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系列小说——人间家事(4—3)《浪迹天涯》

系列小说——人间家事(4—3)《浪迹天涯》冬城与春城     作者    金 弢

洗钢板是餐厅服务生要做的最累、最重、最脏的活,谁资格最低、谁是新来的这活儿就得谁干,建子刚来这活儿理所应当就是建子的了。这种钢板是用来給客人热菜的。钢板先插在电炉箱里烤热,給客人上菜时,把钢板放在餐桌上,菜盘子搁在上面,整个用餐过程中,菜就不会凉掉。这种优质的服务只有中、泰、越等亚洲餐厅才有。用餐时客人难免会将菜汁滴落在钢板上。虽然收回钢板时都会随手擦拭一下,但被烤干的印记不易被彻底擦掉,因而每隔两三天就得清洗一次。仅用清水抹布是不够的,必须用一种专门的铁砂棉用力来回磨蹭,直到光亮如镜。德意志是一个很注重干净的民族,一家餐馆的卫生条件怎么样,食品是否干净,他们不用进你的厨房,只要看你的厕所就知道了。他们认为哪家餐馆若把厕所管理得干干净净,把白瓷砖地擦得洁亮照人,这家餐馆的厨房一定不会脏。反之露在面上架菜的钢板,这是直接摆在客人眼皮子底下的东西都收拾不干净,那客人无法看到的厨房卫生就可想而知了。出于对食品安全的保护,除了卫生局,是任何客人都不被允许进厨房的,而且所有的员工没有健康证,就不允许在厨房和酒台工作。当然做老板必须先办健康证,包括老板娘,即使老板娘不在餐厅工作,也得办健康证,因她随时有可能忙不过来时进厨房帮厨,或下班后进厨房为自己蒸煮食物。碰上家庭式餐厅绝对如此。

每次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别人可以选择轻巧干净的活儿做,如整整台布,擦擦五味灌儿,而建子得脱去外套,卷起袖子大动干戈地擦洗钢板。建子觉得这种活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手劲好,高中大学都是练体操的,有臂力,插队落户也受过锻炼,什么苦都吃过,这么一点点苦在他眼里微不足道,比起上山砍树下山挑番薯,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更重要的是,下乡磨砺了他的意志,培养了吃苦精神。1977年的大学是一次特殊的招生,从接到入学通知到学校报到,只有七天的时间,而且入学通知书还是在田头给的。入学没几天,德国驻华使馆搞活动,在国际俱乐部宴请各国来宾,包括建子在内的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建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拼花地板大吊灯的宴会厅,都不敢相信人生的起落是如此之快。七天前的他还在寒风凛冽的地头改造大寨田,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没有丝毫的改变,而在这短短的几天内从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首都的大学生,手还是那双手,但他所处的环境却是天壤之别,谁都说他是一步登天。看着自己的手,建子不禁产生联想,生活的磨难让他更坚定了一个信念:只要有人的地方,他就能生存;只要人能干的活儿他肯定也行。眼下擦钢板则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这位准经理对建子的挥汗如雨、大干特干从来是麻木不仁、有视无睹,象是本来就该对他的惩罚,兴许多少还有一丁点幸灾乐祸。自从那天古代哲学大辩论后,准经理变得迥若两人,对建子完全另眼看待了。 今晚又是建子洗钢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破天荒地主动过去帮忙,弄得整个店都觉得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慢慢地建子更多地了解到,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女人也是个苦出身,甭说出生在农村,当时的女孩子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就是婚嫁也是由父母说了算。出于对家里经济有利的考虑她嫁给了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同生产队社员,她的心仪人是个刚来半年的下乡知识青年。她对他有好感,他对她也一样有好感,彼此青睐,但受舆论的压力,又怕将来抽调回城或选派工农兵大学生受影响,这个知识青年不敢表露真情,不敢主动跟她接近,而她作为一个姑娘对他也没有勇气主动表白。封建思想深重的山沟农村,大胆主动的女性会被人骂成骚货。

村里的婆家送来了丰厚的彩礼,她父亲抵挡不住诱惑收下了。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木已成舟,生米成了熟饭,她不同意也不行了。自从有了孩子后,她也认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久就随着村里的移民潮跟着丈夫到了德国。没料到来到德国还不出三个月,丈夫玩儿上了本村一个未婚姑娘,开始躲躲闪闪,后来慢慢夜不归宿,孩子出生后更难得露脸,直到现在抛下她母女落得个无影无踪。她几次有过轻身的念头,但又撇不下年幼的女儿,象她这种难民身份语言又不通请律师打官司先得掏钱,她又舍不起。就这么拖着过日子,可心中一直在寻着盼着,巴望有个出头之日。

或许没有文化的人更看重、更崇拜有文化的,那天建子的一席谈一下子触动了她的神经。到了德国后她越来越感觉到不会德语的苦和没有文化学外语的难,就说不是为了自己,为孩子这下一代,她也要有所打算。再者从建子身上她看到了,有文化学什么都快,有文化说什么做什么都在情在理。她了解到建子白天忙于上课,据说还是个博士生,到了晚上苦于生计,没有架子、没有傲气,为人谦虚诚恳。蓦地她对建子产生了崇敬和爱意,更为自己对他的粗暴无礼而自责。现在他又看到建子任劳任怨、默默无声地干着最累最低贱的活儿,不由情不自禁地向他靠拢过去,默默地一起干了起来。建子顿觉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喃喃道:没事儿,没事儿,我一人能行。女的什么都没说,更是加紧地擦钢板。

德国人的特点,健谈话多,还有吃完了饭才开始大量地喝啤酒,经常有的客吃完了饭几个钟头都不走,海聊。而中餐这一行有个规矩,只要谁的客人还没有离去,服务生不允许主动收钱,否则会被理解是在轰客人,这种表示不欢迎的作态会让客人永不回头,这是业内的忌讳,绝不允许。碰到非走不可时,可以把账单卖给同事,由同事帮你买单,账面上有多少就算多少,买单时的小费就归同事了,要么就自己死活等着。

建子住在别的城市,从周一到周五都是晚上来夜里归,遇到星期六、星期天或节假日做全天,中午就去工人宿舍休息,象今天中午这样客人不走,他便一直等着,权当在店里休息。年轻的女人管店的钥匙,只要人没走完她得留下来锁门。其他的员工都走光了,连厨房都已一片黑寂,建子看着书等客。正常营业时间当着客人的面,服务员是不允许看书看报或坐着,显得对客人的不在乎,但在营业时间之外也就不讲究了。自从建子读高二开始懂得学习以来,记忆中就再也没有白白浪费过时间,小时候谁都说他是最淘气的孩子,什么都玩,而且玩得废寝忘食。他忘不了读高一时,曾经有一次中午跟两个同学去学校后面公社的桑树林里抓蛐蛐儿,偷吃人家的桑椹儿,因没有掌握好时间,结果下午的课迟到了,吃完桑椹儿满嘴黑黑的也没洗洗,被数学老师当着全班的面骂了个狗彘不如,引来同学的轰堂大笑。但突然有一天建子变了,他一下子尝到了读书的甜头,从此学习起来也变得废寝忘食,似乎觉悟到了过去失去了太多宝贵的时间,冬天早晨刚到五点天没亮就起身,在家早读英语怕影响了家人和邻居的睡觉,那时候邻家之间就隔了一层板壁。他就上街去路灯底下读。有一回大清早去医院帮母亲排队挂号,他也带着书去看,坐在旁边等号的一个老太太瞄了瞄他手里的外文书,说:你这么小的孩子就能看懂外国字,还这么用功,将来一定有出息。不错,后来建子确实考上了大学,还是北京的重点大学。他就这样,每一分钟的时间都要利用起来,不舍得浪费,这种风格一直保持到了今天。现在他为了挣钱,打工已经失去了整块的时间,他更是爱惜时间如爱惜生命了。

年轻的女人看建子在读书悄悄走了过来,在建子对面坐下,很羡慕地看着建子说:会德语真好,那么厚的德语书都能看懂。建子说是自己论文的参考书。什么叫参考书? 她问。参考书就是写论文时需要引经据典的书籍。什么是引经据典?什么叫书籍?她什么都没听说过,大千世界有着无穷尽的、她闻所未闻的学识,她自感象是白活了一辈子。

你想喝啤酒吗?她问。行吗?他问。老板不在,我不说谁管得着?她说。他们彼此间的好感日益增加,他们忘掉了往日的前嫌。她对他是一种崇拜的好感,他对她是一种可怜的好感、一种同情的好感。他的女儿还小,一岁多一点,她来上班时,孩子在家就由保姆看着,保姆是他们一同跑出来的难民,给一些钱让她看孩子,到了下午餐厅休息时碰上她不能及时回家,保姆便带着孩子来店里。厕所卫生、店堂吸尘和厨房洗地是她的第二份工作。中国难民到了国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钱,让他们在家闲着等于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在国内的高利贷会让他们想得发疯。

不久前一次类似的情况让建子记忆犹新,那是他刚来德国两个礼拜时,第一次跟中国难民打交道的经历,从而了解到这些难民负债出国急于挣钱寄回家还债的压力。那是他来德国后一次在住宅区商场买东西,一个德国男子,五十来岁,见建子长着一张亚洲脸便主动过来跟建子攀谈,他原来是德国艾伯特基金会驻中国办事处的老总,对中国人包括对外国人都非常友好,他女儿夏娃在难民营做志愿者,后来爱上了一个南美的难民,结婚并生有一女一男,生活很幸福。在夏娃帮忙的难民营里,住着四个中国难民,管理人员见他们日日抑郁寡欢,以为他们吃不惯面包不开心,就把主食换成了大米,并不见效,又设法安排他们去上德语课,好象他们又提不起兴趣。问问他们,用英语指手画脚地说说,不尽明白,他们整天更多的是沉默寡言,不知道是他们不会英语还是别有原因,弄得难民营的管理员不知所措,不知怎样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很想帮助这四个中国人,希望他们能快活起来,到了德国就该宾至如归,百般努力终不见效。然而,他们怎能知道他们的帮助终究是徒劳的,他们是永远帮不了他们的忙,永远满足不了他们的心愿,而他们也永远不敢道出自己的真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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