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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宋小君
• chapter 1 •
天宝十四年,马嵬坡。
男孩和女孩正在叽叽喳喳地唱着“霸王别姬”的戏文。
乱世,似乎也不能打搅孩子们的童年。
突然间,大地震动,车马喧嚣。
两个孩子不得不停下来。
男孩胆子大,拉着女孩就往前跑,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马嵬坡下,六军肃穆,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同一个方向,一个女人在跳舞。
女人的舞姿绰约,步履轻盈,梦幻得不像人间。
一个男子,衣着华贵,骑高头大马,被簇拥在垓心,离着女人最近,却勒住了马,不敢再前进一步。
女子的舞步正踩在了他的心坎上,他蓦地却想起了那个名闻天下的诗人,曾写诗赞颂眼前翩翩起舞的女子: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山玉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她是杨玉环,令天下“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杨贵妃。
他是李隆基,九五之尊,大唐君主,当今的天子。
现在,他却是世界上最窝囊的男人,他将要亲自下令,处死自己心爱的女人。
一曲舞毕,杨玉环停下来,面色平静,对着李隆基盈盈一拜。
李隆基不忍再看,转身催马离去,几次差点跌下马来,幸亏被左右扶住。
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对着高力士点头。
高力士得了令,一声长叹,捧着白绫,走向前去,跪倒在了杨玉环面前。
白绫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灰尘,高力士连忙把灰尘拂去。
杨玉环看在眼里,对着高力士微笑,说了句,多谢。
白绫套上了杨玉环脖颈。
高力士转过身去,陈玄礼挥了挥手。
杨玉环觉得自己被推入了一片无底的虚无,四周尽是浓重的雾气,她的身子不停地下坠,下坠。
在下坠之中,忍不住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
• chapter 2 •
那一年,杨玉环十岁。
在家人的护送下,来到了洛阳。
这里是杨玉环的三叔,杨玄珪的府邸。
十岁的杨玉环此时,还不知道,当她踏进府邸的一瞬,她的命运,就要彻底地被改变了。
杨玄珪是个乐师,供职于唐乐府,常常给达官贵人演奏,技艺无双。
杨玄珪有个徒弟,还是个男婴之时,就被杨玄珪收养,取名萧七。
杨玉环地到来,终结了萧七原本无趣的童年。
有些人,一出现就带着光环,会照亮你和你身边的一切。
两个孩子都年幼,很快就相熟了。
同吃同住同玩耍。
杨玄珪授课的时候,杨玉环和萧七坐在一起,托着腮听。
春困,谁要是先睡着了,另一个就努力撑起对方的身子,以免对方歪倒。
比起乐器,萧七更喜欢舞枪弄棒,从后山砍了竹子,做成长枪,毫无章法地攻击并不存在的敌人。
每次,杨玉环都会假扮被掳走的公主,让萧七搭救自己。
孩子们演戏的时候,全世界都是背景。
杨玄珪弹琴的时候,杨玉环就闭上眼睛听。
宫商角徵羽,每一个音调,都有灵性,都有翅膀,能让听的人踮起脚来就周游四海列国。
萧七学琴学得慢。
杨玄珪有时候发了怒,骂萧七孺子不可教。
萧七就和师傅顶嘴,男人本来就应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躲起来弄管弦,没什么出息。
杨玄珪大怒,举起藤条,就抽打萧七。
杨玉环跪在一旁,让萧七认错。
萧七疼得咬牙切齿,兀自嘴硬,就是不肯讨饶。
萧七的屁股上上了药,趴在床上,疼得说不出话。
杨玉环在一旁给萧七喂饭,忍不住骂他,你是不是傻?三叔说什么,你就听着,顶什么嘴?这不是找打么?
萧七疼得嘶嘶地倒抽着凉气,嘴里却不肯示弱,我怎么想的,我就怎么说。我不会说谎。
杨玉环心疼又无奈,真是个憨货。疼不疼?
萧七这才点头,疼,真疼。
杨玉环拿着扇子给萧七扇伤口,我考你背诗吧,背诗就不疼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你接着背。
萧七就忍着疼,跟着背: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盈盈……
笨!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读书声,朗朗地传出来。
春去秋来,两个孩子和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一起长了起来。
每天,萧七练完了琴,就跑到街上,看卖艺的拳师打拳,跟着人家学,净是些铁砂掌,一指禅,硬气功什么的。
双手每次都练得血肉模糊,抚琴的时候,钻心地疼,一疼,音律就乱了。
杨玉环就训他,你打拳就打拳,非要弄伤自己么?你弄成这样,还怎么抚琴?
萧七就腆着脸问,你心疼了?
呸!我才不心疼,你不好好抚琴,我怎么跳舞?
两个人常常去给达官贵人演奏。
萧七抚琴,杨玉环跳舞。
见过的人都说,萧七的琴音如飞鸟,杨玉环的舞步就像是踩在了飞鸟上,轻盈缥缈,不似人间所有。
这样的琴,这样的舞,只有最默契的两个人,才能催生出来,可谓大唐琴舞双绝。
唐朝女子豪放,每次演出之后,萧七总是会收到女孩带花香的信笺,表达对他的爱慕之情。
杨玉环就用夸张的语气取笑他,萧七公子,听你抚琴一曲,之后就茶饭不思了。不知萧七公子有无妻室,如果没有,小女子年方二八,愿荐枕席。
萧七就涨红了脸,别胡说!我才不喜欢她们。
杨玉环就眨着眼睛问他,那你喜欢谁。
萧七一滞,我……
你说话啊。
我……不说!
看着萧七涨红了的脸,杨玉环就笑,憨货,你知道为什么你抚琴的时候,我舞跳得这样好吗?
萧七摇头,不解。
杨玉环看着萧七,道,因为不管有多少人在场,我的舞都是跳给你一个人看的。
萧七呆呆地看着杨玉环,说不出话。
杨玉环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良久,萧七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真巧,我也是只抚琴给你一个人听的。
• chapter 3 •
开元二十二年,唐玄宗李隆基的女儿,咸宜公主,在洛阳大婚。
咸宜公主素来听说,洛阳有琴舞双绝,点名让萧七和杨玉环来婚礼上演出。
两个人应邀而去。
婚礼盛大。
圣上亲临。
皇亲国戚都到了。
萧七抚琴,宫商角徵羽传出来,绕梁不绝,听痴了在场的众人。
杨玉环舞步飘渺,如踏飞鸟,如踩云朵,似乎一阵风吹过来,就能飞向天际。
在场的人们都看傻了眼。
尤其是男人。
眼睛被拴在了杨玉环身上。
武惠妃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两个男人看。
一个是当今圣上,唐玄宗李隆基,自己的丈夫。
另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咸宜公主的胞弟,寿王李瑁。
丈夫和儿子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正在起舞的杨玉环。
丈夫和儿子的心事,总也瞒不过妻子和母亲。
武惠妃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计较。
婚礼结束后,武惠妃单独见了儿子李瑁,劈头就问,你喜欢那个跳舞的女子?
李瑁不敢马上回答,愣在那里。
武惠妃道,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既然你有中意的女子,那我来做主吧。
意外之喜,让李瑁不敢相信,眼前再一次浮现出杨玉环的舞步,脑子里恰到好处地蹦出来洛神赋里的句子: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样的女子,能成为自己的妻子,怎能不令人欣喜若狂?
人的命运似乎总是在平凡的一天被改变。
此时的杨玉环和萧七还浑然不觉,像往常一样打打闹闹。
刚才我弹得如何?
谈得好是好,可我总觉得好像少了一些什么?
少了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我呢,我跳得好吗?
好。
你除了“好”,就不会说点别的夸我的话了吗?
就是好。
憨货!
李隆基听完武惠妃的话,出神了半晌,看到武惠妃正盯着自己,才连忙咳嗽一声,道,皇子的婚事,就按爱妃说的办。
圣旨下来的快,杨家上下一片欢喜。
如此殊荣,会改变整个杨家的命运。
杨家上下,人人看杨玉环的眼神都变得仰慕、尊敬,甚至带一丝嫉妒。
杨玉环身上似乎有了某种光环。
她正被家人们团团围住,向她道喜。
杨玉环应接不暇地回应着,房子人满为患,她心里却空荡荡的。
此刻,萧七正一个人在后院发了疯一样劈柴,手都磨出了血泡。
不知道劈了多久,柴已经高高地耸立了起来。
身后,多了一个人。
萧七闻到了杨玉环身上特有的香气,没有回头。
杨玉环站定,也没说话。
两个人沉默以对。
恭喜你啊寿王妃。
杨玉环没说话,只是拉起来萧七布满血泡的手,轻轻地吹着,从衣袖里取出布条,替他包扎。
萧七心如刀绞,甩脱杨玉环的手,大步离开。
杨玉环呆呆地站在那里,面色平静,身影却萧瑟无比,她走上前去,握住斧子的柄,上面隐隐传来一股温热,杨玉环一声轻叹,惊起了一只落在树枝上歇脚的鸟。
杨玄珪给杨玉环递茶,环儿,杨家的命,从今天开始,就拴在你身上了。
杨玉环接过茶,没饮,轻声道,我是杨家的女儿,我知道该怎么做。
杨玄珪欣慰,你是个聪慧的女子。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萧七这里,我会替他寻一门好亲事,你且放心。
杨玉环手里的茶杯抖了一下,茶水洒出来,道,萧七性子烈,就有劳三叔照料了。
大婚前,杨府上下,大红色铺满了角落,所有人都很忙碌。
萧七站在杨玉环的闺房之外,远远地看着,从不靠前。
有时候,萧七和杨玉环会远远地对望一眼,千言万语都藏在了眼神里。
两个人离得很近,却又很远。
萧七这才明白,古诗十九首里,那一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 chapter 4 •
杨玉环出嫁那天,盛大无比,人声鼎沸。
皇子大婚,自然不同于寻常百姓。
人人都争睹王妃的盛世美颜。
街巷上,人满为患。
杨玉环坐在轿子里,等待着自己命运的降临。
萧七没有去送。
他不能,不敢。
他自幼什么都不怕,现在却像个懦夫。
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府里,抚起琴来,琴音飞出去,眼前似乎凭空出现了一个正在跳舞的女子。
那是离着他越来越远的杨玉环。
李瑁将杨玉环引进了寿王府。
新婚之夜,李瑁看着如花美眷,心中欢喜,却没有新郎的那种急迫,只是柔声问了一句,环儿,你想不想家?
杨玉环轻轻点了点头,努力把眼泪锁在眼眶里。
李瑁轻声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李瑁的身子压上来的时候,杨玉环的眼神越过他的肩膀,穿透了屋顶,看到了夜空中的牵牛织女星,一滴泪终于从眼角跌落下来,渗入了繁花锦簇的被衾之中。
新生活扑面而来。
李瑁对杨玉环恩宠有佳。
杨玉环也尽着一个妻子的本分。
晚上,提起笔来,想要给洛阳写信。
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语气。
倒是三叔写信过来,告知杨玉环,家中一切安好,末了在提及一句,我与萧七每日精研音律,颇有所得。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杨玉环把信中有关萧七的句子,反复读了几遍,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有点释怀,又有点心酸。
忍不住自己感叹,哎,女人的心思啊。
李瑁告诉杨玉环,我喜欢看你笑。
杨玉环脸上就从来不露愁容。
但眼神里却还是藏不住的寡欢。
李瑁都看在眼里。
一日,李瑁告诉杨玉环,我知道你雅好管弦之声,我特意请来一个乐师,给你助兴。
杨玉环不甚有兴趣,但又不能坏了李瑁的兴致,强打起精神,勉强出席。
等到乐师上前,杨玉环抬起头,心里的五味都涌上来。
乐师不是别人,正是萧七。
萧七看起来,消瘦了不少,作揖行礼,给寿王和王妃请安。
一个称呼,就能把两个人隔开一座山。
杨玉环握紧了拳,尽量让自己的身子不要抖,指甲狠狠地扎进肉里。
萧七开始了演奏,曲调之中,满是和杨玉环的点滴。
此刻,杨玉环知道以前萧七的琴音里少了什么了。
少了一个“情”字。
现在,他琴音里,有情了。
杨玉环知道,这些情,浓烈到这样的程度,都是来自于她。
男人总是因为一个女人变成熟。
杨玉环不肯让眼泪流出来,不敢让身子抖,努力控制自己,只有头上的金钗,似乎感知到了某种激荡在主人身体里的情绪,轻轻地颤动。
李瑁开了口,环儿舞步天下无双,何不趁这个机会,上前去跳一支舞?
杨玉环一愣。
李瑁看着杨玉环,温和地笑
杨玉环点了点头,起身的时候,差点摔倒,幸亏侍女及时扶住。
杨玉环走上前去,眼神看进萧七眼睛里,差点就要融化在里面。
请问娘娘要跳什么曲子?
跳“孔雀东南飞”吧。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一人抚琴,一人跳舞。
这个时刻,是只属于两个人的。
其他所有,都沦为故事的幕布。
李瑁也看得呆住,方才信了人间亦有神迹。
最后一个琴音弹完,杨玉环也跳完了最后一步。
两个人长久对望了一眼,恨不得就此双双死去。
杨玉环经不住这样强烈的情绪,再无力气,整个人软在地上。
萧七下意识地要去扶,迈出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住,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心如刀绞。
侍女们连忙跑过去扶起王妃。
李瑁急忙问,环儿无碍吧?
杨玉环答,不妨事。只是很长时间不跳了,有些脚软。
李瑁这才放心地鼓起掌来,问萧七:
是乐师的琴声好,还是王妃的舞步好?
萧七作揖,没敢看杨玉环,自然是王妃的舞步好。
李瑁很高兴,当即赏了萧七。
萧七谢了恩,不敢再看杨玉环,杨玉环也不敢再看他。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怕多看了一眼,就拆分不开了。
萧七低着头告退。
杨玉环低着头,看自己的衣襟。
等等。
李瑁突然叫住萧七,萧七一呆,转过身,低着头。
李瑁道,乐师琴音妙绝,不知道是否愿意留在王府,给王妃奏琴?
萧七和杨玉环同时一惊。
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
萧七跪在地上,对李瑁行礼,愿意。
萧七留了下来,成为了寿王府的乐师。
每天,都给杨玉环奏琴。
为了避嫌,萧七抚琴给杨玉环听的时候,两个人从不交谈一句。
只用眼神、乐曲和舞步交流。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语言。
外人大概永远也破译不了。
李瑁生性温和,行事妥帖,也没什么大的野心。
平日里,得空就和杨玉环一起听萧七奏琴,看杨玉环跳舞,斗酒十千。
一次,李瑁大醉,躺在杨玉环怀里,对她说,环儿,你是我在这个俗世的出口。
杨玉环并不能准确地理解李瑁的意思,但她知道,她给了李瑁一个出口,就好像萧七也是她的出口一样。
李瑁迷迷糊糊地道,环儿,你要是在府里气闷,就换了便装,去街上走走。让萧七可以陪你。
李瑁如此信任,让杨玉环和萧七受宠若惊。
谁也不想做出对不起寿王的事。
两个人懂得知足。
这样的局面,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能相思相望,即便是不能相亲,又有何妨?
每一天的相见,都是偷来的。
五年光阴匆匆而过。
• chapter 5 •
开元二十五年,一个深夜。
李瑁被叫醒,急召他入宫。
杨玉环朦胧中醒来,李瑁让杨玉环接着睡,杨玉环坚持起来替李瑁更衣。
送到门口,见外面夜色浓重,一如看不到头的命运。
杨玉环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李瑁进了宫,惊闻其母武惠妃薨逝了。
李瑁悲伤过度,晕厥在地。
武惠妃是李隆基最宠爱的妃子。
武惠妃的离世,让李隆基深受打击,宣布厚葬武惠妃,大赦天下。
大葬之后,李瑁强撑着的力气终于用尽了,病倒。
杨玉环悉心照料。
李瑁形销骨立,对杨玉环吐露心声,我虽然贵为皇子,但骨子里却是个弱小之人,如今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对这尘世,也不由得害怕了起来。
说着,看了杨玉环一样,环儿,幸好,我还有你。
杨玉环抱住李瑁,安慰,我就在这里。
男人愿意把脆弱展示给一个女人看,那就是真的爱她。
武惠妃薨逝之后,李隆基终日郁郁寡欢。
后宫佳丽三千,却没有一个中意的。
世上好看的肉体应接不暇,有趣的灵魂却少之又少。
有一天,听宫廷乐师奏乐,李隆基猛地想起了,当日在咸宜公主婚礼上,那个跳舞的女子。
她叫什么来着?
左右连忙答道,叫杨玉环。
皇帝想要什么,是不需要自己开口的。
许多人比皇帝自己还要明白他的心思。
这是权力的好处。
总是容易轻易得到一些珍贵的东西。
很快就有人进言,杨玉环姿质绝佳,适合入宫,陪伴圣上。
李隆基毕竟要顾忌自己的身份。
杨玉环到底是儿子的妃子,不可如此草率地决定,没有当即答允。
很快,一纸诏书进了寿王府。
内容简单,武惠妃薨逝,敕书杨氏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为武惠妃祈福。
萧七立在一旁,嘴唇咬出血来。
杨玉环呆立。
大病初愈的李瑁,接了圣旨,送走了传旨的人,一口鲜血吐出来。
不知道是天意弄人。
还是人意弄人。
辞别前夜。
李瑁和杨玉环房中对坐。
李瑁说,原本想给你一方天地,让你安心生活。可现在……
杨玉环止住了李瑁,王爷能给的,都给了。玉环知足了。此后,还请王爷保重。
李瑁抱紧杨玉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我的出口没有了。
当天夜里,李瑁换了一个人一样,近乎凶残地冲撞着杨玉环的身子。
杨玉环坦然承受,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玉环心已有所属,这也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
萧七,在风里面,呆立了一整夜。
第二天,等杨玉环醒来,李瑁和萧七都已经在等。
李瑁替杨玉环打点了行囊,道,吃穿用度,都在里面,要是还缺什么,尽管派人告诉我。
杨玉环谢恩。
萧七立在一侧,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地观望。
此时,李瑁却一挥手,萧七,你再来弹奏一曲如何?
萧七奏琴,近乎用了全力,指尖被琴弦磨破,流出血来,红了琴弦。
杨玉环听在心里,把所有的痛,都尽可能锁住,她要留着这些痛,没有人的时候,独自享受。
一曲弹完,铮的三声响,琴弦应声断了三根。
在杨玉环听来,那就是告别了。
李瑁却突然开口,环儿,萧七,我对不住你们。
杨玉环和萧七同时悚然一惊,不知李瑁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李瑁难掩心痛,接着道,以后,你们两个人的命,我就做不了主了。不过,我已经奏请父皇,说环儿喜欢音律,请乐师萧七跟随。
萧七和杨玉环听着,都呆住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两个人双双跪倒在地,叩首,谢谢王爷周全。
李瑁看了杨玉环一眼,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挥了挥手,走吧。
杨玉环成了女道士,道号太真。
萧七侍奉左右,也入了道籍。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这时候,能做的,只有用一万分的力气珍惜当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萧七和杨玉环又可以独处了。
道观,就是他们的小世界。
除了奏琴,跳舞,杨玉环迷上了种花草。
萧七便和她一起,在道观之中,种满了各色桃花,桃红、嫣红、粉红、银红、殷红、紫红、橙红、朱红。
春天一来,桃花烧遍,美得令人肝儿颤。
萧七得了珍惜的桃种,种出来的桃花,娇艳异常。
一日,天气晴好。
得了空,萧七奏琴,杨玉环便在落英缤纷中翩翩起舞。
圣旨毫无征兆地来了。
两个人不得不停下来。
诏杨玉环三日内入宫。
等到宣旨的人走了以后,两个人沉默不语。
恰巧起了风,眼看着要下雨,此种桃花竟然纷纷闭合,如同害羞一般。
萧七和杨玉环都看向了闭合的桃花,都呆住。
萧七道,也许是你跳舞的时候过分好看,连桃花也输给了你,不由得就害羞了起来。
杨玉环笑了,憨货,净会瞎说。
两个人靠在了一起,谁也不再说话。
天地之间,只有风,雨和一株株会害羞的桃花。
李隆基赐给李瑁一个新的妃子,封为寿王妃,一切不言自明。
李瑁当天又吐了血,但还是谢了恩。
回到杨玉环的房间,摆设没有动过,杨玉环用过的琴,似乎还在铮然作响。杨玉环身上的味道仍旧飘散在角落里。
李瑁一个人,关上门,在房间里发呆。
而太真观中,另一个男人也在睹物思人。
世界上,有时候,就会有这种奇妙的联系。
譬如,两个男人,都在为了同一个女人伤心。
杨玉环入宫,被封为贵妃。
李隆基对杨玉环珍爱非常。
听说了杨玉环喜欢桃花,便在御花园之中,种满了桃花。
为了提防鸟儿啄伤花草,李隆基下令,在御花园所有的树上,都挂上金铃。
风一吹,御花园中,铃铛作响,桃花纷飞,宛如仙境。
六宫粉黛在杨玉环面前,似乎都失去了颜色。
男人在热恋之中,眼睛里容不下别的女人。
虽然对杨玉环极尽恩宠,但李隆基仍觉得不够,因此重用杨家士人。
封杨玉环的族兄杨国忠为宰相。
整个杨家,因此而得势。
杨玉环谢恩。
李隆基对杨玉环道出真心:
武惠妃离世之后,朕被困在一片汪洋之中,直到你出现了,你就是我的一艘船。
杨玉环心中难过,可我却把萧七丢在了海里。
• chapter 6 •
八月十五,中秋。
李隆基和杨玉环赏月。
杨玉环看月亮悬上中天,想起萧七,此时,他也和我一样,看着同一个月亮吧。
李隆基看身边美人,看月亮,心有所感,道,月中有嫦娥,我身边有玉环,我不输九天仙人。
当天夜里,与杨玉环无限温存。
李隆基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进了月宫,云雾中,到处都是仙乐飘飘,又见到了嫦娥仙子。
李隆基默默地记下弦乐的谱子。
醒来之后,连忙吩咐人准备笔墨,将曲调记了下来,名曰《霓裳羽衣曲》。
找了个好天气,召见杨贵妃,亲自给贵妃插上金钗,命乐师奏霓裳羽衣曲,环儿,为朕舞一曲。
杨玉环听见了乐声,想起萧七,心中感喟,把所有思念都化在舞步之中。
见杨玉环跳得如此动情,李隆基也被感染,对左右说,朕得杨贵妃,如得至宝也。
而此刻,正在跳舞的女子,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人。
痴儿女,无论身份地位,总是被情爱折磨。
其时,宫中并没有册立新皇后,宫人们都称呼杨玉环为娘子,宫人们都知道,杨贵妃实际上身居皇后之位。
一个秋天。
据说民间有一个乐师,养了一只白鹦鹉,乐师弹奏之时,白鹦鹉展喉而歌,实为天下奇景。
李隆基听说后,召入宫中演奏。
是萧七。
杨玉环几乎坐不住。
萧七弹奏,白鹦鹉歌唱,如泣如诉,听得杨玉环心潮波动。
只是,此刻两个人的距离,更远了。
李隆基十分激赏,重赏萧七,要把白鹦鹉留在宫中,陪伴杨贵妃,赐名白鹦鹉“雪花娘”。
匆匆一面,没说一句话,萧七就被送出了宫。
萧七走后,杨玉环心中波澜不定,不知道此后再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大病一场。
李隆基急坏了。
杨玉环请求,我想回一趟太真观,为皇上和我自己祈福。
李隆基当即应允。
太真观中,两人相见,一别如雨。
只顾着看对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后,杨玉环想方设法出宫,甚至不惜三番五次和妃子们发生冲突。
李隆基没想到杨玉环如此善妒,一怒之下,将杨玉环逐出宫门。
只有这样,杨玉环才能如愿见到萧七。
萧七当然知道这样来之不易的见面,对杨玉环来说有多危险。
伴君如伴虎,如此三番五次触怒圣上,环儿有性命之忧。
萧七告诉杨玉环,我不能总是一味地苦等。我想离你近一些。
杨玉环不解,你要去哪?
萧七道,男儿建功立业,自然是南征北战。如果我立了战功,成为武将,就可以常常入宫了,到时候,我们会有更多见面的机会。
杨玉环摇头,沙场之上,兵器有没长眼睛,万一你受了伤怎么办?
萧七看着杨玉环,可我总要做点什么,不然我活不下去。
杨玉环只能抱紧萧七。
李隆基思念杨玉环,每次一怒之下把杨玉环逐出宫门,没过几日,又后悔了,急召杨玉环回宫。
萧七进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的队伍,成为陈玄礼的部下。
因作战骁勇,跟随陈玄礼出生入死,很快就被提升为副将,伴随陈玄礼左右,陈玄礼对其青眼有加。
• chapter 7 •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
早已按捺不住的叛将安禄山,以讨伐杨国忠为名,发动叛乱,率军直捣京师长安。
天宝十五年,安禄山的叛军攻破长安门户潼关,致使长安无险可守,眼看着长安就要沦陷。
李隆基惊慌失措,命陈玄礼集合禁军,重赏,挑御马九百匹,带上杨玉环,太子等宫中大臣,家眷,仓皇出逃。
安禄山攻破长安。
长安城内,一片混乱。
李隆基一路奔逃,征召当地官吏前来护驾,可是竟无一人前来。
日上三竿,李隆基还没有吃饭,饥肠辘辘。
杨国忠只好用随身携带的银两,买来胡饼。
李隆基和杨玉环就在马车里,分着吃了。
见杨玉环长途奔波,花容失色,李隆基叹息,环儿,苦了你了。
杨玉环笑,就当是出来玩耍。何苦之有?
李隆基为之展颜一笑。
晚上,沿途的百姓听说皇帝来了,还没有吃饭,都带着粗茶淡饭赶来,献给皇帝。
皇子皇孙们饿的惨了,也顾不得了那么多了,直接用手往嘴里塞,争抢饭菜。
李隆基见到这样的惨象,忍不住落泪。
杨玉环替李隆基擦去眼泪,轻声安慰,一时受辱算不得什么,请圣陛下保重龙体。
一路上,官吏士兵,跑的跑,逃的逃。
逃到马嵬坡,官员和将士们,又饿又累,几近崩溃。
不知是谁振臂一呼,六军随即哗变。
陈玄礼见势不妙,当即提议,事到如今,一切都是奸相杨国忠的过错,将士们随我斩杀奸臣。
乱军之中,将士们高喊“杨国忠与胡人谋反”,杨国忠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乱箭射于马下,死于乱军之中。
萧七趁乱冲进杨玉环所在的驿站,来不及多说,告诉杨玉环,杨国忠已经被杀,现在趁乱,我护送你逃跑吧。
杨玉环道,现在我走了,事情就更没法收场了。
六军包围了李隆基。
李隆基只身走出来。
陈玄礼替将士们请求李隆基,杨国忠谋反,已被诛杀。如今这个局面,杨家脱不了干系。众怒难犯,请圣上以社稷为重,处死杨贵妃,给六军将士一个交代。
李隆基听完几乎跌倒。
高力士只好劝李隆基,如今,只有这个办法了,请圣上尽快决断。
李隆基没有回话,只是道,我要见玉环一面。
李隆基召见杨玉环。
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你怎么忍心跟你所爱之人说,你要她死?
杨玉环早已听说,拜倒在地,玉环不过是个女人,陛下请以天下社稷为重。
李隆基说不出话。
高力士听见外面喧哗,只好催促,请圣上决断。
李隆基不答。
杨玉环看在眼里,对高力士道,陛下答应了。
高力士看向李隆基,李隆基近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点头。
杨玉环再拜,跟随高力士离去。
李隆基跌倒在地。
此时,萧七跪倒在陈玄礼面前,以头抢地,血流满面,我和杨玉环自幼青梅竹马,聚少离多,现在让我看着心爱之人身死,我实在做不到。请将军念在我随你出生入死的份上,放玉环一条生路,我愿替她死。
陈玄礼摇头不答,命人将萧七绑了起来。
杨玉环请求为李隆基再舞一曲。
其实是想跳给萧七看。
李隆基骑在马上,心中响起了霓裳羽衣曲的调子。
眼前正在起舞的女子,很快便要天人永隔,死在自己手里。
李隆基不忍再看,转身催马离去。
杨玉环勃颈上套上白绫,在浓雾中的虚无里下坠,不知道何时才能坠入谷底。
陡然间,身子一滞,似乎被什么拉了一把。
眼前浓雾渐渐散去,眼前,一个人的脸,清晰起来,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人怀里,是日思夜想的萧七。
见杨玉环醒来,萧七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带你走。
陈玄礼脱去盔甲,在李隆基面前叩头谢罪。
李隆基沉浸在哀伤之中,心如死灰,强打起精神,慰劳六军。
陈玄礼率众高呼万岁,六军继续前行。
马上,李隆基无数次回头,眼前尽是杨玉环跳霓裳羽衣的影子,几次差点跌下马来。
萧七和杨玉环平民打扮,一路难逃。
路上,萧七道,虽然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直到此时,我才觉得,你是我的。
杨玉环抱紧了萧七,仍旧惊魂未定。
此后,李隆基回京,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马嵬坡寻找杨贵妃的尸身,却一无所获。
李隆基忧闷欲死。
一个宦官,于马嵬坡乱军之中,拾到一个贵妃的香囊,献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把香囊藏进自己的衣袖,随身携带,日夜不离身,但仍旧解不了对杨玉环的思念之苦。
于是,诏令天下画工,都来瞻仰杨贵妃生前的画像,命令他们替杨贵妃画像,越多越好,越像越好。
李隆基将这些画像挂在宫中,白天看,晚上看,边看边唏嘘不已。
• chapter 8 •
萧七和杨玉环一直往南走。
变卖行囊的时候,却被一个瞻仰过杨贵妃画像的画工发现。
画工觉得找到了进身之阶,当即密报给知府,知府邀功心切,派人追杀萧七和杨贵妃。
萧七奋力反抗,却仍旧被追兵抓捕,连同杨贵妃一起,被送往长安,并派人快马加鞭,告知圣上。
押送路上,萧七在囚笼之中,对在马车上的杨玉环喊,这次就算死,我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杨玉环回应,有你,去哪里我都不怕了。
李隆基听闻杨贵妃没有死,欣喜若狂。
当即就乔装,出了宫禁。
见到原本丰满,现如今瘦弱不堪的杨玉环,李隆基恍如隔世,禁不住悲从中来,抱紧杨玉环痛哭不已,环儿,跟我回宫吧。
杨玉环放开李隆基,拜倒在地,玉环不能跟陛下回宫了。
李隆基呆住。
知府把萧七带上来,萧七见到李隆基,不肯跪。
李隆基道,你救下贵妃有功,要什么犒赏朕都给你。
萧七昂头,我只想跟陛下说一句话。
你说。
你是九五之尊,不可能为了心爱之人去死。但,你至少应该保她周全。
我是一介草民,为了保护她,我随时可以赴死。
这一点,我比你强。我不能再把环儿交给你了。
李隆基哑口无言。
杨玉环跪倒在地,陛下,我和萧七青梅竹马,三十余年来,聚少离多,尝尽了分别之苦。玉环也陪着圣上这么多年了,请陛下成全我们,就当我已经死在了马嵬坡吧。
李隆基将杨玉环扶起来,未发一言,替杨玉环擦去脸上的污迹,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人的步子原来可以这样沉重。
三日后,杨玉环和萧七被人送到了码头。
上了遣唐使返回扶桑的商船。
遣唐使告诉杨玉环,陛下密令,为了保护你们,送你们二人远赴扶桑。
杨玉环对着天子所在的方向,拜倒谢恩。
长安,宫禁之中。
李隆基双手捧着那只叫雪花娘的鹦鹉,鹦鹉已经死去多时。
李隆基亲手将鹦鹉埋在了御苑中的桃花树下,称鹦鹉冢,以此来纪念杨贵妃。
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伤感。
大海之上,萧七和杨玉环立在船头,穿过浓重的海雾,看见阳光渐渐显露出来,二人紧紧相拥。
商船将萧七和杨玉环送至扶桑,一个名叫“油谷町久津”的地方,两个人住了下来。
从此以后,不知所踪。
油谷町久津,至今有杨贵妃墓。
日本的杨贵妃墓
(完)
宋小君:作家、编剧、诗人,当当网2016年度影响力作家。代表作品:《玩命爱一个姑娘》《我觉得我会永远生猛下去》《一男三女合租记》《爱看月亮的猪》等。
文章选自宋小君新书《爱看月亮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