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寻找西南联大

从早上七点走到中午十二点,我还没有到滇池,又饿又困,不免心灰意懒,不去了。或者我的计划一开始就错了,游什么滇池呢,于是原路折返,向着东五华区走去。阳光热辣辣,背包沉甸甸,终于在接近崩溃的时候,住进了潘家湾附近的酒店。这次云南之旅,吸引我的不是春城昆明,不是滇池,也不是大理、丽江,而是一所消逝的大学——西南联大。

几年前读过钱理群的《致青年朋友》,书中多次提及西南联大,特立独行而有魏晋名士风流的教授,自由、民主、宽容的校风,这些曾久留心中,挥之不去。时间匆匆流逝,在某个无聊的夜晚,我看了纪录片《西南联大》,年逾九旬的西南联大学生巫宁坤流着泪,深情讲述西南联大的面孔,以及泛起痕迹的西南联大黑白影像,曾深深打动着我。

傍晚,自潘家湾沿着人民路向东步行十分钟,再折回翠湖路,走五分钟,就到了翠湖。翠湖地处闹腾的市中心,行人来回穿梭,却没有闹哄哄的糟心场面,也许是翠湖的湖水明净、树木茂盛的原故。微风轻轻拂面,丝丝墨绿的柳枝儿,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金光,而湖面的荷花张着圆滚滚的碧绿叶子,粉红的花朵婷婷立在浅绿的荷叶中,几乎占领了湖面。我就坐在湖堤上,悠闲地读着汪曾祺的《西南联大的日子》。

不知不觉,我竟深深陷入文字中,明亮的天空渐渐暗了下去,西边的天空也失去了橘黄色。读书乏了,便漫步于夜色翠湖中,似当年的汪曾祺一般,只可惜没了跳跃的红鱼、满湖的睡莲。堤岸的垂柳依旧,却不像是当年栽种的,只徒留了堤岸纵横的翠湖,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游至湖中岛上,特意寻了海心亭,没有寻到,很是失望。读郑天挺的《西南联大日记》,知晓当年的海心亭建在翠湖湖堤上,是茶楼,联大教授、学生经常畅游翠湖后,再到海心亭“泡茶馆”。翠湖不是一汪湖水,而是由纵横的湖堤勾连起来的几个湖,不大不小,夜晚旅人归去,穿行在树影婆娑的湖堤下,甚是好游。

第二日,戴上遮阳帽,换上凉爽的衣服,顶着烈日,又一次向着翠湖走去,这次没有在翠湖流连忘返,而是径直往北而行。先生坡,一条带有文化气息的陡路,路边多是小区房屋,当时联大的办事处就位于先生坡。梅贻琦决定重大校务事情时,遵循着“教授治校”的原则,总是在教授们发言完后,再妥协多方意见,采取中间方案。梅贻琦虽执掌校中大事,却是谦和寡言。

穿过文林街,就是文化巷了,这里几乎是临街的商铺、餐馆、奶茶店和服装店,还有两家书店,却再也难觅汪曾祺文字中的茶馆。民国时期,文林街、文化巷一带曾布满茶馆旧书摊和餐馆,是当时联大学生的活动中心。由于联大图书馆破旧逼仄,许多学生就到茶馆读书写文章,汪曾祺回忆到,有一姓陆的学生,早上一早盥洗完后,就泡一杯茶占着座位读书,中午出去买两个饼吃完后,下午接着泡一杯茶,直至坐到店主紧催,才回去睡觉。

穿过文化巷,穿过一二.一大街,向着云南师范大学走去,刚走到校门,就被保安拦了下来,向他解释道,我是去西南联大旧址参观的,好说歹说,软磨硬泡,保安硬是不让进,这已然不是第一次了,在北京时,我也曾不止一次被拦下来。西南联大教室是向外界开放的,许多不是西南联大的社会青年,其他大学的学生都可以去旁听,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沈从文,当年只有小学文凭,也可以去北大旁听。可如今我甚至连踏进校门的机会都没有。

无奈,只得围绕云南师范大学往北走,希望可以看见当年联大师生“跑警报”的山峦,可是层层叠叠的钢筋水泥建筑挡住了我的视线。当时日本飞机经常轰炸昆明,只要天气晴朗,师生都会提前准备,把贵重的书籍、资料打包好,带上吃的,警报一响,师生就往山上跑。在山上呆的时间久了,有些教授就在躲避轰炸的地方上起了课。

在云南师范大学北面发现了一条废弃的铁轨,一旁的灌木开着繁密的花朵,织成了紫色的花球,迎着微风轻拂,佝偻的老人、牵着孩子的妇女往来着。不知这段铁路是不是滇越铁路的遗址。联大到云南先是在蒙自办学,后迁到昆明的,连接两地的正是滇越铁路,后来文学院和法学院也迁到了昆明。由于轰炸日紧,钱穆就住在郊区的寺院里专心撰写《国史大纲》。他每次到西南联大上课,都得乘坐滇越铁路,一趟需要两个多小时。

这次到昆明的目的,主要是参观西南联大旧址,尽管知道旧址只有一栋铁皮屋、两块纪念碑,还是心向往之。铁皮屋是当时联大的教室,每次下雨总是雨声、雨打铁皮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可他们依旧不舍学习。联大教授上课很有个性,如闻一多上课抽烟,学生也跟着抽烟。他讲《离骚》的第一句话常为人所津津乐道: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可为真名士。

这次去西南联大旧址,只得失望而归。再漫步至翠湖,午后的翠湖一切如是洗尽了一般,蔚蓝的天空点缀着几多白净的云朵,湖水波光粼粼,葱绿的树木摇曳着,当年背井离乡的联大师生,见到如此明媚的景色,不知能否稍可慰藉他们背井离乡、国仇家恨的愤懑。

几日前,曾是联大学生的历史学家何兆武、翻译家许渊冲先后离世了,联大学生存世的不多了。最近,被奉为学界前辈的葛剑雄,竟一副犬儒面孔迎合当局,承认罄竹难书的历史阶级观,认为近代以降历史没有学术性,我们学的历史都是必然的选择。这真是贻笑大方!当年内站爆发后,局势一边倒,留在内地的联大师生有多少遭受厄运呢!陈寅恪、陈梦家、沈从文、穆旦、巫宁坤、许渊冲……他们正当创作盛年,却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荒废了年华。而钱穆、梅贻琦、傅斯年、杨振宁……他们在岛屿、海外得到了善终。这些难道真是必然的选择?

在那个面临亡国灭种的纷争年代,竟然在偏远的云贵高原诞生了媲美当时哈佛、剑桥的西南联大。这些年来,时常听闻某学者涉嫌抄袭、教授猥亵学生、被割喉……也曾耳闻去年沪上知名大学被改校章……如今,再也难寻真正的大学精神——民主、自由、宽容、博雅。

在翠湖漫步时,总是会有愁绪涌上心头。结束了三年的城市生活,我重新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心中自有无法排解的苦闷。那时的联大师生都有活下去的使命,如钱穆等教授著书立说,接续中华文脉,如穆旦等学生参军,拯救国危。可是在这个物质糜烂精神空虚的社会,在这个价值单一且压迫的社会里,如果不被世俗所吞噬,就很难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夜晚的昆明凉飕飕的,出了翠湖,点了一碗小锅米线,虽是小碗,却怎么吃也吃不完。回到住所,本想着看关于西南联大的纪录片《九零后》,电影院路程太远,放弃了,于是又一次重温了纪录片《西南联大》,不知什么时候竟睡入了。

离开昆明前,我又到了翠湖,荷叶荷花依旧惹人眼,绿绿的垂柳兀自轻拂着,除了翠湖,什么都改变了,茶楼没了,西南联大没了,旧人作古了,世界也变了。怀着郁闷的心情,我独自在文化巷的麦田书店。麦田书店早就闻知了,就是在这个逼仄的小书店里,我看到了一本关于西南联大的书,而整本书可以概括成两个血淋淋的字——“爱国”。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独自漫步在文化巷,望着街边小店,望着来来往往的青年学子,竟是隐隐的心痛。走至巷口深处,一家苍蝇小馆吸引了我,回收、交换、买卖二手书。我的双肩包里常带两本书——钱穆的《国史大纲》和钱理群的《致青年朋友》,这两本书我从北京背到广州,又从广州背到昆明,这次我决定把它们留在昆明,留在文化巷的小书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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