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 第二章

5.

半山腰的开阔地上,面迎着江水,古旧的杏黄色院墙和偶有缺损的灰色瓦檐上都噙着柔润又冰冷的水。门口用大小石子铺就的地面在山里是难得的宽阔所在,站在这里可以看到颠簸的石子路一直沿着山势往下跨过一座石桥,连着蜿蜒辗转消失在隧道里的窄细公路。一辆面包车和另外两辆白色SUV静静对着近在咫尺的石崖边缘,从石崖龟裂的侧壁上向着天空伸展开很多枝干,噼噼啪啪滴落着瞬间就会粉身碎骨再混化无迹的眼泪。

老宋从车窗里呼出浑浊的烦躁,再让肺部充满清冷洁净的空气。这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的古刹在他们手里渐渐也开始发出异样的光彩了,甚至散出摄人心魄的力量来。每次想到这些,老宋就会习惯性地去搔一搔耳朵上方的头发,那里现在已经被白发全面占领,和脸上的黑眼圈、深皱纹相互配合着,画成一种老诚却操劳的样子。他现在最操心的,就是车里迷糊着的这二位,是会被古树们的盘根错节拧揉撕碎呢,还是会在枝头向着江水滴翠呢。

“张儿,我们俩就离门口最近这间房就好了,往后走还要爬台阶。”“写的茗茶深绿那间哇?嬢嬢,不得行,后头很多事儿都在二道院那边呐,回头您还得多爬不晓得好多次哦,不如直接住那边吗。您二位到那边选吗,再说头道院子里头住的都是工作人员多哦。”

“张儿,你们到多久了?”老宋从车窗探出身子,摇着左手。

“四个小时喽!老两口看景儿来着。”明显的西南口音里,有老宋着迷的轻松、诙谐气,张儿在眼镜后面把声音和下巴都尽量压低,“看了四个小时哦!”说完就一路小跑赶去搀扶着老人家的手臂,一路走到后边去了。远远望去,他的灰色西装已经被雨滴用温柔的伎俩裹挟住了,脚下的皮鞋在石子路上踏出略微摇晃但坚定的步子。齐整的寸头上挂着被他叫做飞白糖的细碎水粒。

“你醒啦?时间正好。”老宋回头看见王超然用手掌根揉着太阳穴,又扭转身子去看后头的魏克立。魏克立醒来有一阵子了,正在咬着牙尽力翻转手肘好用拳头顶揉背上的皮肉。老宋捡起车里的空罐子,“抱歉给你们用了些药,咱们路太远了,山路之上大家都安生比较好,毕竟我还没活够。”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还给人下药!我现在头晕得厉害,这是哪儿?”王超然声气都细弱了很多,再没有了之前火药般的暴虐和粗粝质感。

“这是个好地方。远离城市,甚至最近的人家也离得有二十里山路。这里以前是个大庙,后来吗,荒废了,我们收拾了一下,做了我们的基地。你们慢慢活动一下,头晕的感觉最多一个小时一定会消退的。”

王超然推开车门,在座椅上偏过身子伸腿转腰,又用力转动脖子,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咯咯蹦蹦的响声。下车后,他一边四处远望一边抻了抻夹克下摆。上一段记忆还在高速公路入口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现在这山中的细腻风味顺着鼻孔敲打抚慰着肺脏,也填满了大脑里各处空房。干瘪的记忆里没有类似的气息可以追寻,王超然站那那里完全懵住了。

魏克立被老宋抱上轮椅,推到距石崖边几米的地方。被江水切割开的巨大山石排空耸立,深浅不一的石头缝隙里常有扭曲的枝干扶摇而上,撑开一方伞盖。银白色的江水在深谷中时缓时急绕过巨石爬过浅滩,在树木的辉映下经常现出难以言喻的灰绿光晕。偶尔有全身洁白或黢黑的飞鸟从头顶飞过去又隐遁在树丛里。头顶上小小的水滴落下来时全没有击打的感受,却像是冰冷的小嘴慢慢吻遍自己每一条伤痕,再流下怜惜的泪来。

就这样,与山水对峙,跟空气共谋,从里到外都像被洗得干干净净了。想到这儿,忽然一个让自己颇难堪的念头被唤起。“把那个军绿旅行袋递我,还有,带我去卫生间。”这个念头浇熄了某种火苗,冒出来的刺鼻青烟又把魏克立的脸熏得灰暗如常了。

王超然还呆立在那儿,颈子边上越来越清晰的丝丝寒意也没有让他缓醒分毫。多年来他为自己编织的钢筋混凝土监狱里,从来没有过飞鸟引起过他的注意,更没有过这样有人味儿的雨水。那些日日夜夜里,星星从来不闪,月亮忘记了圆缺,太阳不是缺乏光热就是仅剩灼人二目的毒辣。曾经有一天夜里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转时,大发善心送了一个崴了脚的女人回家。那女人家里的气味复杂而廉价,但女人那隐晦的撩拨、轻佻的眉眼带来了翻滚夺人的欲念,这一切很快攫住了王超然。那个瞬间他好像真的活过了,怀抱里的温暖和柔软多么令人流连,枕头上的灰色印记竟也渐渐消退又变成粗暴的褶皱,晃荡着覆盖住了整个视野和所有神经。抛掉了一切又像紧紧箍扣着一切,被牵拉被包容也被推挤被穿透。有光升起、爆裂又慢慢退出了眼睑。剩下来的虚空又忽地填满了厌倦和挤压感,所有墙壁都在向自己倾轧,所有空间都在坍塌,墙上石英钟分针时针飞速旋转,纸张、布料翻滚扭转爬满褶皱又被无形的大手越握越紧直到完全碎裂和消失……这样的混乱持续很久才消退。王超然疯狂的叫喊、踢踹,他直勾勾地瞪着眼、双手卡住自己咽喉的样子吓到了女人,他见过的男人那么多,可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在巅峰的迷雾里狂乱下去,他们都很快又衣冠楚楚或市侩难缠。女人躲在卫生间许久,王超然才终于从断裂的感受中回来。他颤抖着放下好几张百元大钞,颤抖着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迎着冷风消失到塞满刺骨阴暗的街道上去。

此刻,王超然眼中的一切都停止了运转。人声远在万里之外,自己的呼吸在星云之间,身体慢慢分裂融化渗进了土里泥里,顺着树根树干爬升,猛地四散到空气里……

轮椅的轮子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一个石子飞起来,击中了王超然裸露出来的脚踝。那里本来只有一个蚊子留下的贪婪痕迹,现在那痕迹被三四条细红的伤痕割裂了。王超然在微痛里回过神来,看见了魏克立头上青色的头发茬和那些自己亲手留下的伤痕。他看见有一块血痂已经开裂而且翘起来了。王超然全身松垮下来,弯着膝盖反弓着身子尽力仰着头,向着天空似笑非笑地咧嘴吐出那些在脑子里疯狂翻卷的大风。

“走吧,去选个房间住下来再说吧。你们俩一间,没问题吧?”老宋推着轮椅转身走向红漆剥落的山门。王超然踩着轻轻叹气微微颤抖的石子跟上来,接过轮椅往前推,而此刻他的脊背上还留着一寸一寸血气涌动的酸麻。

这种酸麻正在拯救麻木的感官、破败的神经甚至朽坏的皮囊,顺便还吞噬了他原本对现实这个词汇的理解与接受方式。

老宋走回门口,用脚把卡着门的木橛摆正,又轻轻踢了一脚。门上一条上了锈的粗铁链咣当着,刮落了一小片红色碎漆。走进门来,老宋又端详着门边上的木质楹联,褐底金字,上书:

蹈之何欢 绮罗堆里肝肠寸断莫失莫忘

适所罔极 草木深处欲念煞销勿往勿还

几个人走进二道院子。魏克立发现台阶边上竟然有石头砌成的斜坡,宽窄不一的刻痕横向排开,一直曲折地延伸开去。院子里两侧排列着古旧的杏黄色平房,玻璃窗上的木头格子多有缺损,但房檐下的椽子却整齐地昂着头,屋顶没有吊脚飞檐,铺着整齐的灰瓦,檐角处吊着铜铃。大殿两侧共有六间屋子,还有一间灰墙灰瓦的小屋应该是卫生间了。每间屋子门框上都挂着一块木牌,上面有墨绿色的阴刻文字。由右手第一间开始,分别写着:

山夜清辉  沙洲冷晕  月轮捧出  长莹流泻  杪影婆娑  银钩踏云

老宋为两个人选中的,是写着沙洲冷晕的房子。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月白色的床单,枕头和被卷紧靠着墙,墙上挂着杏黄色布帘,窗子下木质的桌椅也残留着些许红漆,椅子上半旧的靛蓝色坐垫上是已然断线了的祥云纹样。隔壁屋子里传来了挪动床铺的声音。木质床脚和地下的石板碰撞出间断的闷哼。

“谢谢你啦,张儿。”

“没得事,李嬢。康叔您这会儿坐吗。我等下回来接你们去吃晚饭。你俩先坐吗。四处转转耍一下子也可以。”

院子对面挂着杪影婆娑牌子的屋子里,走出一个穿着蓝色薄棉袄的男人。头发按照四六的比例分开,被水滴濡湿了扁平地趴在头顶。微微仰起的脸上最显眼的是一副黑框大眼镜,想必是高度的远视眼,两只灰眼珠在层层叠叠的眼皮底下挑着平静又带着些期待的神情。厚厚的嘴唇跟脸一样缺乏血色,两颗门牙底下发出嘶嘶的喘气声。他手上的关节很粗大,早该修整的灰白指甲上有深深的竖沟。斜斜吊在膀子上的黑色翻盖兜子里有药瓶发出的声响。药瓶的主人抬起头来,抱歉地笑了笑,柔和而又温暖的东西从眼中泻出来又被放大被发散出去。

从他身后又走出了位大姐。干枯的发辫在脖子后头探出灰黄的发尾,满脸的疲惫都写在深深的皱纹里,灰黄的眼珠总是斜斜地朝着地面,深深的法令纹中间嘴唇都是裂痕。两只手交叠在一起,里头大概是金属的挂件,黑色的链条刮擦着干瘪的铁锈红风衣下摆。深蓝色的牛仔裤和圆头运动鞋都被打湿了,泛出令人扛不起的疲累感受。

“都安顿好了吗?大家认识一下吗”,张儿走到院子中,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册子,“这位是梁有成先生,三十四岁,是哇梁先生?”梁有成笑了一下,腼腆而又舒展。张儿接着说,“这位是冀素芹冀大姐,四十六岁啦,两位按照咱们这儿的规定两人共用这间禅房。现在不是禅房了哈?就这间房子吗。”

张儿用手里的蓝色文件夹指向院子另一侧,“这边是王超然先生和魏克立先生,魏先生轮椅进出不方便尽管来吼我,我也在你隔壁。最北边这间月轮捧出是李玉秀嬢嬢和康大同叔叔两公婆,康叔叔咱们还是同行哇?”

伞底下,烟灰色大衣里裹着康大同高大但已经略微驼背的身体,四方的脸膛颧骨有些突出,眉毛因为部分变白的缘故颜色颇淡。眉眼都有些低垂,很疲倦但精神还很好的样子。下身的西裤裤线笔直,皮鞋面上流下晶莹的水滴来。康大同重重地点头,又微笑着回答:“我退休以前是放射线科的,我夫人以前是妇产科的医生。”他身边执着藏蓝色24骨大雨伞的李玉秀一手挽着康大同的胳膊,银色的卷发盖住了一些散出温暖光芒的笑纹,薄薄的嘴唇上蕴着橘红的柔光。身上的宝蓝色大衣左襟上有一枚凤尾形的胸针。在这年代久远的山中院落里,这光华熨帖地抚着每个角落。

张儿笑着向两位老人点头,之后对大家说道:“哦,我是咱们的保健医,姓张。你们都认识了哈。现在请大家熟悉一下环境,有啥子需要到那间山夜清晖找我,也可以按你们窗口上的电铃儿。五点钟咱们准备吃饭。不管后边是啥子情况,都请大家在这段时间里尽量照常生活和休息吗。老宋!后边院长喊你来着,一会儿去看一下吗。”

保健医。院长。这是疗养院吗!?魏克立在小雨里用眼睛掐着王超然的脖子,盼着能挤出个解释。魏克立还游魂一般立在那儿,裤子兜里,手心渐渐冒出汗来。

6.

向着江水的所在,经常会带着廓落和寂寞的喧嚣,但这里却对着平缓的河床,江水缠缠绵绵,只在浅滩上碰撞出叮叮咚咚的节奏,山峦层层叠叠好像永远都不必有尽头。从山门前的石崖上方望下去,心里泛起的是细腻和清澈的东西。王超然推着魏克立,久久地对着这片狭窄的天地和头顶上远算不上开阔的灰色天空。不远的地方梁有成趴伏在椅子靠背上,歪着头好像在听飞鸟或者江水的声响。

王超然低着头问:“你想不想跳下去?我以前听人说,人在高处时,心里会有跳下去的渴望。我现在除了两条腿,都想跳下去。”魏克立分不清王超然这话是一个笑话还是什么,他冷冷地回答:“你就剩下腿还长着脑子了。费这么大劲,就为了跳崖啊?”

“那咱俩为啥来的呢?不过就是一死吗,当时为啥费这么大劲?哪儿死不了啊。”

“我连活着都不是靠的自己,也从来没想要自己动手去死啊。我还怕疼。这么想的话,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我不该活成这样?还是说我早就该去死了呢?”魏克立笑着,但是笑容一直僵在脸上,看起来有点扭曲。

梁有成转过头来望着两个人,“过得不好吗?为什么要来这儿呢?”

轮椅边上是一阵沉默,王超然很久了才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活着没有根儿。”

梁有成垂下眼睛,用手扶正眼镜,用力点着头,“根儿深了,也是一样吧。”

这时候老宋从门里踱出来,右手前三个手指不住地搓揉着像捏着一颗坚果。他站到梁有成身后,踢着脚边的石子,“院长说你还有事情拜托?我可能帮得上忙。”

梁有成动作飞快地起立并转身,抓住老宋的肩膀问:“你真能帮我?可能要三年甚至十年都要寄信啊!”他有种被电流从额头到颈后爬犁过的感觉,眼睛里涨满潮水。

“对,我有朋友在香港定居,是我的莫逆之交。虽然不常见到,但是拜托他一定可以的。只是,真的要这样做吗?我知道院长已经问过你很多遍了,问卷里也已经确定你是合适的人选,但是我还是要问你,是不是真的有必要。我不是说请朋友帮忙为难,没有他我也一定会为你办到。而是,你亲自做更好吧?”

“我真的考虑好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吃的七种药里,有一种碳酸镧,一片就七十块钱。如果持续吃下去,一片不落,我可能还可以给我爹养老送终,甚至还可以活到胡子长到肚脐眼。可是一片就七十呀,停药用不了三天,我的血里头的磷就会狂飙到不透析就等死的地步,就是尿毒症。我的命可长可短,就拴在这药片上。这药片吗,”梁有成捏紧了拳头,硬忍住眼泪,哆嗦着继续说:“栓在我爹妈的老命上啊。”

“你能活着对他们很重要啊!你就这么走了,他们……”

“只剩我爹了。我妈去年没了。出门捡纸箱,后来就整个人弯着腰叩在垃圾桶边上。我姑说得没错,我跟那些吸毒吸得倾家荡产的人没啥两样,就是吸血鬼吗!我妈快七十了……”梁有成颓坐在椅子上,尽力控制自己的声线,“人肾坏了,经常肌酐就高了。肌酐高了的时候,全身都酸麻胀痛,夜里没有办法睡觉整宿的坐着,我爹就给我一直揉,累得白天做饭张不开眼睛切了手都不知道疼啊。”梁有成抱着怀里的兜子颓坐下来,眼泪终于从眼睛里倾泻下来。

“没有别的药可以用吗?或者其他治疗方法?”老宋蹲下来,仰头看着这个眉头里锁着千斤愧疚的男人。

“换药病情就会恶化,他们砸锅卖铁也不愿意停了它。我偷偷停了三天,结果医院里一住就是半个月,肾穿刺之后还要二十四小时平躺,那种疼我却不能喊出声来,怕我妈哭啊。我就是个吸血鬼吸血鬼啊,我不能再让我爹也背着我了,就算再好的药再长的日子,我也不可能治得好,还是什么都干不成。我选得是对的,是不是?”

老宋再没说话,他站起来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指甲深深嵌入到手心里,锐痛减轻了他心里的憋闷,却加重了本来飘忽的无力感,此刻灭顶一般紧紧罩在他左右。“把信给我吧,我来办。”


爸:

近来身体如何?老姑说血压已经稳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吃药的时候不要耍赖,要像我吃药时候那么准时才行。

我已经到了深圳,明天应该就可以出关了。我的老同学孟建已经在香港帮我安排好了车来接我,不要担心。从今天起,就不方便给您打电话了,那边的电话费据说很贵。手机网络也不知道能不能通用,我就暂且给您写信报平安吧。

我的手最近力量有了提高,可能是心中有希望的原因吧!我总觉得魏斯教授会是我的救星,刚才在车上还梦到了他长着白头发,还有咱们亚洲人的黄脸黑眼睛。心理学上说这是有了安全感的意思呢,勿念。

孟建提示我说魏斯教授的研究所兼疗养院建在香港附近的山中,交通不便,信件送达也难以按时,如果信件迟来一些,不要着急。

儿,有成字


爸:

儿已在研究所里安顿好了,我现在就在海边的山里,环境幽雅,但是道路崎岖,我有时想要出门走一走要爬很多山路,颇为不便,但除此以外一切都是很不错的消息。

孟建仔细研究了我的病历和我的血样,与魏斯教授一致认为我的确适宜参与药物的试用与报告工作。我试着学写药物试用报告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问题,比如很多自己的主观感觉难以用准确的词汇描述,之前在家里读的那些书也没有让我找到合适的方式去表达,毕竟医学研究需要确切的词句去描述。但孟建给我带来了医学资料与肾病研究的书籍让我参考。上面对于我的病,都说得不够透彻也还没有找到切实有效的治疗办法,然而魏斯教授对我的情况很乐观。

他们研制的新型药物据说跟之前我服用的英国药比,还有很多优势。后期对于血液质量的影响也会更小,另外对于心衰的防治也有特别的效果。最近一周的试用期里,我的血磷值已经接近正常了,我觉得可以说已经通过了第一道关了。

我知道孤注一掷让您很担心,但是您和妈一定都希望我能彻底摆脱透析的命运吧?还有,魏斯教授正在与孟建一起研究新的药物提取方式,现在的提取方式效率不高,难以量产的。

您能相信吗?以后会有很多跟我一样的病人可以吃上不贵的好药?哈哈,虽然这个愿望可能还要十五、二十年才能实现,但是我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会乐出声的。

您多保重,血压事关身体健康的根本,心脏方面的检测要常做,一旦发现异常一定请老姑他们带您检查身体!琪琪寄来的信我收到了,但是上一段时间香港这边刮台风,信湿了大半,字迹难辨啊,不知道您那边的详情我很担心。之前跟琪琪商量的网上联系的方案现在看来还行不通,魏斯教授提醒我不能太激动,但也回绝了我用电脑的要求,我现在身上随时携带着不少仪器,确实不能坐在电脑前啊,咱们继续通信吧。虽然较慢,但是毕竟聊胜于无吗。

多多保重身体!

儿字


爸:

跟您说一个好消息,前几天我的血管情况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只有颈部有小小的血栓,其余部分都状态很好。上几天做了一系列的检查与实验,在床上躺了三天,孟建说怕我忽然运动量增加引起栓塞,就给我检查的血管情况,看来这么多年我的身体还是很可以的。

这里的护士很漂亮哦!这是出乎我意料的!而且他们也住在这里,经常能够聊天碰面,只是他们说的粤语很难懂啊。我已经决定学习粤语了,虽然还不至于动那些找个人过一辈子的念头,但是现在我也并不愿意继续自己闷着啦,有进步对不对?可能是身体感觉越来越好的原因吧。

跟您说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们这里还养了鸡和兔子。上几天刮了一场飓风,现在鸡毛都没剩下几根了!兔子倒还好,可是有只灰兔子耳朵好像被刮折了,成了折耳兔。有一个护士和我都很心疼这些动物。当然,这也不影响他们的好吃!哈哈,开个玩笑。我还是几乎不能吃肉的。不过昨天孟建特许我吃了一口苹果。

很期待未来食谱的改观,毕竟多年不识水果滋味,现在真的快要馋疯啦。

愿您安好。

儿  有成


爸:

我居然吃到了自己种的玉米!你能相信吗?以前你和妈在花墙边的土坡上给我种玉米,现在我在医院院墙下收获了自己的玉米。就是有点药味,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我现在的食谱里增加了每三天一只大虾,其实这边的大虾无敌便宜,如果我身体好起来我大可以放开胸怀大吃特吃的!在家里买一斤冻虾的钱,这边可以买到一箱。只是运输是个问题,毕竟医生护士或者病人都很忙,不会总有七八个小时去采购。山下的送来的物资补充总是少了些花样,令人遗憾。不过想到健康的医生护士也没有太多食物可选择,我似乎贪心也平复了很多。

我开始贪心了呢!这是生命力旺盛起来的先兆吧?无欲无求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现在觉得世界好得让我嫉妒。不过我还是会好好克制自己的,作死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是这种免费的药物试用、研究机会砸到我的时候?!对吧。

我猜你会担心我用钱的不方便,我不需要用钱,药物研究的时候小白鼠也不需要自己买大米吧。我不是说我是小白鼠,可是他们的经费确实也包括了我的日常开销。我的病号服、洗澡液、肥皂还有牙刷牙膏都是免费的,虽然不是不限量。不要担心。这个研究项目据孟建说还要很多年才会有结果,所以我得安心住在这里很久呢。

切盼您身体健康!

勿念为盼。

儿 有成


7.

五点钟,银钩踏云里准时开饭。虽然已经不是寺院了,但这里的饭食很素净。梁有成有一份少盐少油的水煮蔬菜特供,而胃癌晚期的康大同则是清粥小菜。六个人围坐在方桌边上,看着之前没见过的两个女人里里外外地忙着。她俩都四十岁上下,头发都在脑后束成发髻,身前粉色格子围裙的两条系带交叉在身后轻轻纠缠。她们每次放下手中的吃食就会轻轻询问,“哪位是魏先生吗?您是康先生哇?白粥吗,喝起要小心点,烫得很!”

张儿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这番忙忙碌碌渐渐褪去。六个人当中只有康大同夫妇一同享用着清粥,梁有成提着不锈钢的筷子却不动手。“吃吧,虽不是美味佳肴,也是能量之源吗。后边咱们有很多事情要办,还是需要些体能的哟。吃吗吃吗。”

魏克立和王超然对望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但早就做好了最坏打算的两个人很快苦笑着开始品尝桌子上的饭菜,尤其让王超然满意的是烤小土豆就盐末。上菜的大姐说这是本地的特产,高山上的富硒洋芋。虽然营养对于求死之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心境平复之后,狂野来袭的饥饿感让这些词汇听起来格外动人。

冀素芹抓起一支玉米,转身出去了。站在房檐下用手指剥离玉米粒送进口里。现在黑色的链条缠在她左手上,下边垂着的,是十字架。

张儿从窗子里认真地看了半晌,轻轻走出来用谨慎的语气问:“冀大姐,您是教徒哇?您不介意我们这里以前是个大庙吧?”

冀素芹的声音粗糙但并不紧绷,“我不信教,我姐信。庙还是教堂对我都一样。我只是拿着这个十字架提醒我自己,我不能自杀。一定不能。我姐说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万一她是对的呢?”


万一她是对的,我将永远无法见到我的儿子了,冀素芹心里这句话轰鸣着,却卡在嗓子上,顶出了她的栖遑。她并不知道是不是有天堂,但她的确曾经咒骂过那些人贩子偷孩子的恶鬼都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那年平平才四岁,冀素芹在屋里做饭,平平就在屋前的菜园里玩。他们的家地处城乡结合部,附近都是低矮老旧的平房,不远的地方就能够看到县里那些灰色或黄色、红色外墙的楼房,另一个方向上再远一些,是连绵不尽的农田。守着哪怕自家一小块菜园也总是能让人感觉安稳。平平总是可以随意在菜园里跑来跑去,寻找蒲公英细弱的小伞或是蜻蜓透亮的翅膀。可七月份的这一天里,平平的脚步声被爆锅的声音淹没,她又倒进去土豆胡萝卜、添了汤、盖了锅盖再备好出锅时用的葱花。等到她揉着腰踏出房门来看时,大门兀自敞开着,平平却不见了。

冀素芹还记得那一瞬间满身血液都冲上脑子再冻住的彻骨阴寒感受。她跌跌撞撞奔出门外,呼喊着临近住着的那些熟识的邻居和路过的每一个人问着有没有人见过平平,她在家门前每一条路上跑着喊着,摔了几个跟头,满手都是泥。邻居们都一起出来帮忙找平平,大家的呼喊声却怎么也没办法牵出一个好结果。下班回来后的丈夫拳脚相加涕泪交流,冀素芹不知扇了自己多少个耳光,以至于后来警察来时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段时间里,疯传县里来了拍花队,看见大人不在边上的孩子就用煨了药的手绢往头上一盖,孩子就会乖乖跟着走,不哭也不喊。可除了平平的事,警察尚未收到其他人的报案。冀素芹在疯癫狂乱里奔走了几个月,走遍了县里每一个角落,沿着公路一村一镇地找过去,县里面的派出所门槛都快被她踩烂了,可还是没有消息。穿着海军背心的小平平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冀素芹想过孩子可能去追街上的猫猫狗狗了,于是翻遍了附近每一户的柴垛、地窖,县里正在施工的工地上,所有看门人都认得这个丢了心肝宝的女人。她顶着一头乱发,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换洗过,嗓子从母亲柔和的声线变成了近似野狗嚎叫的声响。孩子的父亲起初也在疯狂地寻找和探问,可过了三个月就在左邻右舍越来越少的关切和越来越多的厌烦中偃旗息鼓了。房门外堆积的酒瓶子压断了院子里砖缝里长出来的杂草,他在孩子爷爷奶奶的厉喝之下慢慢缓醒过来,开始回到人的生活,而那个疯魔了的冀素芹,则变成了前妻。

冀素芹慢慢在苦难的狂波里清醒。她租出了曾经和狠心男人共处的居室,自己在原来的仓房里继续追寻着平平的身影。她的狂乱和愤恨支撑着她甚至一路要饭一路寻找着孩子,她去过很多山区村镇,为的是能够找到自己被拐卖的孩子。她每天祈祷平平只是被贩卖而没有被逼迫在街头巷尾乞讨,这是她最真切最深重的渴望。她曾经有无数次在痛哭中想到过死,可是却得知前夫竟已有了新的孩子。她愤恨已极,更拼命寻找孩子,为了证明自己跟豺狼的不同。当房子面临拆迁时,她苦苦思索孩子失去了家的方向,即便回来也无法找到妈妈时会有的迷惘和痛苦,但还是毅然签了字,带着房子的照片和孩子的旧照片穿梭在一个个城市乡村。不管是被打断了手脚还是被烫伤了脸,他也是我的孩子,我要找到他!不管是山里河边还是云里雾里,只要孩子还在,我就要找到他!

只是噩梦永不会轻易退去的。DNA数据库没有找到孩子流落的方向,却踏碎了陈年命案苦主的整个世界——一具小小的枯骨在新开发的楼盘挖地基时暴露出来,那是冀素芹心心念念的平平。

冀素芹从来不敢想的最可怕后果竟然砸在她的面前。小小的棺材再也装不下这个母亲被撕碎的心智了。十四年的找寻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的整个心神都已经被摧毁。孩子就一直躺在离家不远的野地里,身上的泥土里一定灌满了母亲的哭喊。他一直在我身边!这样的想法撞击着冀素芹的脑子,让她又哭又笑。那个所谓的父亲象征性的哭声替她握紧了菜刀,可姐姐紧紧拦腰抱着她的手却先崩出了血花。这些血沿着冀素芹崩坏的世界缝隙渗进她枯败萎缩的心里,生出了最后的恐惧来——若我自杀,就不能上天堂,不能见到我的平平了。我要去见他。我要守着他。我要陪着他。


张儿呆立在窗边。他早已熟读每个人的问卷,将每一个的过往尽量去填充去追溯,可他没想到这个失去孩子多次寻死的母亲手里攥着的,是这样悲壮又清楚的念头。他甚至想要喊她一声妈妈,希望能够让她痛哭一场来释放压在心里的所有魔鬼,希望能够在哭号里消弭时间的隔阂与生死的屏障,让这个母亲在泪光里再瞥一眼孩子的小脸,再燃起哪怕一星半点活人的气息。可是他不能。他的任务就是尽量让大家放松,让每一个人平静,让每一个人正确地做出选择。

冀素芹把玉米棒送回餐盘里,就消失到她暂时栖身的屋子里去了。这里曾经住过多少人了?这里送走了多少人了?这屋子里的阴暗是不是连接着天堂的阶梯?这床铺上沉淀着多少渴望安息的灵呢?你们可否引领我走过最后的路,带我找到我的平平。


8.

大家用餐完毕的时候,雨终于停了。有星星从灰云的缝隙中探出头来望着这座古刹,它雄伟地盘踞在山崖上,石缝中的栈道连接着另一边崖顶的院落。这边院子有十间小屋和一间大屋。院子里石板路将一畦一畦作物环抱围绕,与屋子背后高大的枝干一起在秋风里浅笑。栈道上方倾斜而下的瀑布像一道帘幕遮蔽着向上爬升的阶梯。而那个院落里的欢闹也被石崖与瀑布紧紧抱拥着。有些杏黄色的小屋里散出白光来,照亮了院子里青石方砖缝隙里残留的水迹。常有水滴自古树枝头滑落,像久远的过去里这院子中常常回响的木鱼清音。

月轮捧出的斗室里,康大同倚着被卷靠在墙上。晚期胃癌带来的恶魔样的锐痛又猛烈地爬过来,撕拉着他的尊严。最近的发作更为频繁了,完全被痛苦攫住的感官遮蔽了妻子的温良,甚至已经完全抹去了生活的所有乐趣。他还是倔强地不肯呻吟出声,只是紧紧皱起眉头,听任狂乱的风暴侵蚀肠胃心肝。当痛到难以忍耐时,他甚至曾对自己言说这些痛苦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据。但这真切的证据却无论如何也不值得再去追寻了。

李玉秀看到丈夫的神情,心里有似刀割。多年的行医经验明确地提示着死亡将在越来越频繁的痛苦里拖曳着他的爱人向着深渊前行。她麻利地从刚刚送来的暖瓶中倒出开水,在两只玻璃杯里来回倾倒着。有时她会怀疑自己支持丈夫的决定是否违背了医生的职责所在,然而她清楚,对于丈夫目下快速转移的病情而言,平静、有尊严的结束更为紧要。那些平添痛苦和恐惧的各种管子、仪器只会是两个人共同的噩梦。水温合适了。她挤出两片白色西乐葆,加倍的剂量也只能维持四个小时的药效了。

细密的汗珠渐渐汇集成黄豆大小,凝涩在康大同脸上。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枕头,手背上的血管暴突而出像是潜伏在水底的恶龙。二十分钟后,他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全身的紧绷渐渐退却,靠在妻子的肩头吐出长长的气。李玉秀知道,药力又给了丈夫一线宽容。

李玉秀拥着康大同的肩膀。原本高大的人在这个时候却可以不费力地揽在怀中,母性的光和脆弱的心境一起涌现出来。她拨开自己的银发,将脸颊贴到丈夫的额头上。“你看,我多坚强,你都吃两片药了,我的合贝爽还没露面呢。”“是啊,还没露面呢。要是咱俩一起犯病就麻烦了,我在这疼,你在那心哆嗦,谁也没有温水喝,咱俩就对着干噎。”他们调侃着彼此,却把温暖的皮肤贴靠得更紧。

康大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妻子,“咱们是不是也该再给怀玉怀礼好好说说呢。咱俩也实在太任性了,再安抚他们几句呢?”

李玉秀轻轻笑了,“之前的电话啊、视频啊都说了很多啦,说得够多啦,再说咱们不是还留了信给他们了吗。他们都在国外那么多年了,思想比咱俩开放得多,会理解的。咱们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好好看着彼此吧,后面的风雨行程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扶着你了。”滚热的泪水从她脸上跌落,“年轻时我就说过,一定要走在你前面。可我真的没想过还能咱俩一起手拉手走。走时一起走,走了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呢?康大夫?”

“李医生呀,我多希望咱俩就是俩大字不识的小老头小老太太,你把头发挽成一个鬏,我的手上全是茧子。儿女一大堆围着,看着咱俩头对头手拉手一起咽气,然后把咱俩埋在一个坑里。咱俩就一路飘飘摇摇住进小小房,年节时候孩子们提着篮子来给咱俩上供,摆上大馒头、烧酒还有大烧鸡。”

“还有狐狸来跟咱们作伴抢吃的,耗子挤进咱俩的小小房偷酒喝,我就抄起大腿骨打它,一辈子怕你,这回我比你吓人啦!嘿呀!”

“打完了别忘了摆回去,要不然也不好看了呀,做小骷髅也该是漂亮的小骷髅。”

“我觉得可能拿不动骨头了吧?就是青烟一样的……”

“烟可不行,一吹就散了,咱俩不能散开。”

“好,不散开,永远也不散开。”

老两口的童话一直讲到很晚很晚。两个人说一阵笑一阵,拍着手摇着头。冰冷的山风从门缝下钻进来,老两口扯过一条被子合衣共卧,手牵着手絮叨着各种笑话傻话,最后在温暖里慢慢睡去。

隔壁沙洲冷晕的王超然和魏克立,此刻在床上静静听着隔壁的亲密笑语和辛酸情话。全然无事可做,给魏克立带来了奇妙的熟悉与安全感。只是换一个地方发呆,偶尔居心叵测地去猜测去诅咒罢了。可并不是的。魏克立的心在雨后的山里悄悄沉寂了下来。他记起了初见沈雪的时候。他带着记忆可能会快速流转的恐惧艰涩地回味起沈雪黑色发辫上飞跃着的黄丝带,还有那件白底红碎花的长裙。沈雪的脸怎么也想不起来。清淡的发丝旁闪现的浓妆艳抹的脸不应该属于沈雪。沈雪到底是什么样子呢,魏克立一再推动着记忆,红黑色的记忆之轮碾过仇恨、伤痛、嫉妒、懦弱和愤怒,来到了飘忽的岁月里。

那是一张清秀的小脸,小小的酒窝里灌满了一瞬间就让人迷醉的美酒。两弯新月般的眉让他想起电视里的黛玉。长长的睫毛守护着的,是高傲又不失温暖的眼光,光洁的下巴、饱满温润的粉唇还有挺拔的鼻梁。他看清了,他终于看清了让自己神不守舍的那张小脸,当然也看清了像嫩葱一样的手指里擎着的精致饭盒。所有工友都拿着不锈钢的大饭缸,只有沈雪的饭盒有着粉蓝色的保温外壳,她手中的筷子也发出金属特有的光泽,晃得大家手中的竹筷子黯然神伤。

魏克立竭尽全力把自己所有的能量放在延续这画面上,他久久地向着虚空中的沈雪发出爱的吐息,他的眼眶里不再是火焰、冰霜或是明枪暗箭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埋葬了多年的柔情与渴望。为了庆祝这回忆的复活,他的泪水如烟花一样迸出来,也像烟花一样滚烫。

所有一切都不重要了。这复活了的记忆就够了。魏克立紧紧抱住被子,在灰瓦之外的苍穹里追寻着他的女神。

北侧墙边床上的王超然,侧着身子,越来越静。黄昏时分的冷风已经带走了山峦的神秘与江水的坦荡。王超然起初用头轻轻顶住墙壁,让隔壁的温暖穿过冰冷的墙壁也可以流荡到他的体内。可这青砖竟是这样无情。王超然能捕捉到的,都是流萤飞火一般轨迹难解的片段,也有被青砖冷却、遮拦着的荒谬离奇。从他的大脑回路里总是找不到老人家和舒适温暖之间的任何联系。当然,他还是能够猜到李玉秀和康大同之间的深情,可他所知的夫妻情深却让他饱尝苦涩——父母的爱情里,并未留下他的位置,他们只在责任当中为他挖好了遮风挡雨的地道而已。

房顶的屋瓦一定是漏了,雨滴都已经拍到鼻梁骨上来。王超然抹去那些温暖的奇妙水滴,沉沉睡去了。

梁有成和冀素芹都没有睡意。冀素芹坐在二道院子大殿前的台阶上,对着前院大殿的屋顶深深吐息。手中的十字架此刻比自己的手心温度更高,她几乎要抓不住它了。十字架上的耶稣身体羸弱,腰间的布缕远不能包裹凄凉神圣的肋骨又如何牵系得住自己的期待呢。

不能放手。无论如何不能放手,这是姐姐唯一的要求,她必须答应。她知道姐姐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自己的陨落带来的轻快感觉。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住着善良,可也都有善良承担不起的重荷。让姐姐这么多年为自己哭干双目喊破喉管,自己的哀愁、悲恸和愤怒却从未清减一分。她常梦见在成百上千的男孩子中间穿梭,怎么也认不出哪个是平平。她在梦醒时分甚至真的熄灭过心里找寻儿子的烈焰,这烈焰灼伤了多少人。可一旦她想到那烈焰熄灭处留下的鬼域城池,就再次咬紧牙关踏上寻找孩子的刀山火海。

彻骨的寒冰掐熄了最后的火星。真个不到黄泉永不相见了!可心底升起来的可怕绿光里,却映出一种恐怖的暖意——黄泉即可相见啊!这样的念头轰倒了她最后的精神支柱。现在每一分钟的等待都是煎熬,却又都是朝向着团聚的诱人火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带着极大的悲戚,她却热盼着,这份热切烧灼着她的心,让她没法安宁入睡。她但愿清冷的空气能冷却她的渴盼,然而分明有早该碎裂的七月晚霞恶毒地烧灼她的心。

唯有身体孱弱的梁有成,头脑冷静地飞转。他在桌前裹着棉被,捉着笔忍耐掌骨、腕骨的钝痛继续书写。他不断地变换着重点,在纸张上印下永不会发生的乐事与希望,他描绘着和善聪慧的孟建,勾勒着魏斯教授的神韵,更续写着形销骨立老父亲脸上迷醉的笑颜。这止痛剂如此完美,老父亲会在这安慰之中渐次开释锁在颈上的重担和愧疚,还会在老怀安慰当中天年得望。

不要哭,不要让泪水落到纸上,不要让老父亲看不清字迹,不要让老父亲生出无端的猜测。一切就应该只是纯净、温暖的,一切只应当是理所当然、毋庸置疑的。平静的画面在小书桌上悄悄画就。百十来封信是不是足够护着老父亲直到天年了呢。原谅儿子的欺骗与白日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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