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两个人,他们像是黑夜里闪亮又俏皮的星星,又像是辉映世间的一盏烛火,让你猛地想起来可以粲然一笑,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魔法般让你满血复活。
我的那个远房姑奶就有这种魔力。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她留着小芳姑娘一样的长辫子,配着修长的身姿、素净的衣着,站在我家门前不远处的乡间小道上,回头大声跟我妈喊话,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人真美!
后来见到她女儿,黑亮的学生发,白白的脸庞,大红呢子外套。家人说,她学习特别努力成绩特别好,考上了好大学。我暗想要向她学习。
再见到时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我妈在我家帮我带娃,她也在同市帮小儿子带娃。她几次三番打电话邀请我妈去她家玩,或者她来我家玩,我妈是个冷性子,多半都找理由推脱,最后架不住面子才邀请她来我家玩。
那天我一开门,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庞笑意盈盈出现在我眼前。熟悉的是那身形还是那么修长,依然小长脸没胖没瘦,陌生的是,原本平整的皮肤如今早已打上了无数褶子,一口整齐的牙齿明显是假牙。
我不善接待生人,又是长辈,只能拘谨地请她进门。她却丝毫没有陌生感,大大方方跟我打招呼,仿佛熟悉我很久,就像自家很近的亲戚一样。换了鞋,她就跟我妈一起进了厨房,寒暄几句后退出来,到客厅坐下。
见面前,我想象着一个六旬老太唠叨、嘴碎、东家长西家短的样子。见面后却完全不是。
到客厅坐下后,我只能勉强打开话茬,问她怎么过来的。姑奶笑着说,是儿子开车送到小区外,怕她找不到我家,就特意送进来到了楼下。来之前,她给儿子打电话,说要来我家玩。儿子问她怎么来,能不能找到?姑奶打趣:“我背一斗米问过去呗。”儿子就笑了,说“你赶紧下楼,我这就回家送你去。”一路上,儿子笑话她:“你每天东串西串的走了不少亲戚呐。”姑奶开玩笑说:“是啊,别人都说农村人来城里住不习惯,我这算很好了,要不是有门串,你家都是些怪人,我不得逼疯了。”
这番她与儿子的对话,让我顿时来了精神,老太太幽默、狡黠,还挺可爱呢,儿子也这么孝顺(我妈平时出门都是自己打车),这老太太一定不平常!我决定继续聊下去,探些育儿经。就这样,老太太聊了下去。
姑奶以前在老家县城帮大女儿带孩子。大女儿大学刚毕业,姑爷爷就因病去世,那时姑奶五十五岁,大儿子已经在老家成家,小儿子还在上大学。姑奶独自扛起家里农活,秋收三千斤稻谷,还养了两头大肥猪。人人都夸她能干,可是这些农产品卖的钱仍然不够孩子学费,她自己一米六几的个子,瘦到只有九十斤。后来,大女儿毕业后在中学当老师,女婿是公务员,工资不高但好歹稳定,主动表态供养弟弟到大学毕业,让妈妈去城里帮她带孩子。姑奶心想,在家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挣不够孩子的学费,女儿的孩子没人带也是实际困难,他们也愿意负担小儿子学费,这下正好,索性就撂下了老家事务去帮大女儿带孩子。
2010年,小儿子大学毕业,跟女朋友一起到省城找工作。俩人都是中专学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干过服务员、收银员,一开始工资都很低,一个月拢共收入一两千块钱。2011年,姑奶突然接到小儿子电话,说女朋友怀孕了。儿子有点矛盾打不定主意,留下孩子怕经济条件太差养不起,如果不要又舍不得。姑奶问:“你得先问问丈母娘什么意见,你一穷二白,别让人家姑娘跟你受苦。”儿子说问过了:“她妈妈没什么意见。”姑奶说:“她都没意见,我当然没意见了,那就生吧。”孩子一出生,丈母娘帮忙带了三个月,要回老家。儿子和媳妇就央求姑奶来帮忙。姑奶跟媳妇说:“可以是可以,但我得提三点要求。第一,带孩子可以,可别等孩子大了不需要我就把我赶走,到时候我老家也没家了,回去跟你哥他肯定不乐意,你需要的时候帮你带孩子不需要了就让我去跟他;第二,我人老了,肯定越来越唠叨,也会比你们脏,你们不能嫌弃我;第三,我们是婆媳,也可以是朋友,我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可以生气,但只能气5分钟,我也一样,生你气不超过5分钟。”媳妇点头应允。
就这样,2011年,姑奶来到了省城跟小儿子一起生活。租住的房子很小,只是两居室中的一间,摆两张床,床中间拉个布帘,一家四口人就这样开始了家庭生活。孩子刚出生,儿媳妇不能上班,全家人靠小儿子一个月两千来块钱的收入生活。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天,儿子接了帮别人刷户外广告的活,骑着摩托车载满了各种工具物品,因为着急一不小心闯了红灯,被警察围追堵截到了警察局。姑奶情急之下拖着媳妇孙女直奔警察局,好说歹说,最后警察不仅没罚款,还骑车把他们送回了家。回家后,媳妇对婆婆感激不尽,说:“今天若不妈在,真不知如何收场。”
姑奶说起这些经历,轻描淡写,眼里有光,面带笑容,没有对穷苦的刻意渲染,也不过多描述后来儿子自己创立小公司、买房后的生活,似乎有房没房、有钱没钱,都不足以成为生活里在意的内容,而那些一步一步走过的脚印才是有趣的谈资。
姑奶说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什么都干过,经常做些小买卖,卖水果、卖咸菜、卖烟,甚至打听到谁家有丧事就去哪里卖黄表纸,好的时候一天纯赚九块钱,能买几斤肉给孩子。那些年,她也几乎没怎么睡过觉。
我妈告诉我,姑爷爷和姑奶奶都很勤劳。开始时,姑爷爷是位小学老师,后来不知怎的就不当老师回家了,人很聪明,自己琢磨着学木匠都能做桌椅板凳,但无奈挣不了钱,家里唯一的收入就是农活和姑奶奶出去做些小买卖。但是,姑奶从来没跟人说过姑爷爷的坏话,也从不埋怨。
姑奶也很聪明。还是小姑娘时,她的同伴去学裁缝,她因为无父无母,由姐姐一手带大,没钱交学费,就站在旁边看着同伴,竟然也学会了,回家给一家人翻新衣服。她说自己现在也经常教孙女做手工,在我家的时候,随手就捡起茶几上一张折纸,教我女儿折水杯、五角星、衣服,特别精致。我女儿一下子喜欢了上了老太太,一边用手去摸姑奶的脸和她脖子上松弛的皮肤,姑奶没有一点反感,也不刻意讨好孩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融洽相处。
姑奶也跟很多老年人一样,喜欢去参加社区里举行的广告体验活动。但不同的是,她从来不买。她说,她每天都去听课、做玉石理疗,都是免费的,而且凳子坐上去暖暖的,很舒服。现在,她能讲通人体的血脉流动是怎么回事,知道穴位都在哪里,记得很多我都记不住的细菌名。姑奶说:“我的孩子们问我妈你想买么?我说不想,真的不想,我没钱,又不是那些有退休金拿的人,而且我知道,买这些东西会有瘾,买了一次就会买第二次,后面就没完。”
去年,她在卫生间摔了一跤,大概是骨盆摔碎了,孩子们花了六七万块钱给她做骨盆置换。听着隔壁床的老太太因为其它病症不能手术,只能在那疼得哇哇叫,她媳妇跟她说:“妈,你看你算好的了。”她感念着媳妇的好,说自己也是遇上了好媳妇。她还给讲了件趣事,在医院做手术时,她一把拽过医生,说“我是左腿啊,你们别打麻药打到右腿了,因为外表看不出来,你们麻醉了我又不知道,别最后做错了腿。”医生笑到不行,用笔在她的左腿上做了记号。姑奶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好笑,说是以前在电视上看过,有人做手术麻醉醒来,发现怎么另一只腿也不能动了,原来是医生做反了,坏了的那只没做,反倒把好的那只给做了。
姑奶说,媳妇是好,但有时候也会嫌她烦,说“跟妈说话好累。”姑奶就会告诉她“我这说的人还不累呢,你听下倒累了,一边歇着去吧。”俩人并不会因此置气。
儿子是出名的好脾气,儿子的姐姐曾经说他:“你一个大男子汉,怎么也得有点杀气啊。”儿子说:“都是亲人,我干嘛要发脾气呢?”有些人脾气好是软弱,有火不敢发,而姑奶的小儿子比我还小三岁,却能懂得这样的道理,我想起自己怼我妈怼到她流泪的情形,自惭形秽。
大女儿也非常孝顺,媳妇有时候问姑奶:“大姐干嘛对你这么好?”姑奶就告诉儿媳:“因为我供她读书了啊,还给她带孩子,你妈也供你读书了啊,你也要对你妈好。”儿媳说:“我对她很好啊。”姑奶说:“那她生日你都不给她打电话。”儿媳说:“她年纪还不大。”姑奶说:“那等她到我这么大岁数你再孝顺她?”回忆起这些,姑奶自己也乐个不停。
大儿媳在农村,开始几年,对姑奶并不是很好,最近这些年却越来越好了。小儿媳问姑奶:“妈,大嫂最近对你越来越好了。”姑奶说:“是啊,看你对我这么好,她也是媳妇,也会对我好了呗。”
对于大媳妇的不好,聊起天来,姑奶从不过多提及,只想着她的好。说上次回家,大孙子抱着她说“奶奶你别走了,你在家,妈妈才会烧这么多好吃的。”
姑奶热情、开朗,在小区里有很多熟识的老太太,有老太太向她抱怨,丈母娘来了,媳妇一个劲给丈母娘夹菜,把鸡汤全都舀给丈母娘。姑奶答她:“这是你自己没用啊,怎么能怪你媳妇呢?你自己抢先一步给丈母娘夹菜不就好了么,既显示了你也能做主,又能得媳妇欢心。”
如今,姑奶一大家子生活幸福,大儿子在县城街区买了一栋三层楼房,女儿家和和美美,小儿子家蒸蒸日上。
在这个物质焦虑的年代,我常常看见成年人的脸上总心酸无奈,孩子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街道车辆穿梭,人群行色匆匆,有几个人不是被对未来的恐惧挟持而忘了欣赏和珍惜眼前的一草一木?我常常会想,一个家里最大的财富是什么?大概率不是金钱吧,而是家里的人,尤其是长辈、主人葆有平和的心境,积极乐观的处事态度,善良有爱的为人方式。姑奶一大家子,秉承了老母亲这样的智慧,怎能不好并且越来越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