白荷的香气笔直地窜入他的心里。

他一把拽掉了脖子上的皮尺,落荒而逃。

他第二次见到她,几乎花掉了全部家当。

被鸨母领进房间时,她正歪在榻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抽着鸦片,烟雾缭绕。

“您稍等一下。”她的声音无力,像一层薄烟,窜进他的耳朵,还未来得及回味就消失了。

他坐在油灯光晕以外的黑暗里,不说话。

她在轻烟环绕的光晕里,捧着烟枪。她裹着旗袍的身躯轻轻起伏,在氤氲的光影里,像莲花灯池里的一条鱼。

在一声舒心的嘤咛后,她坐起身来,拄着头望向黑暗里的他,醺醺笑着。

“您也不说话,是怪我怠慢了吗?”

他如哑巴一般,摇着头,摆着手。

“那您对我有不满意吗?”

他又如哑巴一般,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那您是怎样看我的?”她端着煤油灯,从榻上走下。

她脚步踉跄,摇曳的灯火晃着她靛蓝色旗袍上盛开着的大朵红莲,她像观景池里的一尾蓝衣锦鲤一样,幽幽滑进了他的怀里。

“裱,裱……”他的舌头打了结。

“婊?”她掩口呵呵一笑,双手攀上了旗袍斜襟上的蜻蜓盘扣。

“裱进画里,想把你裱进画里!”

她不耐烦地笑笑,将他按进了胸前散开的衣襟里。“我可是一个生过孩子的人呢!他啊,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一个人了!”她吟吟笑着,“我也爱你们!”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的身体化作了飘着烟雨的山林,他在林中一路跌撞,在云雾缭绕的深处寻着了一头温顺的小鹿,顷刻间,暴雨倾盆。

从她那里回来后,他点上油灯,将自己关在房里。

她像他的钥匙,她像他的药引,她牵起了他脑中的仅有的几分想象。

裁片缝制时,她的身影裹着昏黄的光晕,一步一步靠近他,他化作了皮尺,紧贴着她的身躯。

归拔衣片时,烟雾缭绕的月窗中,她背影上的白荷,在眼前盈盈飘飞,他伸手抓住,揽在怀里。

镶嵌滚边时,她含着烟杆侧卧,他顺着蜿蜒在她身侧的琵琶扣,越过她的腿、她的臀线、她的腰肢、她的肩,捕捉到了她虚无的眼神。

缝制立领时,月窗中的她,侧过脸,微微抬起头,吐出悠长的烟雾,他伸长脖子,闻到了烟香。

装钉纽扣时,她解开了一粒粒蜻蜓盘扣,露出了印着青紫色块的前胸,他闭上了眼睛。

他早已忘记了她的脸,可她无处不在。

他做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件旗袍。

他第三次见到她,当掉了他做的旗袍。

他捧着当旗袍的钱换来的一小盒鸦片膏,匆匆忙忙拐进了阴暗的小楼里。

她穿着一身泛着毛边的白底棉布碎花旗袍,手里夹着烟,赤脚倚在门边。

“我没有孩子了!”她接过他手里的鸦片膏,又抽了一口烟,将烟雾笔直地喷在他的脸上,继而哈哈大笑。

“进来吧!这一次什么都不要。”她用小指勾着他的袖子,他没动。

她歪着头盯着他,“那件旗袍,你送错人了!”她将烟头抛了出去,摩挲着他的脸。

“霜色锦面、墨色荷叶刺绣、水绿的滚边和蝴蝶盘扣。那么洁净天真的颜色和花样,是姑娘们穿的。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她笑着叹了口气。

“不过你既然给我了,我让你帮忙卖掉换鸦片也无可厚非,毕竟,它现在是我唯一爱的东西。”她晃晃手里的鸦片盒。继而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便笑着关上了门。

他再也没见过她。

他从未记住过她的脸,但他仍记得,她最后的耳语。

她说,吞鸦片应该是一种最不痛的死法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