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措失当下的意外亡国 | 读《汴京之围》有感

《汴京之围》可以算是去年横空出世的一本好书,囊括了各项大奖。作者郭建龙曾和我一样是个码农,后来“弃码从文”,背起行囊,足迹遍布各地。在《汴京之围》前,他出版过不少的游记,也写过《中央帝国密码三部曲》,内容大多远博宏观,颇有一骑绝尘之感。

然而《汴京之围》的主题和视角,却是北宋灭亡时的历史事件。相比于之前的作品,作者好似在历史的长河里纵马狂奔之余,忽然一拉缰绳,从怀里掏出了一枚放大镜,翻阅着和靖康之变有关的故纸堆,将这一切娓娓道来。

汴京之围

起因要从过去找 —— 靖康之变的前情提要

著名作家马伯庸曾经说过,所有王朝在灭亡之际几乎都有迹可循,只有北宋的灭亡,是在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举措失当之后导致的结果。甚至于连他们的对手(金国)也对博弈的结果始料不及。

《汴京之围》的开篇,标题就写到“从盛世到灭亡只用三年”。

公元 1127 年,北宋靖康二年,金兵攻破都城汴梁,北宋灭亡。而三年多以前,帝国百余年的对手辽国覆灭,北宋刚刚收复燕云十六州。彼时的赵宋官家徽宗皇帝,收到宠臣朱勔送来的巨石,在他斥巨资打造的皇家园林艮岳之中,继续着他的艺术家之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然而国破家亡,却只在短短的三年之后。所有的开端,却要从百年前,去寻觅。

李唐王朝的夕阳西下,照亮了藩镇节度使周身的铠甲。城头变换大王旗的五代十国,武将们靠着刀头舔血的乱世哲学,频频做起了改朝换代的勾当。直到好汉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摇身一变成为了宋太祖,乱世才算终结。鉴于唐末五代的教训,即便同是武将出身的皇帝,也不得不忍着一身的不自在,开始推行崇文抑武的国策并立为祖宗家法。

然而,燕云十六州的缺失,让都城汴京以北几乎无险可守,兵燹之祸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令这个先天不足的新生帝国,自伊始就惴惴不安。而历史却又恶作剧似得,给文人当道的宋朝,找了几个不安分的邻居。

几十年后,太祖的侄子真宗皇帝和契丹人在黄河边签订了澶渊之盟,以岁币赎买的方式,换取了两国和平。随之而来的,是号称四十二年不知兵的仁宗朝。文人的黄金时代,已被大宋推至顶峰。

宽厚的治国方略和重文轻武的基本路线,让大宋的经济蓬勃发展。赵宋朝廷,从金币换来的和平中美滋滋地品尝着它结出的硕美果实,而汉唐时民族的尚武之风,也在这一片歌舞升平中,渐渐化入了文人的浅唱低吟。

神宗朝著名的熙宁变法,年轻而想有作为的皇帝选择了王安石作为帝国再次脱胎换骨的机会。谁也没有料到中道而卒的图强之路,催生了新旧党争。自此,战争与和平、虚名与务实、求变与保守,成为了两党倾轧争夺中不断变换的主题。党争这个慢性的顽疾,开始折磨着宋帝国这个臃肿的富人,直至他寿终正寝。

总而言之,宣和年间(汴京之围的前几年),北宋的现状是:崇文抑武的国策造就了大宋良将匮乏,少有的可战之兵都在西线与西夏人作战;互通友好,又做了百来年邻居的宋辽两国,各自都渐渐忘记了彪悍嗜血的游牧民族原有的样子,以至于女真人从辽国的肘腋之疾变为心腹大患时,两国都对这个新兴的政权缺乏足够的认知;大宋对待自后晋时期就已丢失的燕云汉地的执着,就像是对待自己念念不忘却早已嫁做人妇的初恋情人。当有人告诉宋廷,联金灭辽,燕山前后之地,有机会断而有之的时候,赵宋的徽宗君臣明知风险,仍然把心一横,化身赌徒扔下了绝命的赌注,做起了治隆先祖,远迈汉唐的盛世美梦。


进退失据,步步惊心 —— 失败的外交

就书本身而言,《汴京之围》只花了不到一章节的篇幅,来讲述本文前面提到的前因。宣和年间的党争,民生,宋金海上之盟,辽国灭亡之类的内容皆是浅尝辄止。作者的目的和着眼点非常的明确,务求客观上最大限度的还原和描绘出汴京之围这前后的几年里发生的事。

前文提到,战争与和平,是大宋朝堂上无时无刻不在争论的话题。宋金通过海上之盟,草拟了一份联合灭辽的合同,但事实上双方就“项目达成”之后的利益分成,都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解。这件事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当事后双方各执己见以为自己吃了亏的时候,拳头大的一方就会利用自己的实力,指责对方“背盟”。

事实上,从盛世到灭亡的这三年时间里,宋朝的外交朝三暮四,昏招频出,底线频频被踩,夸下海口又无法兑现,想搞小动作又偷吃忘了擦嘴,屡屡被金人抓住把柄,导致外交上一败涂地。这其中有两件事,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一、收复燕云和对待辽国降将

宋人一直认为,收复燕云故地这件事,无论从法理还是正义上都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因此出兵北伐之前,想当然的认为北地百姓会箪食壶浆,一路势如破竹。没想到整个灭辽行动中自己的军队都不堪一击,不但没有和金人形成约定好的“夹攻”之势,连燕云都是金人顺道先打下来的。在掳走了燕京城内所有的财富和人口之后,金人又把这座空城卖给了宋人再捞了一笔。纵观宋朝的外交,似乎总会习惯性地使出赎买的伎俩,换取想要的东西。之后,金人再次警告宋朝,城市和土地可以给你,但是不准收容辽国的大臣和降将,然而此后的结果,又让他们失望了。

这一系列你来我往的交锋,使金人进一步摸清了宋朝的底细:

  1. 宋朝真的有钱。
  2. 辽人的军队在金人眼里已是不堪一击了,没想到宋人比起辽人的积弱之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3. 宋人,或者至少宋朝的皇帝,不讲信用。

有必要说明的是,对于不讲信用这一点,某种意义上是双方对于同一件事的理解不同,又不去尝试充分沟通造成的。比如金人提了一个在他们看来合乎情理,但事实上不大可能完成的要求,宋人不加解释照单全收,实际操作中又发现无法完成。在这样频繁的一来一往当中,金国人终于下定决心要让宋朝付出代价。

二、签约易,履约难

金国两路南下攻宋

金国人两次南下围攻汴京,都兵分两路,一路从山西太原,一路从河北的燕京(这时已属金国)。第一次汴京之围,以宋朝答应割地赔款告一段落。合约签订的时候,宋钦宗只求金国人快走,因此不论西路军主帅斡离不提出什么要求,使者都一力应承。等到金国人走了,他们才发现,数额巨大的赔款和交割山西重要的三个军事重镇,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在交割三镇的问题上,钦宗君臣商议了很久,如果交割三镇,意味着本就无险可守的汴京,将失去最后的山河险要,完全的暴露在骑兵的铁蹄之下。最终的结果,是他们决定无视金国人的要求。

很快的,“背盟”再次成为金国人第二次南下侵宋的借口。怪不得别人,金人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现成的理由,不要白不要。

事实上,书中提到,在两次汴京之围前,宋人都还有一定的喘息和回旋的余地,但是这样黄金的时间,竟然在帝国低效的行政能力下,白白的流逝了。而且两次汴京围城,宋人在战前,都给金人送去一份大礼:

  • 第一次是汴京城外的皇家马厩竟然无人看守,降将郭药师带着金国人,完成了最重要也是最优厚的一次马匹补给;
  • 第二次更扯,金国人南下时竟然在汴京城外捡到了宋人用来军事演习对付他们,但还没派的上用场的几十门火炮。

我们看到这里的时候,还能说什么呢。


作者的评述

《汴京之围》整本书中,作者对北宋灭亡一事,都没有过多夹杂情绪的批判与总结。我们在《汴京之围》中,几乎找不到传统的其他书籍中,针对靖康之变那些带有主观色彩的论调:诸如针对宋廷君臣的无能痛心疾首,对金国人无情弑杀野蛮的抨击,对百姓流离失所,国破家亡的扼腕叹息。

然而,作者还是用了些许笔墨,道出了他对靖康之变的几点看法。

一、新生的金国人的学习态度

金国人的成长可以说是惊人的。这点不仅体现在外交上,也体现在一个曾经落后的部落社会,向着更加文明的封建社会跃进的态度上。宋金接洽的初期,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宫殿”还只是土坯房子和游牧民族传统的大帐,但这些“宫室”的名字,却已经有了象征皇权的汉名。灭辽之后,金人积极搜罗和聘用辽国人,学习他们的典章制度,也是向先进文化迈进的例子。最有意思的是,汴京城破后的靖康二年,恰逢正月。金国人在元宵节前宋人施压,迫使开封府在数日内搜刮走了汴京城内的所有花灯,统统送进了城外刘家寺的金兵大营。种种细节,都体现着这个擅长武力的新兴民族,对中原文化迫切的向往。

二、百姓真的在乎帝王吗

书中有一个小章节,专门探讨了靖康之变这样国破家亡的背景下,百姓对此事的看法。

“事实是,百姓将二帝的遭遇编成了段子,生怕皇帝们还不够悲惨”。

的确,从日后不少添油加醋的民间传说,话本评书乃至文学小说里可以看出,民间对徽钦二帝乃至赵宋皇室的编排可以说毫不留情。就靖康之变当时的百姓而言,确实也有不少幸灾乐祸,将皇室丑闻当做饭后谈资的人。作者认为,两千年的封建社会里,历史想一个巨型的钟摆左右摇晃,一端是高压教育下忠君爱国的理念,一端是皇权倒台后百姓反弹下对前者最恶毒的诅咒。

徽钦二帝被掳走

不过关于这点,我不敢完全赞同。仅论北宋灭亡之时,不少百姓自发捐献银两,为赎回徽钦二帝不遗余力。二帝被掳走离开汴京的时候,也有不少百姓自发的送行,哭声不绝于道,这些,也是史书记录里活生生的事实。

三、战争中的女人和“叛臣”

作为游牧民族的金国人,战争的最初目的非常的简单直白:无法靠耕织自给自足的它们,只能靠掳掠完成部族的延续。于是对于金银的渴望,便成了他们嗜血的本源。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两次汴京之围的核心问题,都在于战争赔款。

前文提到,宋朝答应了那个不可能完成的赔款任务,于是如何凑齐这个天文数字成了靖康之变后期最大的主题。在一系列的拉锯战之后,金国人提出了一个办法:宋朝宫中的女眷,按地位和出身,折合成不同的金银数抵给金人,用来偿还男人们战败的赔款。

每当看到书中的这张表单,联想那些女人的命运,真不知道该骂宋人,还是金人。

赵宋皇室女眷折合银两数

金国人撤走的时候,出于对赵氏皇族的不信任(觉得他们不够听话),就立了宋朝的旧臣张邦昌为皇帝,建立了伪楚政权。张邦昌当上皇帝后,第一件事,就是向金国人求情,设法免去剩下的无法偿还的债务。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汴京城不是由皇帝救下的,而是由女人们和张邦昌联手将它带出了深渊”。

此后,张邦昌只做了几十天的大楚皇帝,而且平日里的一举一动,政令下达,皆不敢有真正的僭越之举。唯一的污点是一次酒后与宫中没有被金人掳走的一位女眷半推半就的发生了关系。

史书上对张邦昌的评价并不好,说他是叛臣。但千百年来,已有不少学者为张邦昌的所作所为翻案,在我看来,他不是窃国大盗,而只是一个有着良知,却胆小如鼠的庸臣。


尾声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诗人林升的这首《题临安邸》作于南宋年间。

此时距离汴京之围,北宋灭亡不过数十年,但南宋的都城临安有着不亚于旧都汴梁的繁华。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当年靖康之耻带来的伤痛,似乎已渐渐被人遗忘。虽然此时的赵宋官家孝宗皇帝还在积极谋划北伐,却始终没能如愿。到了南宋末年,健忘的宋人,也学着当年北宋联金灭辽的方式,联蒙灭金。一雪前耻的结果,却是和北宋一样,倒在了恢复故土的惶惶大梦之中。

历史总是变换着时空,却在冥冥之中演绎着相同的故事。我们在历史中寻找共情,因为一切,都似曾相识,常故又常新。

“百尺竿头望九州,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从过去中找寻着未来的答案,我想,这也就是作者写《汴京之围》的初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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