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姐,关系从哪一辈算起,大概不甚了了,年龄辈分,乱糟糟的,实在不清楚。或许是因为我们一个姓吧!
这地方是一个小乡,仅仅从一个点分成两条路,我们用上街和下街区分。上街是主街,每日来往车辆不断,多以三轮车、摩托车为主,偶尔来一辆挖掘机,全村人放下手里活,抱着孩子,围住它,孩子兴奋大叫:“挖——挖挖机。”下街车少,忙完农活的人,端上一杯浓茶,路边摆上四方桌子,吆喝道:“快来,三缺一。”随后便是一群人围拢上来,
“你打这张牌不行!”“胡胡胡——”“幺鸡。”“哈哈,杠上花。”
围着的人多,人多嘴杂,手持麻将的人们,不满地嘟囔:“我又不是不会打,你不要叽叽歪歪说个不停。”牢骚也只这一刻,无论是围着看的人,还是手持麻将的人,笑声仿佛水缸里早已满却的水,顺着边沿溢出。
姐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她拿着麻将,转过头对她身后看牌的人说:“哎呀,伯伯,你不要说牌,我打得来!”
老人把旱烟管放在嘴边,吧唧两声,道:“你打得来,刚刚你有个小过,咋不接哩?”(对方发出一张牌,能接住,胡,叫小过;自己摸到一张牌,胡,叫自摸。)
姐将总是挡眼的头发别在耳后,笑道:“当然,被过的人,多可怜!”老人冷笑道:“你过别人可怜,别人过你怎么不觉得可怜?”
“哎呀,大家都是穷苦人,找点乐子。”姐不以为然地将自己手中牌发出。
“胡!不好意思,珍姐,你不接我的,我还是要接你的。”坐在她对面的阿姨笑嘻嘻说道。
她觉得好像有一股滚烫的热流涌入头中,烫得她满脸通红,急需将它喷出,“你这人不厚道,我不过你的,你还过我的?不来了,钱给你。”说完将麻将重重摔在桌子正中央,摸出纸币,捏成一团,丢了过去。
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里暗暗感叹:“这人又发神经了!”
没人喜欢和她打牌,她的牌品一直为人所诟病,如果打牌不要她,那可乖乖的不得了,她会在旁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围着桌子来回转,一会儿说说这人牌,一会儿说说那人牌。据说因为这事,她还被人打过呢!
我妈中风后,她每日来我家坐坐,安慰我妈,她说:“三婶,你不要多想,你是个有福之人,两个女儿都能干,所以安安心心享福,不要担心病。”妈点点头,瘪着嘴,并不言语。突然地一场病,将我妈这个爱美乐观的女士,打击得弯下了腰。
姐的老公钓鱼回来,姐喊道:“那个,把那条大的鱼杀了,给我三婶炖点鱼汤。”
妈猛地抬起了头,急忙摆手:“不用不用,这么麻烦你,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是我三婶。”
“算了算了,你女儿明天放假,学生学习辛苦,你煮给她吃。”
“她吃啥子?才初二,长得那么胖!”
妈还是拒绝了。妈私底下对我说过:“你珍姐,她是个特好的人!可是她自己条件也不好,有点好东西就给我,这怎么行!再加上,她不爱干净是出了名的。”
姐的发质不好,干燥燥,乱蓬蓬,还有点自然卷。妈说:“珍儿,你这女儿这么大了,你还是每天把头发梳一梳,衣服不要穿太脏的,现在正是女儿好面子的时候。”
她说:“三婶,你不用劝我,我就是要这么脏!”
其实她年纪比我妈大。据说她大儿子外出打工,出了事,回来只剩一坛骨灰。从此之后,她变了,变得更加开朗,更加活泼,也更不爱干净。逢人便笑,不是疯笑,而是亲切的笑!我听过很多人评价她:儿子走后,她更加热情,热情过头了。
是的,每次看见我,她总是跑过来一把将我抱住,用她沾满油渍的手在我头上摩挲,嘴里不住念叨:“哎呀,我的妹儿呀,越长越乖啦!”
我只得强颜欢笑,心里一声长叹——这是我刚洗的头发!
猪肉涨价,大家每天必聊话题定是猪肉吃不起,她兴冲冲地跑来我家,对我妈说:“三婶,你有猪肉吃没有?要不要我给你提一块?”
我妈连连拒绝:“你家条件也不太好,你不要这样,自己留着吃,我屋里还有几块腊肉。”
姐点点头,沉思一会儿,突然抬起头,裂开嘴笑道:“我知道了,我养了三只鸡,送你一只,我马上去给你捉……”
妈立马拉她坐下,温声温气地劝道:“珍儿,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可你什么都给别人了,你老公女儿怎么办?你要多为他们想想。”
“没关系,他们两个不吃肉。我给你说,我那鸡,特肥,特大!真的,送你一只。”
“不行,如果你硬送,以后就少来我家,免得我看到你不好意思!”我妈板起脸。
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那是土鸡,又肥又大,卖给别人我舍不得,三婶,你买不买?”
我妈犹豫了一下,说:“那行,不过,我女儿还没放假,我一人也吃不了一整只。”
“小事儿,我给你养着,等你女儿回来再杀。”
就这样,鸡从十一月养到快过年,等我回家时,她哭丧着脸,对我和我妈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鸡怎么了,越来越瘦,身上没肉了。这样,你们杀两只,等于之前的重量。”
我妈当然不答应,劝说她一番,她终于收起哭丧内疚的表情,笑呵呵起来,连蹦带跳地跑到麻将桌旁,一转眼,钻入层层叠叠的围观群众里,消失不见了。只听见她爽朗的笑声在人群里来回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