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以讲解员身份进入到年画工作室的,工作的内容便是从了解佛山木版年画的历史开始,遇到一些不明白的问题,拿着小本子就去找师父问,这个时候,师父通常是一边给神像描金,一边讲给我听,通常我提出的一个小问题,会听到里面非常广阔的故事,那些写在书里的关于年画历史记录的字句,在师父幽默生动的讲述中,活了起来。
然后,我就把我从书中看到的和师父讲给我听的年画的历史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
于是,师父讲,我听,我再讲给大众听,从我进入年画工作室的第一天开始,五年了,一直都在继续着……
也是在这样经年累月的相互讲述中,知晓了师父与年画的大部分故事。
旧时的年画行业,就是一门普通的营生,大众有需求,师祖师爷师父等年画制作者们便日复一日地干活,印画,出货,养家糊口,一辈过了,这门手艺如若尚能谋生,一辈再接上,在这门历时数百年的手艺里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现如今大众关注的熙熙攘攘。
师父从他父亲冯均身上接下了这门手艺,当时的年画已不复盛年的光景,冯均记的字号招牌还在,历史的变革,时代的变迁,年画使用场景的湮灭,师父接下时,已不是当初一辈接一辈的自然更替,因为那时做年画早已不能养家糊口。
师父走后,师母不止一次地说:师父是一个顾家长情且信守诺言的人。
于是,也就可以解释师父何以能在经济压力如此之大的环境下坚持下来,因为在师爷冯均去世前,拉着师父的手说:你一定要把年画做下去,我是靠做年画养大了你们兄弟姐妹,做人一定不能忘本,现在整个广东省做年画的就剩我们一家,你不做,就没人做了,整个佛山年画就没有了。
师父含泪答应了,师爷走了。每一次师父说起这一段时都禁不住泪目。
师爷走时,是1990年,师父走时,是2019年,在这近三十年的坚守中,个中滋味,无论外人如何述说,只有师父自己知道。
师父是个幽默的人,每次无意间说起守艺的困顿和挣扎时,总是浅浅地笑着。
师父说:无非就是为了学好填丹这个工序,就算举债也要找当时会的老师父学;
无非就是一连半年没有收入时,内心也绝望过。扛一扛就过来了。
无非就是一连八年作年画都是亏的情况下,靠着女儿的一间房的租金过活时无奈。但是幸好尚能继续。
无非就是为了把年画手艺学好传承好,六十岁依然戴上眼镜雕版,七十岁开始学习书法,八十岁依然每天在日光下描金,出作品。
无非就是……
这些年来,师父一边说着,一边依旧在画着画,似乎只要他一直画着,这门手艺就一直活着。
师父病重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当着大家的面,拉着我的手说:KK,你一定要用心画画,传承好。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
我答应了。
但是举目四望,坚定之际,也慌张着,答应过后,我知道自己是害怕的,但是还是想要继续下去。
不知道1990年师父答应师爷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害怕的。但是他继续了三十年,让年画至今仍旧驻留在世人眼中。
那无数个浅浅淡淡的“无非就是”后面的压力和坚守,我不知道自己三十年后是否也能跟自己的徒弟轻描淡写地说出……
害怕,不知道,慌张时如何自处,其实师父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一直画下去,一直往前走,把手艺传下去。
一如冯骥才先生发来的唁电:
“冯炳棠是佛山年画杰出传人,其技艺高超,画法精湛,为佛山年画精髓的传承做出重大贡献。堪称民间国宝。先生辞世,为民艺界一大损失。为此深切悼念,望先生走好,家人节哀。以传承好先生的技艺纪念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