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治之症(五)

  林嘉澈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比幸福,且前途无量的小孩。

  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爸爸,但她也不觉得自己少些什么。妈妈是长平市一所国际中学的英语老师,工资是普通公立学校老师的几倍,总能满足她那布娃娃或者是百褶裙的小心愿。

  她也曾幻想过自己爸爸的样子,甚至有时候看偶像剧,会想着自己会不会是哪个总裁遗落在外面的私生女:总裁想娶妈妈,结果婆婆百般挑剔,妈妈一扬高傲的头颅,决定自己扶养可爱的小女儿,但是多年后,总裁将百般懊悔地寻回她们母女……

  每当她把这个说给妈妈时,妈妈总是边在厨房里忙活边饶有兴致地听着,听完后还会哈哈一笑问她:“那要是你的总裁爹真来了,你认不认他呢?”

  她会倚在厨房门框上认真地思索一下,然后给出自己的回答:“嗯…那主要还是看你了,看你怎么办我就跟着你怎么办。”

  这时,妈妈就会笑着用沾着水的手指点点她的小脑门,“每天都在想什么呢,你爸爸是军人,维和的时候在非洲牺牲了。林小妞是等不来帅总裁啦。去把桌子收一下,准备吃饭啦。”

  林嘉澈早就听过妈妈说爸爸在非洲殉职的事情,不过她仍是满心期待地想像着总裁来接妈妈的样子,蹦蹦跳跳地去收拾桌子。

  想是这样想,林嘉澈从来没真希望有人介入她和妈妈的小日子。她有时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打骂妻儿的男人,那副凶恶的嘴脸总让她气得牙齿直打颤,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爸爸可不要是这样的,就算是这样的,那也可不要再找回来了。

  这话她也会告诉妈妈,晚上抱着自己的枕头钻到妈妈的被窝里,一字一句地诉说着自己的担心,说到动情处还会淌下泪来,好像那可怕的日子就在眼前似的。

  而这时,妈妈也会一边去床头拿纸给她擤鼻涕一边说:“哎呦哎呦,林小妞害怕了。没事的,你没有这样的爹。就算有人来了,谁敢打你,看我不捶他。”她边微笑边说,还会掖掖她的被角,抹抹她满是眼泪的小脸。

  每听到这里,林嘉澈就会安心地睡去,倒不是妈妈的话真的安慰到了她,而是她从妈妈的语气里觉得,这些担心都一点不值得担心,妈妈很强大,能捶倒一切欺负她们的人,况且现在,一切不是都还好好的嘛……她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过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长大了,林嘉澈很少会再有这些幼稚的想法。

  她现在已经上初中二年级了。小升初的时候,她的奥数很不好,没考上任何一所重点中学,可妈妈也没有责怪她,只在征询她的意见后把她带到了自己的那所国际中学去了,可谁知她在那里竟如鱼得水一般,不仅月月考第一,而且代表学校参加全国的英语演讲比赛,获得了全国第三的好成绩!组队参加的科技创新竞赛,也一举拿到了全省的冠军!

  果然,不出几个月,市一中便来挖人了。

  在主任室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哼,他们当初只收数学好的,因为我奥数不行就’歧视’我,现在又想来招我了,我才不会理他们呢。”和妈妈一起回家的路上,她边走边气愤填膺的说到,“妈你放心,我绝对对咱们学校忠贞不二!”

  “什么呀,真是孩子话。”妈妈脸上还是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微笑,“没了你,人家一中就不办了?”

  “就算他们接着办,也受到了一个重重的惩罚!”她自信地仰起头,沉浸在有骨气的自豪中。

  “嘉澈,学校又不是国家,不需要你在这里表忠心。”妈妈一手搭住她的肩膀,轻轻拥着她往前走着,忽然看见路旁有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忽然来了兴致,“林小妞,吃糖葫芦吗?”

  “吃”,虽然妈妈刚才的话让她有些意外的失落,但看妈妈这么有兴致,林嘉澈也被那琳琅满目的糖葫芦吸引了注意。

  然后,母女两人就人手一只糖葫芦在深秋的街道上走着。

  “嘉澈,一中最初没有收你,不是因为歧视你,而是因为他们只能用奥数这个办法来检测小朋友们学习能力的高低。但是你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学习能力不比那些考进一中的学生差。”妈妈边说边用手往下拽了拽林嘉澈头上的帽子。林嘉澈听见妈妈这么说,嘴角忍不住地想往上翘。

  看见她笑,妈妈侧着身用身体推了她一下,“你说是不是啊,冠军?”

  这一下,林嘉澈终于忍不住了,笑了出来,“哎呀,你到底要说什么。”

  “嘉澈,在一中,你能遇见更有见识的老师,和更有水平的同学们,他们的层次和你更相近。”妈妈再次拥住了她,“你更容易交到知心的朋友,而且,那还有更多优秀的男生呢。”说最后一句时,妈妈笑着用手握了握她的肩,妈妈一向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答应一中,你觉得呢?”

  “嗯”,她低着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其实她一早就想到一中去的,她从小当班长,一直是个骄傲的孩子,只是小升初时没考上,狠狠地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又是个头脑丰富的,早把这次“拒绝”在脑子里演绎成了五花八门的恩恩怨怨。这次一中来找她,她嘴上拒绝得干脆,心里却始终在犹豫。

  最终,她答应了去一中。其实,从妈妈开始劝她时,她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倒不是因为她真的相信一中能有多好,相信那里的老师有多优秀,同学有多知心,只是她完全相信妈妈的判断。

  而她心里唯一真的有些不舍的,也就是每天放学不能再和妈妈一起散步走路回家了,那是她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也是一天幸福的重要源泉。这在她眼里被视为一场“成人”式的分别,为此她还偷偷地躲在被窝里哭过两三次。

  但如果她知道后来的那场分别有多决绝,就会觉得这次分离实在是微不足道。

  那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周二,林嘉澈照常下完晚自习后回家,坐在屋里学习时,忽然听见妈妈屋里传来一声巨响,她赶忙丢下笔跑到妈妈屋里,就见妈妈已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躺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心口挣扎。

  她一下子慌了神,一边哭着跪在地上看妈妈是怎么回事,一边哆哆嗦嗦地打了120。

  过了一会,120便来了,医生,护士,担架,一个个地在她眼前来回穿梭,她茫然地看着他们忙碌,仿佛被一个梦所击中,只痴呆地坐在地上,等她清醒过来时,她已经坐在了一路呼啸而过的救护车上。

  她听见救护车里的医生打电话说:“对,脉压差降低,心动过速、肢端凉,右心压力增加,室间隔左移。像是突发性心脏病,快去准备全面的检测和手术!”她恍恍惚惚的,只听见了“心脏病”几个字,便一把抓住了那个医生的袖子。“心脏…心脏病,严重吗?我妈会出事吗?她会死吗?”她一句话没问完,就已经哭了出来。

  “没事没事,我们一到医院就做手术,救回来的几率是很大的。你妈的年龄不算大,应该没问题。”那医生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九十多岁的老太太还能救回来呢,何况你妈妈,别怕啊,不会有事的。”

  下车后,一行人推着担架车快速地向手术室跑,全副武装的医生护士们也也纷纷进入手术室,就在担架快要推进手术室时,忽然一个护士跑了过来,拦住了车,拉住了其中一个医生,“郭大夫,这个手术不能做!”

  “为什么不能做?”那个医生已经拉过了车准备往手术室里带。

  “血库里没血了!这个病人是AB型血,血库里AB型血只剩一场手术的份了。”那个护士急急忙忙地解释到。

  原来,前两天长平市附近一辆大巴在高速上和另一辆大巴发生了追尾,两车乘客伤亡惨重,都被紧急送到了离案发地最近的三院来,几十场手术下来,血库的血自然是告急了。

  “还有一人份那就用啊!”医生听罢,仍拉了担架要往手术室里进。

  “不行!院长说了,不能用!”小护士急急地拽住了担架的另一边,“岳厅长的千金攀岩时摔下来了,大出血!正往咱们这送呢,她也是AB型血!院长说了,无论如何流出一人份的AB型血用来手术。”

  听到这里,医生皱着眉停下了要往手术室里进的脚步。

  而林嘉澈在旁边听着,心都吓凉了半截,只抓着那个医生说:“什么…什么千金,她可以转院啊!是我妈妈先来的,是我妈先来的啊!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你快给她手术啊!她脸都白了!”

  而那个医生只是一脸为难地看着她,支支吾吾地说到:“小姑娘,这…要不先把你妈妈送到旁边诊室去观察一段时间…”

  他刚说完,那个小护士便要推着担架往旁边的屋里走去。

  “不行!”林嘉澈一把抓住了被挪动的担架,“什么观察!快给她手术啊!她撑不住了!我有钱,我们有钱!我们把所有钱都给你,连房子也给你,你快救救她吧,我求求你了。”林嘉澈紧紧地抓着那副担架,生怕它再被人挪动分毫,不知不觉地已边说边是满脸泪痕。

  看那个医生还是不为所动,林嘉澈“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两手死死攥住了他白大褂的下摆,“我求求你了,你要什么啊你说!你怎样才肯救我妈妈!我什么都给你,我不上学了,我明天就来医院干活好不好,你救她我给医院干一辈子活好不好!”

  看他们不救人,林嘉澈早已逐渐已经失去了理智,脸上也已是涕泗横流,“你救救她吧,我求求你了,我去那个什么厅长家干活行吗!我免费我给他们干一辈子!再或者,我去给他们女儿抵命行吗,我只求你先救救我妈!她快不行了,她真的支撑不住了……”

  林嘉澈哭得几乎昏厥,看她这样,也有一旁的医生感到于心不忍:“要不就给她妈妈先做了吧,这造的什么孽啊…”

  “这…”,郭医生也皱着眉,显得有些犹豫。

  “郭大夫,岳庭长的千金被送来了,院长让所有没手术的医生都过去看看……”又一个小护士跑了过来,她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显然是看见了跪在地上的林嘉澈,“特别是你”,最后,小护士声音低如蚊哼的说出这句。

  而这时,一个穿戴的雍容华贵的女人从护士身后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越过地上的林嘉澈一把攥住了郭大夫的手,“郭医生,快去看看我家夕儿吧,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都摸不到她的呼吸了,您是专家,您快去看看吧。”

  林嘉澈本就满是悲伤的眼睛里登时盛满了惊恐,她加重了攥着郭医生衣角的手的力道,“不…不…不你别去!她女儿的命是命,我妈妈的命就不是命吗!你别听她的,你都站在手术室门口了,就进去给我妈做了手术吧!”

  可郭医生顿了顿,然后蹲了下来,握住她的肩膀说:“孩子,你听我说,你妈已经四十多岁了,那个女孩只有十几岁,她还有很长的人生,我不能……”郭医生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什么!什么话!这叫什么道理!我没有很长的人生吗?我妈妈也还有很长的人生啊!她还有后半辈子的福没享呢,她还没花过我给她挣的钱呢…”林嘉澈早已声嘶力竭,嗓音都变得沙哑。

  可郭医生还是只犹豫了片刻,就一根一根地扳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的跟着护士走向了走廊的另一方。

  徒留林嘉澈一个人在那里守着妈妈的担架哭嚎,她跪在那里,哭着卑微地请求,给路过的每一个人磕头,做着她这一生从未做过的事情,绝望地嚎哭,发疯似的喊叫,只求有一个人能救救她妈妈。可人们要不是冷漠地走开,要不就是同情地叹口气,继而无可奈何地走开。医院本就是一个见多了生离死别的地方,没有谁为谁的绝望驻足停下。人心在这里与魔鬼正面交锋,于是便都褪去了那表面伪饰的善意与平和,变回那一个个冷血无情的存在。

  最后,有个护士嫌她太吵,怕她影响到其她病人,便把她和她妈妈一起拖进了旁边的一个空病房内,那时,林嘉澈握着妈妈冰凉的手,早已心如死灰。不用上心电监测仪,她已经预知到了那个结局。

  于是她扶着妈妈的病床,靠着仅有的气力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也整理了一下妈妈头上那有些乱的头发,然后,轻轻地俯下身来,在妈妈的额头上印下一吻,说到:

  “妈妈,晚安。希望世界上最好的梦跑到你的脑袋里。”

  正如这十几年来的日日夜夜,妈妈在她床边所说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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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远在国外的舅舅给回来帮她举办了妈妈的葬礼。

  妈妈下葬的第二天,天空中乌云密布,飘着丝丝小雨,林嘉澈没有打伞,只戴着黑色卫衣大大的帽子,在袖子里藏了一把水果刀,面色沉郁地向第三人民医院走去。

  就在她将要踏进那生死之地时,那个男人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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