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旧

立春前后,人间总是格外地不平静。我偶尔瞥向窗外,只见日光惨淡如梦,在过往的行人脸上投下痴痴的光影。人们悄无声息地辗转来去,想必是正为除旧的仪式做着最万全而隆重的准备。

好像如此一来,万象当真便能焕然一新似的。

为避开那些死寂的熙熙攘攘,我便在四点钟的清晨走出门去。

廊下的灯光冷漠阴沉。垃圾桶端端正正地站在墙角,被琳琅的各色物件儿填得几乎要溢出来,颇显出些一朝得志的神采。一只咧嘴的兔子玩偶颓然坐在这金字塔的顶上,两只假眼斜斜地向下瞪着。在专为除旧而设的节日里,便只是两三分陈旧,亦不免遭到如此轻易的遗弃。这遗弃的行动却也如此轻易地满足着人除旧的仪式感,可见如今的人,这除旧的迫切却是越发强烈了。

旧日里那些红红绿绿的活气早已随亡灵而去。残夜之间,唯独夹道的枯木披挂了一身蓝白的鬼火和红红的纸灯笼,硬是要制造些节日的热烈出来,却愈发使得这座荒城形容枯槁。我收回左顾右盼的目光,走上那条与我相熟的路,并随着它向城外走去。同那些迫切的人一样,我要去行我那除旧的仪式。

我路过城里明亮的黑暗,路过斜倚在天边的一团毛月亮,路过已经失却了刺骨力量的夜风,我且去行我那除旧的仪式。

黎明时分渐近,扑面而来的黑暗却是越发浓烈真诚。我因而知道,那陈旧的城市已被我如此轻易地弃置身后,连同那里头虚伪的黑暗。想到这里,我如释重负,便向高处漆黑的天空抛去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狭长的小路斜斜地向上奔去,我行使仪式的西奈山到了。这山由于缺乏名气而人迹罕至,却是我至爱的去处。常年索居之人,总不免对十里繁华退避三舍,与他人倾诉交谈的能力亦是大大退化。于是每逢立春,我便来到此处荒山,攀至山顶看一回日出,略振作精神,好应付下一年的日子。

我的仪式将这一日从了无盼望的十二个月当中分别出来,很是安慰了我一望无际的冬天,也安慰了我时常萧索的情绪。城里的人事总如同蛛网般细碎腻歪,每每烦不胜烦,我便巴望着这一天快些临到,巴望着着遁入那须臾的自由与安息。倘无这一日,我的苦寒该是何等无望!

我沿着千回百转的小路且行且四顾。

白惨惨的薄霜底下沉睡着泥土,白惨惨的坚冰底下沉睡着春水,白惨惨的种子里头沉睡着姹紫嫣红。梦的味道由四处合来,大概是呼吸了太多这般异香的空气,我竟发作了许多微醺的幻觉。

周遭的空气愈发阴冷,阴冷中生出许多双无形的手蜷缩舒展,向我的脸颊颈项悄然攫来。耳边又络绎不绝地响起似人非人的声响,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又像是尖而细的牙齿心无旁骛地啃噬。然而那哭声、笑声、自语声皆缺乏活人无限生动的感情,便如同行尸洁白的目光般,无悲无喜,只隐约散射出某种空洞麻木的恶毒。

夜鸟不时吐出尖笑一二声,山间便腾起无数空虚的回音,时远时近,亦实亦虚,衬得这荒山的寂静愈发无边无际。我在这些黑暗中的生物炯炯的凝视之间蹀躞而行,殚精竭虑地说服自己,莫去理会背后射来那诸多怨念的目光。我如此确凿地知晓他的存在,他在这无人梦境执意地尾随着我。

我如芒在背,如同梦游,平日里读过的一些怪力乱神的故事主角,纷纷活灵活现地在我眼前蹦跳起来,嬉笑纵情,载歌载舞。于是我的理性之光在这阴鸷的梦幻中彻底泯灭了,我一再惶惶地驻足,回头,一再地为自己确认那了无一物的答案。然而他是必然存在的,我知道、并坚定地信仰着他惊悚的存在。

我竟战栗了,我竟怀念起城市里死水般的和平温暖。

城里再没有绝对的黑暗,开关就在手边、手机就在枕旁,那残兵游勇般的黑暗被这十八般兵器驯化得灯红酒绿、不堪一击;城里也再没有绝对的孤独,人群就在身旁、交际之网在通讯录里头如此完美地罗列着,那剩勇穷寇般的孤独也被这花样百出的手段调教得柔顺脆弱、温驯无比。而眼下的黑暗与孤独却是我不曾见过的狂野凶猛,不仅全然从人意当中隔离出来,还成功地保留着独立意志,但凭自己的心意行事,但凭自己的心意毁灭或吞噬。

我望着深渊,深渊回望着我。

有那么一二刻,我以为我看到了溶解在黑暗当中的我的影子。它在沉默中怀着爆发的远大志向,以扭曲的形态生长起来、饱满起来,发了疯一般。黑暗在我的影子当中挣扎,我的影子亦在黑暗中斗争。

万籁俱寂,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一个修行者,化出两个修行者。

我又不由自主回头张望……是的!他果真是存在的!

一个极黑极深的漩涡无比诡谲地蠕动扭曲,吸收着荒芜悲哀森然不可知的黑夜的精华,化出一个格外可怖的人形!它近在咫尺,却使我人类的视觉看不分明。我屏气凝神,动弹不得,且由它不急不缓地向我逼近。

万籁俱寂,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一个修行者,化为两个修行者。

俄顷,它却又莫测地停滞下来,左顾右盼地张望了一番。这人形的东西窸窸窣窣地抖动着,发出啃噬的细小声响。

我心跳如鼓。

那人形的东西自言自语,时而发出呵呵的笑声,断断续续,又突然飞起僵硬的双脚,自我眼前飞奔而去了。于是我又听到一声轻飘飘的叹息,飞往高处的黑暗去了。

原来这世上果然是存在叶公这类人物的,我想。他将向往之情化作一场恢弘的大戏,献给我和我幻想中的观众。戏里的我忠贞不渝地保卫着一个不俗的自己,保卫着“不俗之我”在庸庸碌碌的城里免遭沉沦。然而他入戏太深,以至于断绝了后台,以至于以为那戏里的爱恨都是真的,以至于以为我果真爱了这处妖气横生的荒山,我果真对抗并征服了最惨烈的黑暗与最惨淡的孤独。心中有戏,目中无人,何其谬哉!

对着那飞奔的人形,我忍不住泛起一个嘲讽的笑容。眼下的他,却被真实的黑暗孤独生生地扯出了戏外,不得不面对那个戏外的、无能为力的自己了。

然而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什么法术高强的邪祟。并且他打扮得竟与我十分之相近,蝙蝠般的斗篷,巨大的兜帽遮去了半张脸。我于是感到些自以为是的亲切,想必这位兄台平日里也是受惯了异样的目光。然而我却惊吓至此,何其谬哉!

他直挺挺地向前走着,衣袂如旗,四平八稳,演奏家一般从容。那些我以为森然可怖的种种非但未曾扰乱他的节奏分毫,反倒化作了他韵律的一部分,使他与那黑暗世界呈现着不分你我的亲近与和谐。这令我感到万分羞赧与妒忌。

此时东方的天空亦初露霁色,我便清一清嗓子,斗胆向那人说——“先生,你好!”

那人却并不理会我的招呼,只依旧直挺挺地走着,仿佛我与我的招呼俱是不存在的。我竟在此遇到一个较我更孤僻讨厌的怪人。算了罢!我本也没有与人结伴而行的打算。我默默地想,我十分讨厌他,却也十分钦佩他那嶙峋的气质。然而这位仁兄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我同这位讨厌的怪先生就这样一前一后、错落地走着。他时而干干净净地消逝在我的背后,仿佛不曾出现;时而又无比清晰明确地霸占了我前方的视野,仿佛不曾离开;时而别出心裁地拐向一个我未曾走过的岔路,时而又与我在同一段路重逢。

终于,山顶与黎明一并呈现在了我的眼前——连同那个讨厌的谜语黑而直的背影。

金碧辉煌的云彩开始燃烧,谜语先生向着熊熊盛开的云朵旁低吟浅唱着念起咒语,我又讨厌并敬佩起他旁若无人的英勇。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的死尸,

贯穿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我依稀辨认出那咒语的内容——《凤凰涅槃》。那诗歌字字悲壮,他却依旧是四平八稳,衣袂如旗。他的咒语唤起我许多陈旧的回忆,我想起同诗人的一对凤凰朝夕相处的日子,想起他们鼓舞着我,直到我走尽了天真的岁月,亦想起某日我忍下了何等的无奈与剧痛将它们将年青的我活埋在丹穴山下,甚至不愿留下一座明显的坟冢。

我眼底似有泪意,然而我的心刚硬,不愿承受热泪盈眶的温柔感动。

“啊啊!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他们的坟冢之上压着无数无数的巨石和硬土——那是我残忍的杰作。如今在那人执拗的召唤下,那些死魂灵袅袅的哭笑不绝如缕、不屈不饶地穿过石缝来到我面前,逼我开口,逼我同他一起念那……何等华美的诗篇,却在我口中化作了黯淡无光的凋零之物滚落山崖,甚至未能发出半声哀鸣。

我实实在在地感到难过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衰败呀!寂寥呀!”

他游鲲独运的唱诵再次悍然起飞。

他走向我,我则满怀热烈的期待,我那些万年等待、千言万语的倾诉亦满怀热烈的期待……然而晨光在他毫无掩饰的脸上跳跃,我以为我看到了镜子。

一张陈旧而崭新的容颜,我徒觉惊骇,却来不及发出半声哀鸣……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他的吟诵之声向上远去了……

苍松磐石自我眼前掠过,山崖之间的景致美不胜收,皆以非凡的速度在我头上盘旋;身边尽是悍然凛冽,宁折不弯的狂风,奔腾如海。我徒劳地向那远去的我、远去的诗和太阳张开双臂。然而我在坠落,这让我飞翔的姿态显得如此虚伪。天空呈现出一片可怕的金红色,凤凰盘旋,它们激动地鼓动着双翅,我便乘了金色的风飞向尽头……

最后,我崭新的容颜和冉冉的太阳,他们一同往高而远的天际升去了。

西奈山下,骨殖们在我陈旧而新鲜的躯壳四周列坐其次,空洞的喉咙里发出欢迎的笑声——“他又除了旧我了!”“可不是,今年这除旧的仪式上,他念了最爱的那首诗!”那最衰老又最年轻的一个说,“我最爱的那首凤凰的诗。”然而我却不胜悲哀,大哭起来,为着如此轻易的遗弃。离我最近的那一具骸骨拍拍我的肩道:“不要哭!早晚复相逢——明年此时,你且等着罢!”我便止了哭,因为那四周的骨殖都热烈期待地望着我,似有着万年等待、千言万语的倾诉。

文/公子甄

图/兔子疯

20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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