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研究所以来,每次去剪头发,我都会哀求理发师能不能想办法掩饰我没救了的发际线。“不求风格,只要看上去茂密点就好。防脱洗发水,曼迪我也用,但是头发还是一去不回,比失恋还可怕。”有人建议我植发,或者干脆买个假发戴戴。
Cindy的路子清奇,不废话直接上推子,有的没的全给我削了。镜子里瞧着像个西瓜太郎,Cindy说,削你是为了你好,听姐的,人就是贱,越削越长。记得少熬夜,过两周看看,头发疯长,万物生长。
两周不到,沉睡的发根仿佛受到羞辱,纷纷露出脑袋。我大喜,为表感谢,我给Cindy送了一个帆布包,料子挺好也洋气,就是带子有一次让女友抓着捶我的时候扯裂了一个小口,印证了我们早已破裂的感情。实际上也已经破裂了。爱情不值得,但包包挺贵。
Cindy收到礼物时正忙着给客人洗头,泰式按摩,先捏太阳穴,再揉搓头皮。Cindy说,别走啊,一会忙完请你吃麻辣烫。我说,不用。她说,那可不行。她就是这么一人,性格要强,不大适合做服务业,偏偏服务别人。客人不大受力,叫唤了几次轻点,Cindy说,力度正好,再轻就洗不干净了。客人只能忍受。我刷了会手机,看了看新闻,还是哪个明星出事了,哪个官员落马了。
我其实不太记得CIndy是怎么带我吃了麻辣烫,应该是喝了酒,还喝大了。不然我此刻不会躺在酒店的床上,Cindy一丝不挂地坐在床边,正点着烟,我觉得呛得慌,嘴里一股怪味。她见我醒了,披了一条床单,背对我。我心里忐忑,怎么也记不清昨天发生什么了。Cindy仿佛看穿我的想法,说,放心吧,我不会缠着你,我只是不想欠你的。我说,大可不必这样,真的。Cindy没说话,烟灰缸上堆满了烟头,看来她起来已经有一会了。酒店人员送进来两块三明治,两杯果汁,Cindy都推给我,说你吃吧,我不饿。我尝了口三明治,味道不坏,说,真不吃?Cindy说,没养成吃早饭的习惯。我说,习惯要从小培养。
后来我离开了这个城市,辗转数年,经历了结婚,离婚,渴望在媒体届杀出一条血路,却只发表了一些质量一般,不为人知的报道,大都跟过气名人有关。主编经常骂我,既然过气就不再是名人了,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想的。我辞职后,闲散半年没找工作,眼看积蓄没了又回来这里,Cindy剪头的那家理发店已经倒闭了。我才意识到,我忘了问她的名字。
Cindy是理发店老板起的名,店里的员工都有一个外国名字,比如Amanda、Jessica、Lucy,老板自己叫Tony,行业标配,很少有叫杰克的。汉堡店有,我见过一家汉堡店名字是杰克汉堡,下面打着一排小字“做中国人自己的汉堡”。
Cindy坐床边,等我吃三明治的时候讲了她的故事。她是从遵义过来的,母亲喂羊,有一个哥哥,智力缺陷还喜欢惹事,给家里添了很多麻烦。有一年村里有大车经过,哥哥兴奋奔向大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对他们家来说,其实也减少了一个负担。所以母亲一滴泪没留,反倒Cindy觉得难过,因为小时候每次让村里孩子欺负的时候,哥哥都会站出来替她挨揍,只是后来他才变成了那个样子,智力停滞在了八岁那年,周围的小孩都在成长,哥哥的时间却静止了。
父亲是在村里剃头的,人称剪刀手老Q,五分钟搞定一个头,通透利索,不在话下。技巧纯熟之后,人就容易嚣张。父亲后来每次给人剪头前,都去屋后面装作拿工具,其实是弯腰喝两口白酒,乘着醉意剃头,反倒理出一种风格。后来他喝酒剃头的事让人逮到了,还是两口子结婚的档口给新郎理发,精修,新郎气的跪在老头胸口把他海扁一顿,问还敢装X吗,你想弄死我是不是?一传十,十传百,他的理发店关门了,推刀自觉长满锈迹。只有Cindy的男朋友龙哥觉得无所谓,为讨好老丈人,还主动找他剪头。龙哥离开乡村去城市的最后一晚,就是请他剪的头。酒还是喝了,56度,微醺,洋洋洒洒,下盘有点不稳,推子拿起来仿佛在空中画画,天马行空,看得瘆人。
龙哥曾经计划当Cindy父亲的学徒,以后继承他的手艺,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村里人经常看见他俩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神秘兮兮不知道在说什么。通常都是Cindy父亲在说,十几岁的龙哥在听。有些话Cindy父亲连对自己老婆孩子也不愿意多讲,竟然愿意对这个家在村口的寡妇孩子唠叨不停。也不知道龙哥的亲生父亲是谁。谣言说,其实Cindy父亲也是龙哥的父亲,要不然怎么会像亲爹一样跟他说话呢。直到Cindy哥哥出事那天,父亲性情大变。龙哥觉得不能留在这儿了,背个包袱去遵义火车站,从遵义去广州,坐的慢车。一路上他睡了醒,醒了睡。看着窗外的风景远去,感觉也挺不错。
年底回乡探亲,龙哥洋气不少,穿一身毛呢大衣,十分挺拔、英俊。Cindy看着欢喜,上去叫龙哥。龙哥打住,说以后别叫我龙哥了,叫我阿龙,大城市都这么叫。Cindy问,为什么。阿龙皱眉说,没那么多为什么。Cindy觉得他变了,不仅仅是称谓变了,内核也变了。阿龙脱掉大衣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不再主动跟她讲话了。之前弄完事,还会搂着她聊聊心里事,还会唱唱流行歌。对了,阿龙是唱王力宏的好手,王力宏的歌他都会。这次,Cindy没睡着,阿龙已起了呼噜。Cindy把他踹醒,先别睡,给我唱《大城小爱》。阿龙勉强哼了两句,“乌黑的发尾,盘成一个圈。”Cindy抱怨,你不如之前走心了。阿龙穿好衣服回自己家,说你毛病真多。
Cindy哭着把事情告诉母亲,母亲是过来人,哪能受这个气,判断他应该有人了,你跟过去看看,你自己也去城市混吧,家里没希望了。Cindy看着客厅碎了一地的碗和母亲鼻子上的新伤,点点头。
那一天下了点雨,母亲找了个电三轮送她去火车站,临走给了她一万块钱,喂羊攒的,手绢包好。Cindy贴身放着,谁想刚下火车就让人摸走了。
Cindy说到这竟没什么悲伤的感觉,平静地像在诉说别人的事,突然问起我,遵义羊肉粉你吃过吧,很有名的。
我点点头,说点外卖吃过,小碗十五,大碗十七,加肉还要再给十块钱。
Cindy点点头,不过现在好多羊不是遵义的,只有遵义的羊肉粉才是最好吃的。
我没质疑,谁不说自己家乡美呢。
Cindy到了广州火车站,呜呜泱泱的全是人,她拎个大包,半是惊喜,半是落寞,想给家里报个信,母亲省钱,家里连个电话都没安,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当务之急是找到龙哥。半个多月,还真让她找到了,晚上十一点多,疲惫不堪的Cindy试工麦当劳店员让人撵了出来,因为太久没洗澡了,被指责不讲卫生。她准备再找个麦当劳过夜,也是赌气,你不用我,我就睡了你。
Cindy走着走着,在番禺区一家羊肉粉店外面看见了赤裸着上身的阿龙,他正跟几个年龄相仿的人大声喊着什么,一边喊一边喝酒,酒桌还有三个女的。Cindy不舒服,走上前。阿龙继续喊着什么只有他们才能明白的暗语。直到Cindy从阿龙手里夺下那杯酒,她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Cindy操着贵州话说,我来找你了。阿龙没应声,酒桌上一女的先恼了,问你谁啊。Cindy火性大,拎着啤酒瓶把那个女孩的头抡破了。还想继续杀,几个男的协力把她控制住。他们彻底酒醒了,感慨这女的真行。
没报警,问题不大,阿龙赔了医药费。Cindy兴致勃勃来到阿龙的出租屋,阿龙反手塞给她三百块钱,说你回去吧。Cindy没松下拿行李的手,笑着说,我不要,我就是看看你住的怎么样。正想进去,阿龙身后出现一个头发淋湿的女孩,身上还有护发素的味道,长得比自己高一点,挺瘦,不过胸很小。阿龙看地板,把钱递过去。Cindy转身走了。
后来辗转打听阿龙其实是那家羊肉粉店的店员,负责杀羊。店员里就阿龙会杀羊,手起刀落,羊没受什么疼就死了。所以阿龙的工资比其他员工多一点。那个女的整天在出租屋里面做直播,美女直播。Cindy进门那天,那女的刚起床,洗头准备上班。
Cindy在附近看见过一次阿龙杀羊,一辆涂满蓝漆的货车,上面稳稳坐着五只小羊,Cindy眼熟,辨的是三公两母。羊鼻子尖,仿佛闻到了屋里同伴的气味,都在使劲扭动身子,可是越使劲,身上的绳子越紧。有一只母羊扭头跟下班的Cindy对了个眼神,那一刻Cindy五脏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想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却无能为力。只见熟练的杀羊手阿龙浑身血迹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干活的工具。那天以后,Cindy离开了这个街区,从事父亲的老本行,而且惯出了酗酒的毛病。我说,女儿随父亲,天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