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百鸟朝凤》是贵州作家肖江虹的作品,围绕着两代人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古老行业的兴衰。
故事从十一岁的游天鸣第一天拜师讲起——
“父亲弓着腰,踩着碎步向屋檐下的黑脸汉子跑过去,跑的过程中又慌不迭地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眼睛还一直对着一张黑脸行注目礼。可怜的父亲在六七步路的距离里想干的事情太多了,他又缺乏应有的镇定,这样先是左脚和右脚打了架,接着身体就笔直地向前仆倒,跌了一嘴的泥,香烟也脱手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降落在院子边的一个水坑里”。天鸣奔过去,扶起水坑里的游本昌,不由落了泪。
好多年后师傅对天鸣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收你为徒吗?”,天鸣说不知道。师傅说,“我收你为徒是因为你的眼泪,你父亲跌倒后你扶起他时掉的那滴眼泪。”
天鸣入了行,但比起两个月后师傅收的小师弟蓝玉来,天鸣没有半点吹唢呐的天分。蓝玉学得快,师傅也教的快。天鸣吹了好久却还是那几个调调。早已出了徒的二师兄回来见了这两个迥异的小师弟,就给师傅道了喜。天鸣不懂这喜从何来,如果真有原因的话也只能是因聪明的小师弟而起吧。
那时候,天鸣和师弟已经知道“无双镇的唢呐班每一代都有一个班主,上一代班主把位置腾给下一代是有仪式的,这个仪式叫“传声”。不传别的,就传那首无双镇只有少数人有耳福听到过的《百鸟朝凤》。接受传声的弟子从此就可以自立门户,纳徒授艺了,而且,从此就可以有自己的名号”。
大概在天鸣十九岁那年,师傅终于决定把“百鸟朝凤”传给一个弟子。仪式之前,谁也不知道哪位徒弟会是下一任班主。
笼在烟气里的师傅在鞋底上敲了敲烟袋,咳嗽一声说:“我们吹唢呐的,好算歹算也是一门匠活,既然是匠活,就得有把这个活传下去的责任,所以,我今天找的这个人,不是看他的唢呐吹得多好,而是他有没有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一个把唢呐吹进了骨头缝的人,就是拼了老命都会把这活保住往下传的。”
天鸣没想到自己会是师傅的传人,更没想到小师弟蓝玉被师傅劝回了家。师傅说,我没有再能教你的东西了。蓝玉哭着问师傅,“我吹得比天鸣都好,天鸣能学《百鸟朝凤》,我为什么不能?”蓝玉把左手中指抠出了血。师傅眼睛一亮,旋即又暗了下来,什么也没说,背起手走了。
想来,那天二师兄恭喜师傅有了传人,并不是指的蓝玉。蓝玉的聪明天鸣比不了,天鸣的韧和与生俱来的悲悯却是其他徒弟都没有的。百鸟朝凤是唢呐人的魂,是小镇的根,不是谁都有资格吹,更不是谁都受得起。
天鸣学会了百鸟朝凤,焦家班也就变成了游家班。游家班接的第一单活是水庄的毛长生家。长生是村里第一个穿牛仔裤的人,挖矿挣了钱。他自行免去了对天鸣的接师礼,看见他们卖力地吹奏时给每个人递上一支烟,说“别太当回事了,随便吹吹就他妈结了。”
走的那天长生没有送,而是每人递了一把钱。大师兄说,这是他吹唢呐以来领到的最多一回钱。二师兄在一边也说,钱是最多的一次,可吹的是最轻松的一次。
“礼”没有了,对唢呐的敬意没有了,长生们认为,只要给够钱就都行了。天鸣觉得别扭,但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从这接的第一次活儿起,游家班就已经开始了衰落。
游家班的最后一次出活儿是去火庄的老支书家。那次,要不是师傅出马,根本凑不齐一个班子。师傅叫上蓝玉还有大师兄加上天鸣一共四个去了火庄。
天鸣“本可以从容地完成一个乡村乐师所能完成的最高使命,可以让后人提起这段近乎传奇的事件时还能提起他的名字,本可以让乐师这个职业在乡村实现最动人的谢幕演出,甚至可以用一种近于神圣的方式结束他的乐师生涯。”
师傅说,老支书配得起百鸟朝凤。师傅让天鸣以游家班班主的身份用唢呐曲的最高规格——百鸟朝凤,送别德高望重的老支书。
“大哀至圣,敬送亡人,起奏!”师傅高喊。
天鸣把唢呐送到嘴里,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重新睁开眼,一双双焦渴的眼睛全都在看着他。天鸣把唢呐从嘴里慢慢抽出来,站起来对师傅说:
“对不起大家,这个曲子我忘了!”
就这样,天鸣“让无双镇这个古老的职业以一种异常丑陋的形式完结掉了,连在湮没于时代变化中的最后一刻也未能保持它曾经拥有的尊严。”他以为师傅会哭,谁知师傅却笑了,下面的人也笑了。下面的人还在笑,师傅却蹲下来放声痛哭。
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就在那年,水庄的游本昌老了。像秋天里吊在枯萎的豆秧子上干枯的豆荚,一天比一天干瘦下来。河湾开始结冰时游本昌离开了这个世界。游本昌死的时候,天鸣的游家班已经散的七零八落,就连一台给父亲送行的唢呐也没能攒起来。天鸣对着他的耳朵说,要给他去火庄请唢呐,游本昌忽然睁大眼睛,脑袋拼命地摆动,喉咙里咕咕地响着。天鸣知道,他不要火庄的唢呐,他说过的,火庄那不是真正的唢呐。
游本昌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学成唢呐;最大的荣耀是儿子继承了焦家班,得传了百鸟朝凤;最深的绝望也是因为唢呐。在这个浮躁喧闹的世界里,唢呐的威仪和神圣湮没在了金钱的浮光里。
我以为,故事在这里就应该结束了。然而,生活还在继续。省里来人找到天鸣,希望他凑齐游家班,把唢呐传承下去。天鸣重又燃起了希望,去寻找零落在省城里面的师兄师弟。然而,二师兄的手断在了流水线的机器里,头脑活络的小师弟已经办起了纸箱厂,十几年没再碰过唢呐。
在水泥厂负责卸货的四师兄接过唢呐,说我试试。他架子还在,像模像样地摆好姿势,唢呐在他嘴里没有想象和期待中的嘹亮,只闷哼了一声,就痛苦地停滞了。他抽出唢呐吐出一口浓痰,天鸣看见地上的浓痰有水泥一样的颜色。
师弟劝天鸣留在省城,天鸣喝了一口酒,摇了摇头,他说,我要回去。
“车站外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正举着唢呐呜呜地吹,唢呐声在闪烁的夜色里凄凉高远。这是一曲纯正的《百鸟朝凤》。”
故事的结尾有点突兀。我倒觉得,唢呐行的没落凋敝和顽强存在,无需用一个乞丐凄凉的唢呐声表达如此明显的隐喻。正如草根,以渺小的生命穿梭在四季轮回的风里,无需欢呼,不必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