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的王者与生活的局外人 |《波西米亚狂想曲》

1

《波西米亚狂想曲》,不够狂,也不够幻想。

不客气地说,影片就像是有关皇后乐队的影像版维基百科,全面而笼统,处处浅尝辄止。

它能够提供的是人物简介和生平事迹,并运用简单的时间线和因果链穿起人物命运,却无法提供更深度、更复杂的解读空间。


其实我能体会导演的难处,他的面前站着两群人:影迷和乐迷。

他可以选择像鲍勃·迪伦的传记片《我不在场》那样,拍一个纯电影化的作品。不复刻经典瞬间,也不制造回忆杀,而是试图走进一个传奇人物的内心世界,最终看见芸芸众生的普世烦恼。

也可以像迈克尔·杰克逊的纪录片《就是这样》,做个完全粉丝向的作品,诉诸于真实再现和屏幕前的狂热,以及最终的煽情时刻和完美落幕。

但是很显然,导演想要得更多。

他想同时抓住乐迷和影迷,让他们在同一部影片中各取所需。

这个想法当然不错,可问题在于,他忽略了这两个群体的需求实际有着天然的矛盾。

乐迷要的是朝圣般的体验,是在影像中看见偶像精神的复活。

而影迷要的是真实可信的人物,哪怕是传奇巨星,也无法豁免于人性的幽暗。

这两者就像是一道“是非题”的两端,鲜有中间地带。

而《波西米亚狂想曲》却试图找出第三种答案。


这样的寻找当然是很无力的。

转化为影片中的尴尬就是,导演每每有深入人物内心的企图,却又因为束手束脚而显得局促。

他只有小心翼翼地收起锋芒,对所有可能失控的指摘都点到为止。

比如主唱弗莱迪这个人物的复杂性。他是个同性恋者,生在传统的宗教家庭,又是移民伦敦的少数族裔。他在很长时间都无法接纳自己的性向,甚至一度结婚、离婚。

再比如弗莱迪与乐队成员的决裂。在皇后乐队如日中天之时,弗莱迪选择单飞,很不成功,于是终日沉湎于性爱和毒品。

这两处堪称人物的至暗时刻,极为珍贵。

拍一个无懈可击的人物有什么意思?

传记片要捕捉的就是光环表面的裂缝,那才是真正走进人物内心的机会。

可是影片对此的态度,却显得极为保守,甚至有些想当然。

先是引出父权和宗教的压力,让它们成为笼罩在弗莱迪头顶的第一片乌云。

随后把弗莱迪对妻子玛丽的情感,由起初的懵懂之爱,到坦然出柜,再到后来如“缪斯女神”般的眷恋,完全规避掉了任何可能的道德瑕疵。

至于弗莱迪与乐队的决裂,则干脆把责任全都推在“男宠”保罗的身上,底层逻辑其实与“红颜祸水,女人误国”无异。

如此近乎于“甩锅”的做法,使得弗莱迪这个舞台上的王者,成了生活中彻底的无辜者。

而无辜者的另一个别称,是局外人。

于是我们渴望看到的那个舞台之外真实的弗莱迪,却被“生活局外人”的处境重新逼回了舞台,以至于走近他的所有努力,最终全部落空。


这种尴尬的处境,也反映在影片的剧情脉络上。

前面110分钟,导演以好莱坞经典叙事进入一个前卫人物的内心世界,却不可避免地使得人物的先锋性被很大程度平庸化了。

而后面20分钟,影片以极高的还原度重现了皇后乐队在85年Live Aid上的精彩演出,才像是历尽千帆后,终于寻回了人物的灵魂。

这就是《波西米亚狂想曲》的真实写照,它的好都在舞台和排练室里,而对于人物的生活和内心却始终无力观照。


2

一部好的传记片,到底要看什么呢?

我想起2016年的电影《飞鹰艾迪》,也是《波西米亚狂想曲》导演德克斯特·弗莱彻的前作。

与《波西》不同,《飞鹰》的主人公艾迪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当然这个失败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

艾迪患有腿疾,却是个天生的梦想家,他很小就立誓要参加奥运会,后来历经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竟然真的参加了1988年冬奥会的高台滑雪项目。

可最终的结果没有奇迹,艾迪排名垫底,以远远落后于其他选手的成绩获得最后一名。

就在艾迪完成最后一跳之前,他在电梯间与世界冠军马蒂相遇。

马蒂说,“你知道吗?你跳得很烂。”

艾迪不知怎么回答。

马蒂接着说,“不不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之前有过更好的表现。”

实际上,艾迪这次跳了60.5米,比他的最好成绩只少了0.5米,而马蒂刚刚跳出了114.5米。

马蒂接下来的话格外动人,“其实名次啊,输赢啊,这些不过是渺小的人们在乎的游戏。记住,你的滑道上没有我,我的滑道上也没有你,我们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是为冠军而起跳的,我们为的是释放灵魂,感受飞翔。”

听到这段话,相信你能瞬间明白一部传记片的意义。

看一部传记片,就是看“特殊”如何走向“一般”。

是从一个刁钻的切口进入,最后走向广阔世界,走向芸芸众生。

尽管屏幕上的人物是传奇巨星、旷世奇才或奇葩loser,但最终在这个特殊的生命身上,我们却看到了更普世的困境和与之反抗的精神。


再比如《艾德·伍德》,讲好莱坞烂片之王艾德·伍德的传奇经历。他一生拍了无数烂片,一败再败,却从未停止追梦。

这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实在无法提供给我们任何可供借鉴的成功经验。

整个观影过程,也像是看一个中二的奇葩如何一次又一次狼狈亮相并承受观众的臭鸡蛋。

直到影片最后,艾德在一家酒馆偶遇了奥逊·威尔斯。从谈话中我们恍然明白,原来天才也好,蠢材也好,面临的困难是相似的。他们同样苦恼于灵感和资金的匮乏,以及蛮横制片的无理要求。哪怕天才如奥逊·威尔斯,电影同样要从第一个镜头艰难的起步。

最后艾德问道,“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

奥逊·威尔斯回答:“只要电影开拍了,就值得了。”

这场烂片之王和影史最伟大导演之间的对话,为我们拉开了一个时空,把世间一切的追梦人都囊括其中。

它也让我们从一个奇葩身上,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那些自以为独特的困境,不过是每个人都在经历的寻常。

于是特殊就此走向了一般。

于是那一次次失败,成了比成功本身还要迷人的“追梦”本质。


这是身为影迷的我,最希望看到的那种传记片。

我当然也乐见于传奇的上演,但那只是开胃菜,不是目的地,我更想绕到传奇的后台去看看。

或者说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传奇,不是因为他站上舞台的一刻,而是因为他在寻常困境中爆发出的超越常人的能量。

这才是真正的“励志”。

一个天才,理所当然地成功了,我们会为他喝彩。

一个loser,毫无悬念地失败了,但他付出的所有,却构成了一个真正可以挑战世俗“成功”概念的励志榜样。

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也成功了,而且注定更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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