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时候,看到了好多蝴蝶。它们飞扑着翅膀,像赴一场美丽的烟火。
烟火炸裂开,直到把夜撕裂。
刺眼的光直打在我眼皮上,我猛然醒转过来,手脚冰凉,却发现自己仍在原地未动。
仍是坐在这块礁石上,眼前一片蔚蓝的大海。
风很大,吹起我的头发。浪花一次一次地卷上来,在我鞋子上打个滚儿,复又跃入那片蓝。那片无边无际的蓝,那片吞噬一切的蓝。
那片我拼尽一生想要靠近的蓝。
我的大脑像老旧的碟片机,一卡一卡地,放映着过往人生的一些零碎片段。
我想起我爷爷。
我爷爷叫李佩金。
老家那里大家都说,李佩金是个老守财奴,抠得要命。人家找他借点钱,七拐八拐不答应。又是个老疯子,经常给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还真不知道咋找着的媳妇。总是就是风评不太好。
我也不知道当初奶奶为什么选择了一直明里暗里被人诟病的爷爷。奶奶年轻时候应该是个大美人吧,可惜就是学历不高,一辈子都没能走出这个小县城。
我竟然忘了奶奶的名字,只记得她姓陈。
好久没有提起奶奶,再次想起,忽而有一种阔别已久的痛感。
那年我十八岁,在县城读高三,住校。
我失去奶奶,爷爷失去那个本该和他相伴相守长长的一生的人,到那时已经有八年了。
长长的一生,本该是长长、长长的一生。
我把征文比赛得的奖状给爷爷看,却在当晚撞见他在小屋黯淡的灯光下抹眼泪。他皮肤黝黑,脸上纵横幽深全是皱纹,好像绵亘的连山与沟渠在生动地长——这是一张典型的农村男人的脸,干瘪,粗糙,满是被生活碾压过的痕迹。
那时我悄悄过去拉住他干柴一样的手,递给他几张干净的纸巾。
纸巾盒子很破,这是仅剩的几张——又是时候买新的了。
“清清啊,你奶奶一辈子都窝在这个破地方,都是我没出息,都是我——你一定要努力,考个好大学,咱走出去!到时候……我带着你奶奶,跟你沾沾光,咱也看看那长城长啥样——还有那……那个东方明珠……还有大海,大山!你一定要有出息才行嘞……别跟我一样……”
他咬着牙说着,话断断续续,情绪起起伏伏。我双眼迷离又空荡,单单被自心底涌出来的泪水填满。
——我叫李晏清,听说取名的时候,爷爷为了讨个好兆头,专门去找了镇上的读书人家,让别人帮忙起的。许多风声吹到我耳朵里,听说爷爷是个大粗人,对着不顺眼的人张口一套三六九五,却独独对肚子里确有墨水的读书人尊敬得不像话。我问过他为什么,我记得当时他腼腆地笑了笑,说,你奶奶喜欢,喜欢读书。他说的时候奶奶在旁边安静地坐着,听着这话,笑得灿烂如花。阳光正好洒到房间水泥地板上,光影连空气中灰尘飞舞的形状都尽数描摹了出来。再没有另一个瞬间,让我觉得奶奶的笑容像院里燕子姐姐家种的向日葵。
十八岁那年,一向坚强的爷爷竟然两次在我面前落泪。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听课,写作业,吃饭。匆促又忙乱的节奏。我像往常一样端着盘子走去泔水桶的方向,却在半路怔住了。
我是有些近视的,也一直没有配眼镜。模模糊糊看到泔水桶旁帮着收拾的老人,动作利索地接过每个人的餐盘帮着倒掉。在接过一个餐盘的时候,他把手在裤子上稍稍抹了抹,然后抓起了餐盘里剩的还算完整的包子,塞到了嘴里。我又模模糊糊地看到他擦了擦嘴,把手在裤子上再次抹了一下。
我突然感到心被狠狠戳了一下。
好像步伐变得沉重,我向老人的方向越走越近。
几步之后,我意识到,这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竟是如此的熟悉。
是爷爷。
我心里的雷轰隆隆地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劈杀了。
他下意识地接过我手里的餐盘,并没有抬头。
我用颤抖的声音唤着,爷爷,是你吗。
突然他抬起头,震了一震。他眼圈泛红,浑浊的眼里半是苦涩半是硬挤出来的笑意。他就用这双浑浊却满是爱意的眼,望着我,眼神却是缥缈的,不安的。我们明明相距很近,却好像隔着几座大山。
“清清……清清瘦了。”
“爷爷你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休息啊,为什么要来这里干这种活啊……还吃不好……”
我控制不好自己的语气,半是颤抖半是心疼。
“嘿嘿,爷爷身子骨硬气得很! 这不是能多挣点钱,多攒点给清清上大学用——主要是想你了,在这能偶尔见着你嘞……”他脸上一直带着那个憨厚的熟悉的笑容,笑容里满是岁月的褶皱。他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却仍借着阳光看到了那双眼里的泪意。“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住了这么久,爷爷也没能帮你什么忙,这最后一年在这上学了,我得来照料照料咱家清清,省的有人看你身边没人撑腰欺负你……”
我好像得了失语症一样只怔怔地望着他。
预备铃声就这么响了起来,我转身便跑。
跑到餐厅门口,我突然停住,气喘吁吁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老人枯瘦的手在眼角处稍微抹了抹。他好像一直看着我的方向,看到我回头,抬起手臂,笑着跟我做出再见的手势。
他的是身形是模糊的,不知是因为近视,还是因为泪水。
我是最没有任性的资本的,我努力扶着自己的面具,努力维护着自己的那一点小小的自尊心,竟又发觉我是最不懂事的,最让人心寒的。
其实那时的我并不想让同学看到这个泔水桶旁的老人是我爷爷。
其实有好多个我被欺负的时刻爷爷从来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腔东流水一样无尽头的泪是因何而起——上课铃响过之后,我逃了十几年来第一次课。我在操场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缩成刺猬的形状,哭得像只狼狈的落汤鸡。
我在想,如果没有我,爷爷是不是就不用这么辛苦。
清清,清清。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可我的人生自开始起就满是兵荒马乱与一地狼藉。
海风吹得我瑟瑟地冷,这明明是夏天,可我为什么冷得开始发抖。
我想起我自己。想起那个在寂寞的小黑屋里长大的孩子。
我是个骄傲又孤僻的孩子。天性里的敏感,让我打小便很轻易地觉察到了周围人犀利的嫌恶的厌弃的目光。这目光自我记事起便存在,它打在爷爷身上,更是打在我的身上。所以我自懂事起便发愤学习,立誓要考出这个村子这个小城,立誓要做一个让所有人都高看一眼的人,立誓要把这些所有怪异的目光全部远远抛在脑后。
我得偿所愿,自初中起,成绩便一直名列前茅。
我一直活在周围人的目光里。我清楚地感受到那些目光由锐变为更锐,由嫌弃变为迷惑,再变为敬而远之。我一直不懂为什么。是因为我爷爷没什么本事?还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或者因为我莫名失踪的爹和娘?还是因为……
还是因为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我永远忘不了我奶奶去世的那一年。那一年我才十岁。
我从来没见过我爹娘,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我也忘记了奶奶的样子,我只记得我爷爷。
但我永远忘不了我奶奶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才十岁。
我记得,奶奶腿脚不便,却有一双灵巧的手。那双手最擅缝缝补补,虽绣不出漂亮的花,但缝补的衣服结实又暖和。
奶奶只有补衣服的时候和看到爷爷的时候会笑。
有天奶奶和平常一样,迈着蹒跚的步一步一步稳且慢地走出堂屋那扇小门,走去院里简陋的厕所。
我没有听到轰隆一声,我也不知道里面的墙塌了。直到邻居敲我家的门,直到爷爷火急火燎从地里赶过来。
那个时候奶奶失了一条胳膊。
医生说,粉碎性骨折。
奶奶再也不能缝缝补补了——连缝缝补补都不能了。
奶奶穿着病号服躺着。不笑也不哭。医生帮她拉上被子。她的呼吸均匀绵长,睡得很熟。后来桌子上多了一堆撒出来的药丸,瓶瓶罐罐歪三倒四。奶奶穿着病号服躺着。不笑也不哭。医生帮她拉上被子。被子盖过了头顶,是白色的。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医生摇摇头。爷爷哭的撕心裂肺。我在想,骨折是一种致死的病。我也嚎啕大哭。
后来我抱着奶奶的骨灰盒回了家。
原来奶奶这么轻。照片也这么小。
照片上的她是不笑的。
奶奶只有补衣服的时候和看到爷爷的时候会笑。
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了路边的迎春花,开得正灿烂。春天到了啊。奶奶的春天却永远结束了。
我永远忘不了奶奶去世的那一年。
邻居家有个哥哥。我那时会叫他哥哥。可是我恨他。
奶奶去世有一段时间了的时候,我还是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毫无征兆地闹。可是我总是独自在家,连闹也只能闹给自己看。
有天我独自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发呆,望着对面那堵断墙,望着断墙上爬满了的苍绿的爬山虎。那是生命的颜色。有时我甚至会觉得爬山虎竟比人要顽强。他慢慢走过来,径直坐在我身边。
我认识他,他爸爸就是那个给我取名字的读书人。
于是我没什么防备,只看了他一眼,眼里还有未干的泪痕。
那年他大概十六七岁,而我十岁。
我什么都不懂。
他安慰我,说,晏清别伤心,奶奶只是去天堂了。
我一脸茫然地问,天堂是什么地方,我可以去吗,我想奶奶了。我还没有学会补衣服,奶奶还没有教我,我想她了。我去到天堂可以见到爸爸妈妈吗。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他又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我再也记不起来。我只记得好像从未有人愿意跟我说那么多话,还小心地照顾我的情绪。只记得小小的我又开始流泪,好像在那一天就把后来的泪全部流干了。
然后他说,饿了吧,跟我来,我给你拿点吃的。
后来想想,赢取一个小孩子的信任竟然这么简单。一块糖,几句话,轻而易举得让人害怕。
可是我恨他,比对任何一个曾经对我闲言碎语说我没爹疼没娘爱的人还要恨,就像恨那堵早已不坚固的墙,恨那一堆歪三倒四的过量的安眠药——从他死力把我摁在墙上然后靠近我的那一刻起,从他撕开我衣服的那一刻起。他伏在我耳边说,晏清,我听说,我可以帮你去天堂。我拼命扑腾,拼命哭喊,想的竟然是,衣服坏了,我不会补,爷爷也不会,奶奶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你如果和以前一样在这间不大的小屋里常常坐着,常常招呼我过去拿点好吃的,别人肯定不敢这么欺负我。
爷爷,你省着吃饭的钱给我买的好衣服,就这么坏了。
我好想你,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窗外有鸟叫声,清越透亮。我摇摇晃晃的哭喊声好像被淹没了。我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失了帆的船。房间墙上的蝴蝶贴纸好像活了起来,翅膀上的花纹像流血的眼。一只,两只,一百只。它们扑腾着翅膀,直到把我的灵魂撕裂。
我永远忘不了奶奶去世的那一年。
掰着手指算算,我竟然有二十五岁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计算自己在这个世上待过的年岁。活泼泼跳着的心在许多年前就早已死掉。从前的我在一直告诉自己,我还有爷爷,不管怎样,我要考出去,我要让爷爷安度晚年。
现在我考出来啦。爷爷你会看到吗。
借我的眼睛,你快来看看这片海。蓝得真好看。
一阵又一阵的海风吹起行人的头发,吹起他们的衣摆。大家都是结伴来看海,和亲人,和朋友,和爱人。我好像在这热闹的人群之外,在阳光之外,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最孤独的时刻竟然是淹没在人群中的时刻。只有在这种时刻我会想要牵起一双温暖的手。可下一秒,我又像从前一样对自己摇摇头。
一个人惯了,挺好的。
我不会结婚,不会生子。甚至也许不会再活很久。
从我丢掉那件沾血的衣服的那一刻起,我就这样决定。
我一次次地陷入血的梦魇,我梦见我在无尽的麦浪中行,麦浪都是血的颜色。
我想起燕子姐姐。
燕子姐姐在我十二岁那年搬来了我住着的这个小小的院子。
两年前,就是那个夏天,那个男的一家就搬走了。没有多停留一天。
走之前,噼里啪啦,叮叮哐哐,从他们屋子的方向总是传来摔东西的声音。不仅能听到中年男人的怒吼:“我他妈的没有你这个儿子!”还能听到中年女人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喊着:“你怎么下这么狠的手!他还是个孩子啊!他是你儿子啊!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求求你,离婚吧,离婚!”
这一架吵得街坊四邻都去劝,他们也许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知道了。我不关心这些,我只是不想让爷爷知道前因后果。
那天我反锁了房门,在书桌前练了整整一天的字。字帖上明明白白写着“温良恭俭让”。后来我才明白,“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后来我开始做梦,连白日都会无故陷进梦境里去,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有时梦里出现这五个大字,挂在天上,血淋淋的。有时梦里出现那天的鸟鸣和蝶翅,刺耳的分贝和扑扇着的磷粉好像要剥夺我的五感。
他们就走了。
我不关心。我不关心一切。我仅有的一个愿望就是不要让爷爷知道。
我得偿所愿。爷爷只是一边叹着奇怪,一边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条漂亮的花裙子。
“今天的棒子卖出去嘞!我进城给清清买了新衣服。咱家清清那么俊,连条裙子都莫得穿,可不行嘞。”
爷爷笑着,我却突然哭的一塌糊涂。一定把老人家吓坏了吧。
两年后,那个空房重又搬来了新的住户。就是燕子姐姐。
那年我刚升上初中。燕子姐姐比我大两岁,和我同校不同级。
她一次一次敲开我家的门,送鸡蛋,送苹果,还有一盆小巧可爱的多肉植物。
她叫林燕。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本人正像一只春天的燕子,欢快的,活泼的,充满希望的。如果说我是冬天里结了厚厚一层冰的一潭死水,那么燕子姐姐就是初初回暖时啼鸣歌唱的第一只黄莺。她啄开了我的冰层,并掬了一捧难得的阳光。
她住过来之后,那面已经发黄发枯的爬山虎墙的对面,又多了几株向日葵。
她离开之后,我看到向日葵就会想起她——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她每天缠着我跟她一起上学下学,放学后跟她一起去“探险”。在学校的时候,看到我她就热情地叫着我的名字,甚至会扑过来抱住我。
起初我一脸冷漠与不情愿,可是当我发现她和从前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开始在心底那堵高高的围墙上凿出一个只容她进来的小小孔洞。她不会跟别人说我的闲话,她不会拿我的家庭开玩笑,她不会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酸我的成绩。
她一定是在爱里长大的姑娘,我想。
燕子姐姐说,她不喜欢回家,也不喜欢上学,她喜欢在外面玩,喜欢看风景,也喜欢把看到的美景遇到的有趣的物件画下来。
我问,那你喜欢向日葵吗。
她说,当然啊!我们院子里的向日葵就是我家种的呢。等成熟了摘瓜子给你吃!
当时我们真的以为向日葵结的种子摘下来就是香脆的瓜子,并没有想过,其实那些装在袋子里的美味,哪个没有经历过一番烈火烹油的加工。
过了一周她送我一幅她自己画的向日葵。用最普通的油画棒。明艳又热烈,正像她自己。
许久之后再看到,我竟然想起来梵高,那个割掉自己耳朵的疯子,那个最后吞枪自杀的画家。我竟然想起,对于这样伟大的艺术家,我们终究是望尘莫及。我们既没有画出那样传奇的向日葵与星月夜的能力,也没有举刀举枪对着自己对着这麻木不仁的生活开战的勇气。
燕子姐姐到最后也没有成为她梦想中的画家。她甚至连正儿八经学画画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他们班里黑板报上的画都是她画的。有次放学,我在教室做了一会作业,然后拐去楼上找她。那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踩在凳子上,用粉笔细细地描着那朵开得小巧精致的雏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打进来,打在她细长的手指上,打在她温柔的侧脸上。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覆上了一层金粉,偶尔扑扇一下,好像蝴蝶,振翅欲飞。
觉察到我的接近,她转过头,对着我绽放了一个绚烂无比的笑容。那个笑容好像融化在了阳光里。我好像也融化在了那片阳光里。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那样开怀的笑,我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地说出那句“明天见”——如果我知道那样寻常的明天再也不会有。
第二天,我去敲她的门,发现房门紧锁。
第三天,房门紧锁。
我去问他们班上的老师,老师说,请假了。
第四天第五天,房门紧锁。
我又去问他们老师,老师说,退学了。
那样云淡风轻的语气,好像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我不敢相信,我问为什么。老师摇头,只是摇头,她说不知道。
那年我上初二。
燕子姐姐也仅仅是初三而已。
我理解老师的习以为常,在我们那样的农村初中,学生退学像家常便饭一样随处可见。家长都想着读书无用不如早点出去挣钱,小孩子们都处于叛逆期,对除学习以外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可是我不能接受退学的人是与我朝夕相伴的燕子姐姐,更不能接受她这样一声不吭地选择离开。
我不愿相信,更不能理解。
可是离别是真真切切,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鼻子发酸。
小时候的我不知道很多事情。现在二十五岁的我知道了我应该知道的一切。
后来我有了微信,后来燕子姐姐辗转加上了我的微信,好像我们又得以重逢。
这个后来,一下子就跳转到了三年以后。
她告诉我,那个时候,她父母离婚了,她被判给了她父亲。父亲连夜带她离开了这个地方,也从未问过她的意愿。
她父亲不愿出钱供她继续读书,更别说花更多的钱去学画画了。哭了一阵子之后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觉得不上学确实自在得很。
她说,一直想联系上我,到现在才托从前的同学找到联系方式。她还说,她过的蛮好的,很快乐。
我脑子嗡嗡的像住进了一窝蜜蜂。我这才意识到那时候那些夜里偶然传来的打骂声与哭声不是我精神错乱做的噩梦。
原来人生的轨迹竟可以这么轻易地被改变。
我翻她发过的朋友圈,翻她所有的“岁月静好”。我看到她的照片,她大大的眼睛依旧那么漂亮,却在厚重的滤镜和变形的过度美颜下显得畸形。她学会了那种四十五度倾斜对着镜头假笑,我看到她身后的背景从理发店变成美甲店,再变成饭店,看到她身边的男人从这个变成那个,他们长着不一样的脸却有着一样没有深度的浅薄笑容。我看到最近的一张照片,她肚子隆起,一个人对着镜头歪着头笑。
我恰好收到她的消息,她说:“我今年六月份结婚,好可惜没有办法让你来当伴娘。”
可是那年,她还不满十八周岁。
我不敢再问离开后她有没有再画画。我怕她难过,更怕她说出“当年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这种话。我怕她只是把那个向日葵一样的自己藏了起来,更怕她其实早和这个世界一起亲手杀死了那片希望。
我与燕子姐姐再次失散了。那年我回老家的那排平房看了看,我们的向日葵早已经死了。
去年春节,我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资。我一边兼职一边读大学,还读下了一所名校的研究生。可是等我拿着钱赶回家的时候,却收到了爷爷重病弥留的消息。我在医院陪了爷爷一个月,老人家就去世了。
人生难吗。我觉得,很难。
看着机器上那串起伏的线变得平坦,变得毫无波动,我真觉得我做了一场极其痛苦的梦,却怎么也醒不来。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资做了爷爷最后的医疗费和丧葬费。
今年清明,我回老家扫墓。走的时候,一个老婆婆拦住我,她告诉了我所有事情的缘由。
她说千万不要怨爷爷没有让我过上好日子,她说爷爷是个太好太善良的人。她说了两句就开始抹眼泪。
她说,爷爷不是我的亲爷爷。
我是弃婴。大冬天被丢在垃圾桶旁边的,那种弃婴。
如果不是裹了一层被子,便一定会被冻死在外面的,那种弃婴。
我是一个年轻姑娘一时冲动的产物,是个意外。
我如此草率地被生下来,如此草率地被丢弃。
“扔了吧。带着个孩子会影响你以后找对象。”
“你确定要一个人养她吗?你一个大姑娘家,找个啥样的不好,当初非要生下来,这下好了,还是个赔钱货。”
爷爷看到了我,怕我被冻死,把我捡回了家。那时爷爷五十多岁,膝下无儿无女。在捡到我之前爷爷只有奶奶,捡到我之后爷爷和奶奶有了我。
之所以到了五十多岁仍然无儿无女,是因为奶奶不能生育。因着这一点,奶奶被人议论多年,甚至有些小孩子口中还会说出“老陈家的闺女没人要”这种话。曾经有不少人慕着奶奶青春时的容颜,可一切虚伪的喜欢都敌不过一句“养儿防老”。可笑的是奶奶在爱情中说出来的这个秘密竟被当作人们谈到她时的笑柄。后来奶奶精神出了些问题。他们说,这娘们儿更没人要了。可是后来,爷爷娶了奶奶。爷爷把奶奶当作珍宝,即使她不能生育,即使她有时会傻笑有时会闹。
爷爷也把我当作珍宝,这个没人要的弃婴。还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赔钱货”。
我哭着问婆婆,这是你编的故事对不对。
婆婆摇摇头,颤抖着:“妞妞,这不是编的……因为我是你的外婆……”
那时,我几欲昏厥。
我不会原谅她,更没有任何想见所谓亲生母亲的欲望。
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把我狠心丢弃。现在我长大了,可以挣钱了,他们又来认我。
我不认什么血缘关系。我不感谢给我生命却从未想过养育我的那两个人。我宁愿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只认爷爷和奶奶。
可是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爷爷叫李佩金,可是他一生都没能摸到一块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金子。
我叫李晏清,可是我一生都没能体会到海晏河清的太平与安稳。
燕子姐姐呢,她叫林燕,可是她始终没有得到飞鸟的自由,也始终没有见到过梦回无数次的,自由自在的森林。
值得吗。
我的生命里,竟好像仅剩下这片无意义的蓝。
海风真大,又刺骨,吹疼了我的眼。
我感受到,两行蔚蓝色的眼泪,滑过我早已麻木的皮肤。
我仍然在呼吸,肋骨像竖琴,又像蝴蝶。
好像时而会听到从胸腔里传出来的,几欲碎裂的声音。
有人拨着琴在唱“long long ago”。
有一千只蝴蝶振翅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