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偶得

在我十四岁那年，第一次买风信子。花店小小在花鸟市场一隅，没有开花的洋葱头矗立在几只绿色手掌上面。身上只有十五块钱，我捏着票子，咬咬牙还是倾尽了口袋。还记得那个花鸟市场，被挂着一堆花花绿绿衣服的烂尾楼围在中间，麻将馆响声噼啪，托着一盆球状花的我小心翼翼走着，那是冬天里。

整个冬日的末尾我都在期盼着风信子的球裂开，托着腮在晨起后、黄昏时凝驻。那年的春天来得并不早，东风吹来的时候，风信子才举起它的绿杆。有一天正在家里做功课，春风突然吹了进来，风信子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炸开了花苞。我坐在窗台边，合上眼，享受东风乍临里的温存。

后来的一个冬天，买了一盆风信子送了别人。寒冬里是需要那么一点希望的，给被晦涩西风吹破的自己升起一点喜悦，在希望破碎之季，至少还能等待一株花开。

冬天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是否去到一个地方四季如春，便从年头到年尾无一不是春光明媚？其实我需要冬天。如果不是冬天这样的令人疲乏、充满绝望，我也不会明白春天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如果晴天那样的稀松平常，温暖来的那样简单容易，谁还会对春天充满了希望？

童年曾随我的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初春里寂静的村庄是嫩绿色的，带着腥气，瓦片上浮出了薄薄的青苔，老树苍色的干皮裂开了细绿的口，生锈的锄头上很快就被爬藤植物绕到了顶端。狗也醒了，有事没事在梨树下折腾，吼叫着，在沉积了冬日凝重的后院里一声声打破冰封，等待着某夜的惊雷。

那时的我们还小，心里的世界装着的无非是春日里的一株花、一只风筝，还有碗柜里的芝麻酥、豌豆黄，草木青青，粮食满盈，这即是快乐。年纪小而对周遭的一切无所畏惧。坐在坟墓旁边的歪脖树上喝着果汁，谈天说地，聊着“更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的话题，风一吹，墓地的深草就一排排倒过来，树枝吹开，露出亡人的生卒年月，我们毫不在乎。

每每觉得人生不过一片虚无的时候，都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已经脱离了生活的影子。我不再好好生活，好好吃大米饭，因为那罪恶的虚荣心，因为那永远填不饱的欲望。曾经它只要糯米敲出来的糍粑，只要一截竹筒做成的弹弓，却在不知不觉变成了可怕的吃不饱的怪物，不断喂它，不断发出贪婪的光。

我等着我的春天来临，丢掉我的桎梏，丢掉那些罪恶的繁文缛节装腔作势，我离开了冬天的被窝，变回了那个等待花开的少年。

春天又来了，风信子也快开了，还能见到你吗？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己亥年二月廿一

                                              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