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已经十五年了,梦里还时常会梦到他,有时衣衫褴褛,有时穿的是生前最常穿的卡其布料的藏青色上衣。我知道,爷爷一出现在梦里,那便是我想他了。
爷爷是患胃癌去世的。那时刚辞了皮鞋厂清洁的工作,打算安度晚年,谁知不到半年便总觉得胃里不适,吃饭也常犯呕。去县里医院一查,说是癌。我们怎么都不相信,心里还在责怪小地方的医院乱查不会看病,医生不懂乱说。
于是马上又安排去温州附二医做检查。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在温州办养猪场,爷爷自己坐客车到温州,然后父亲去车站接他。
父亲打回电话通知我们检查结果的那天,我们正在吃午饭。奶奶听到父亲的确诊消息后开始嚎啕大哭。我和弟弟面面相觑,放下碗筷,过去扶着奶奶安慰她。
大家不敢告诉爷爷实情,只说是胃炎,没什么大碍的,吃些药就会好了。爷爷坚持想看报告,父亲只好把报告单最后一部分撕了给爷爷,爷爷才相信了我们的话。
爷爷的病灶在胃口,也就是贲门。医生说,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治疗的意义也不大,就算把整个胃切除,爷爷的生活质量也会很差,而且说不好癌细胞会转移,爷爷年纪这么大,经不起折腾,还是回家吧。
医生的意思很显然,不要花了钱在医院体会人财两空,不如回家同家人一起度过这最后的时光吧。
爷爷三十几岁便没了牙齿,几十年都是囫囵吞,还特喜欢吃油炸的食物,或许,这就是病原。
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便开始整夜整夜哭,一半是因为爷爷得了这个病,一半是自己之前因为任性对爷爷态度恶劣,无法原谅自己。
记得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发现爷爷正坐在窗前看我的作文本,我一生气,一把从爷爷手上夺过本子,用力甩在地上。爷爷摘下眼镜,只说了一句,爷爷只是想看看你写的怎么样嘛。
还有一次,我放学骑车回家,路过一间银行时,爷爷突然出现把我拦住了。爷爷说要取钱,让我帮他去柜台办一下。那阵子有个亲戚在找爷爷借钱,我和奶奶都很反对,所以看到爷爷要取钱,我心里就特生气,还丢下一句,取钱干嘛啊,看病吗?上医院吗?然后顾自回家了,把爷爷一个人丢在那里。
我怎么竟能对爷爷说出那样恶毒的话?我的心到底有多阴暗?我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长辈呢?
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个嘴巴,每每回想起来,我依然无法释怀。尽管我知道,爷爷肯定不会责怪我,不会跟我计较。
父亲把爷爷送回来,我和弟弟还没放暑假,爷爷便跟我们一起住在县里的出租房,打算等我们放了假一块回乡下。
我和弟弟放学回来看到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就会买一些回来给爷爷吃。我的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转变,我再也不敢态度恶劣跟爷爷讲话,心中十分内疚和自责。
我们还开始有意无意多找爷爷聊天,逗他开心。当然又不敢太明显,怕爷爷看出什么端倪。
爷爷退休后曾有一段时间自己独自回到乡下,闲来无事把父亲买的一些书搬出来看。而我正好也看过那些书,什么《飞狐外传》之类,爷爷便会跟我讨论书中的一些情节。
还没等到暑假,爷爷因为进食越来越困难,担心爷爷撑不住,奶奶不得不提前带他回乡下,毕竟,老人们都坚信,死也要死在自己家中。
那一年我上高二。
我和弟弟终于考完试,匆匆赶回乡下老家。进门一看,爷爷闭眼躺在床上,瘦的只剩下皮和骨头,两边的太阳穴已经凹陷的很厉害,完全没有肉了,两个大坑特别显眼。鼻子一酸,眼泪就忍不住滚下来。忙扭头偷偷擦去泪水,调整了下呼吸,喊了声爷爷,爷爷睁开眼看到我们回来,疲惫的笑了下,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没说,点点头算做回应。
爷爷已经无法进食,连喝水都很难受,平常只能拿棉签沾点水给起皮的嘴唇擦拭一下。疼痛难忍的时候,便注射吗啡来止痛。到最后连吗啡也失去了效用,我们只能加大剂量,可这往往也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
看到爷爷这么痛苦,心中便似万千只蚂蚁啃噬般难受。
坐在爷爷床沿,我跟爷爷提起自己的罪过,让爷爷不要计较我之前的种种恶行,爷爷笑笑,自己家人怎么会放心上呢?能与爷爷说这些话,我也是鼓足了勇气,而亲口听到爷爷的原谅,心中的内疚也并未能减去半分。
我问爷爷想吃什么,爷爷说想喝米汤。隔壁柳姨知道了,马上盛了一大碗米汤送来,还加了南瓜叶,看起来很是美味。可是,爷爷只喝了一小口就把碗推开了,说喝不下。
我们转过身,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然后笑笑问爷爷,还想吃什么?爷爷闭上眼睛说不用了,吃不下。
后来奶奶还是告诉了爷爷实情,病情日渐恶化,其实,爷爷自己心中也是猜到了几分。爷爷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我参加高考,考上大学。然而爷爷最终没能等到那一天,爷爷在我高二的那个暑假,带着遗憾,永远的离开了。
那个清晨,县里火葬场的车上来接爷爷。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下床马上往马路边跑,只看到大人们抬着装爷爷尸体的袋子往车子的尾部装。几个人上了车,然后车子便启动开走了。
我追了几步,车子渐渐驶离了我的家乡,驶离了我的视线。我呆立着,注视着车子离开的方向,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我知道,爷爷已经永远离开了,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那个小时候带着我去庙里看木偶戏,让我骑在肩上的老人;那个背着我走了二十几里山路去摘杨梅却在第二天天刚亮又背着我走回家没带回半粒杨梅的老人;那个带我去龙泉买鞋子叫我要假装不喜欢这样好讨价还价的老人;那个我挨了奶奶打就驮着我去戏台前玩耍哄我开心的老人;那个说我是大象每天要给人揍一顿的老人;那个叫我帮他拔胡子拔一根给一块钱的老人;那个叫我唱八月十五月儿明爷爷给我带月饼的老人,从此便与我阴阳两隔。
爷爷的一生,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扣着地主的帽子,却从未过上一天地主的生活。前半生田里山上劳作,与奶奶争争吵吵。终于解决了温饱,不用去千里之外的山上做香菇补贴家用,又闲不住去温州的鞋厂里搞卫生。七十岁打算退休养老了,病魔来了。
出生在上个世纪最艰苦的岁月,看尽了人情冷暖。匆匆一生,虽无建树,却也把穷苦人民该吃的苦都吃了个遍。爷爷长了一双大耳朵,都说大耳朵的人长命,官相,在爷爷身上,两点都没能兑现。
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写过一篇纪念爷爷的文字,今日总算了了心愿。希望爷爷在另一个世界能过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