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的时候,我找到了真相。
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的雪夜。对着莲花生大士的尊像说“对不起,我不配为人。”
人是什么呢?至今我都没弄明白。是悲愤和欢喜的总和吗?还是血和肉…在他们伤害别人时,会当场想起某些事吗?不,他们只会笑吧?然后谈论夜宵吃什么。
最致命的是,身为受害者的我,内心深处从未想过被“被害”二字。对我来说,伤害是最高层次,平常的小打小闹,抑或不经意的玩笑,才是真正的阿鼻地狱,
小时候,家离大道寺仅有二十分钟路程。父亲是此处的投资商,我的一生大部分在那里度过。
某年春节,我与大家前往寺内观光烟火。我敢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带有仪式感的事物更无趣的事了。所谓春节,不过是众生带着嬉笑的面具去拜访亲朋,或接待亲朋而已。(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父亲也一样。)
他在致辞时的神情,使我大吃一惊。不禁联想到世人创造的阿鼻地狱。仿佛在父亲身后,踊跃着凶神恶煞,却笑口常开的异兽。它们伴随着台上昏黄的灯光,张牙舞爪地狂舞。使我不得不彷徨离席,跑到树下呕吐不止。
假如这才是真正的处世之道,那假的处世之道又是什么呢?
我日夜装作常人的模样与他们打交道,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假的吗?那些踊跃在父亲身后的异兽,说不定才是真相。
我左思右想,觉得没必要害怕它们。此乃是我苦苦寻求的。它们映照出假的真相,确实使我不安。但能与之共鸣,那点不安又算什么呢?
我站在树下窥视黑压压的人群,父亲的演讲即将结束。胆小如鼠的我之所以敢离席,拜他心思全不在我身上所赐。世间能令他神魂颠倒的,只有妹妹昭禾和仕途而已。(尽管如此,我却从未为之烦恼;反倒觉得不受管制才能脱离苦海。)
“你在做什么呀?”昭禾不知何时向我走来,见我欲言又止,挥挥手道“快12点啦,拿红包哟。”
“当然。”
当时的我们不过小学六年级。她比我小一岁,梳着两条麻花辫。本来是马尾辫的,只因父亲一句“双马尾比较可爱”,她就常年梳这个发型了。
“商业街有限量版的ball joint doll。你想不想要?”
ball joint doll是关节娃娃,与普通娃娃不同。它能随意扭动关节。画工精美,犹如真人,价钱少则一两千,多则上万。
我不明白拥有能堆满衣橱的此物的她为何还继续收集。女人的贪心程度在物质上远超男人。我是不屑女性玩具的,就连男性向往的赛车、机器人也毫无兴趣。但只要遭到被人以疑问句对待,我就触目惊心,毫无回拒之力。
“也有男版的啊,我期待很久了。”我笑道。
这下论她吃惊了,“我以为你只喜欢书呢。”
在除夕夜里,她只挂念陈设在店里的玩具吗?在一对大人一番示好后,第二天匆匆忙忙去店里拍下可笑的娃娃…也许这才是正常人的姿态。相比之下,我才是不正常的。好比父亲身后的异兽,现身在阴暗处里,瞪着眼观察世人的生活。吸收所谓的“平淡无奇”,再经自己扭曲的推敲,最终结果不过是独自痛苦而已。
致辞结束后,受到主持接待,我们登上舍利塔观赏。塔内昏暗陈旧,檀香与消毒水的气味相互交融,略微怪异。
一楼存放前世高僧的舍利子,最顶楼藏经书。登上螺旋式楼梯,十八功德字句交替于壁。我走在末尾,尽管此处已来过数十遍,主持仍坚持解说十八功德。
“是人将有贵的身体。佛赐众生生命,躯体如一。国王是人,乞丐亦是人。”他双手合掌,油灯将帽珠照得发亮。
受到父辈迷信的熏陶,我无数次幻想主持、舍利塔、经书三者之间的关系。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将它们融为一体,再借由某个点成为自身的个体。
这一切的本身原是具有美的。却被十八功德玷污了。登上顶楼后,我们临观台而坐。主持呈上佳肴,烟火开始了。
“这是上西的贡品哦,常人可吃不到的。”主持意指黑乎乎的点心,恨不得我们即可用食。与它比邻的烤羊腿,才是无限可击的。
试想,大道寺居然出现了附有血肉的食物。难道他们方才没有通过十八功德的旋梯吗?亦或擅自与教义背道而驰,从而如上所说化为自身的个体…大道寺不再完整了,哪怕出发点是为了接待创造大道寺的父亲。“是人将有尊贵的身体”从未灵验过。这一点早在他平日狼吞虎咽时灵验了。
所谓教义,是幻灭又残酷的东西。与其说教徒们依靠行为而活,不如说是靠经书而活。
此时的我,双眼再也无法装下绚丽的烟火。主持的帽珠被映射得五光十色。正如藏在黑暗里的经书,引领着教徒们的心无限变幻着。换句话说,教徒没有自己的灵魂,却拥有经书的灵魂。
这到底是坏事还是坏事呢?我不明白。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耳边传来昭禾奶声奶气的声音“父亲春节快乐,母亲春节快乐。祝你们身体安康,心想事成。小禾挖,以后不负众望。”
大家被她逗得笑不拢嘴,我立马附和。(我害怕打头阵,只要有个人比我先一步做某事,我就紧跟其上。以免留我一人彷徨)。
“新年快乐,心想事成。”我赶紧道。没想到空气一时凝固下来了。我的声音轻如蚊蚁。众人的目光如强力胶水一样紧紧贴我身上。气氛霎时间尴尬。
昭禾笑眯眯地看着我。烟火味参合着雪味扑鼻而来。我感到双脚为这凝固了的气氛颤抖不已。这时,一束烟火在夜空中砰然散开,巨大的响声吞没了父亲的言语。只留下他那蠕动的嘴唇。
他说了什么呢?至今我都尚未知晓。以至于在往后逝去的众多记忆中。这份记忆留下独特的感受:当时收到的压岁钱,都没有父亲那张脸具有分量。
“阿显真的越来越会说话了呢。”母亲笑意吟吟地摸摸我的头。晚会结束后,将至三点。父亲允许我们步行。
照理说,寒冷的雪夜是不宜步行的。众人所说的美能用肉眼看见,却对如细小虫洞的美避之不及。我与老管家走在末尾,自己的鞋印覆盖他们的鞋印。尔后又被雪迅速清理。月光被树梢分了好几段,秃枝成了不规则的五线谱。
“大道寺的后院用来禁足越界的子弟,但凡进去的人,都要日夜对着莲花生大士的尊像忏悔。”老管家指了指庭院中央的尊像。
大伙儿还在继续前行。只有我循声看去。
只见尊像底部紧紧镶入地中,犹如异兽的利爪紧抓地面。其身红烛环绕,灯罩使之光亮稳固异常。
我定在原地呆看,目光往上再往上。最终,我看到了人脸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