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剪影

      中师的录取通知书,是堂哥从街上带回来的,拿在手里,我没有拆开,有泪无声滑落。站在旁边的父亲慈爱地笑了:“娃儿高兴得都哭了!”那个年代考取学即意味着“鲤鱼跃龙门”了,怎么能不激动呢?可是父亲呀,您可知道,我哭了,却不是喜悦,是因为我的大学梦碎了⋯⋯

      中考填志愿时,我的第一志愿是郧阳一中,第二志愿是县一中,第三志愿才是师范。但是一周后,我接到通知,县教委要求我改志愿,第一志愿必须是师范。父母老师也劝说还是先拿到“铁饭碗”更有保障,对大学无限憧憬的我是多么的不甘心呀!可是我孤独无援,没有一个帮我说话的人,怯懦亦让我无力反抗!我跟随班主仼,坐班车颠簸五个多小时再次到县城,一路晕车吐得翻江倒海,我的心有一种近似麻木的无奈。两分钱的小小橡皮,擦去了我曾精心装点的羽翼,擦去了我曾痴心编织的梦想,我人生的路就此拐向另一个方向!

    那几年,全县甚至全国都缺科班出身的教师,所以县教委强行要求我们这些边远山区的中考优胜者必须读师范,而且是定向定点培育,从哪儿来毕业后必须回哪儿去。我的很多同学,皆像我一样被迫碎了高中梦、大学梦,被迫从我们幻想的宽阔无边的大道,走向现实中的三尺讲台,用两寸粉笔在几平米的黑板上书写我们的人生!未能走进大学校园,是我终生遗憾。后来,每到一个城市,我最想去看的总是当地的大学,哪怕只是匆匆一逛,沐浴着大学校园特有的文化气息,我的心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和沉静。在生活不尽人意时,我常想假如我读了高中,假如我上了大学,我的生活会不会更好呢?假如只能是假如,但白日梦也是美好的梦啊,偶尔做做又何妨?生活中的某些缺憾,有时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灵的慰藉呢?

      当然啦,现实也没有那么悲情!不管咋样,我们这群来自全县各乡镇的一百来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分成两个班,相聚在郧西师范,从此农转非,吃上了国家饭!国家每月补助我们32斤粮票,18元菜票,吃穿两不愁啦,在生活艰苦的80年代,这也是令多少人羡慕和仰望的哟!

    师范的伙食真的是好啊!大米饭、细面条、胖馍头、肥包子,更有那刷了油粘着芝麻粒儿的、黄澄澄香喷喷的电烤饼儿⋯⋯哪一样不诱惑着我们空瘪瘪的胃呢?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蓬勃生长的时候,我们这群农村的孩子告别了玉米糊和臭酸菜,真是胃口大开,吃嘛嘛香啊!

      抢饭,是我们校园一景,也是毕业后同学聚会时最经典的话题!饭前的一节课,同学们都心不在焉,竖起的耳朵不是听讲,而是等那悦耳的铃响,个个同学摩拳擦掌,跃跃欲跑。好在我们的老师皆能体衅下情,极少拖堂。最可爱的是音乐老师,铃声一响,他即刻喊“下课”,哪怕他的“哆咪嗦啦”只“啦”到一半!

    “叮⋯⋯”,开饭的电铃刚发出第一个音,楼上楼下即同步响起“咚咚咚”的杂乱脚步声,舒缓的铃声被急促的脚步声淹没,校园犹如江堤决口,群马狂奔!抢饭健儿们(主要是男同学)简直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向食堂窗口⋯⋯现在的学校常常搞地震疏散演练,每看到在广播声不断地摧促下才懒洋洋往场子上慢步小跑的学生,我都想起师范时那争先恐后涌向食堂的人流,两个场景换一下是不是更合适?

      我们班有几个男同学是大胃王,堪称抢饭能手,蝉联三年冠军宝座!我们女生估计还没从座位起身,他们即已奔到食堂窗口,占据了最有利地形!我实在为食堂阿姨们憋屈,每次打开窗囗看到的第一张脸永远是那几张,是不是很厌烦呢?!抢在前面,自然是能买到最好的饭菜。排在队尾瘦弱含蓄的女同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摞摞的电烤饼、一钵钵的白米饭、一个个大馒头从窗口传出,从身边晃过⋯⋯

      师范三年,我能打到碗里的面条常是半寸长的;菜大多是气味难闻的长豆芽、老芹菜;至于肉包子,我只是闻过从我身边飘过的香味儿!毕业后,我唯一想念的是那电烤饼,外焦里软,一绺绺撕着喂到嘴里,满口生香!当时是一毛二分钱一个,食堂里我们女同学常抢不到,只有偶尔奢侈的去学校门口的商店,买一个解解馋。可气的是,那些抢饭冠军,抢完了食堂抢商店,一摞摞的电烤饼又被他们一趟趟运往男生宿舍!当然,能这样有钱任性的男生,也屈指可数。比如某个李同学,父母是双职工,自诩同学中的“高富帅”,在我们还不知道饭馆门怎么开的时候,他已从校内吃到校外,从电烤饼到小笼包。他的一件皮夹克,是当时的奢侈品,经常穿着在校园招摇,连我们年轻帅气的音乐老师都羡慕不已:“这要我好几个月工资啊!”唉,没办法,谁让人家会投胎呢!

      因初三兼职太多,每日繁务缠身,毕业时我就暗自发了誓,决不再担任班干部!初进师范,班主任依据成绩,给了我副班长的职务。我不好拒绝,只有消极怠工。当时的正班长是歌喉极好的张同学,也是未能如愿读高中的缘故,常听他在教室里悲歌,大约是同病相怜吧,我能听出他内心的落寞凄凉。因为我们的不作为,班主任多次在班会上强调:“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班干部,请主动辞职!”我胆子很小哦,怎敢递辞呈?万一老师讲一堆大道理怎么办?第二学期一开学,忍无可忍的班主任失去了耐心,直接把我和我朋友(文娱委员)叫到办公室:“你们是好学生,但不是好干部⋯⋯”。被革了职的我暗自窃喜,我的那个留着时髦的披肩发的漂亮朋友也一脸无所谓。无“官”一身轻,我们快步走出老师办公室,嗅到了初春空气里氤氲的微香,两手相握,相视一笑:“走,咱们踏春去!”

      社会的春天也来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吹活了各行各业,八十年代,我们的祖国正在以她强劲的生命力,逢勃发展!卾西北的秦岭海拔虽高,却也抵挡不了各种流行风的劲吹,真的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邓丽君、费翔、毛阿敏、程琳⋯⋯这些流行歌手的动人声音宛如季风,阵阵送暖,吹进我们的校园,吹进我们的教室,吹进我们年轻而奔腾的心里。曾经连革命歌曲都唱不了几首的我们,面对应接不暇的流行曲,学歌抄歌的热情真是空前高涨啊!我们人人都买了一个漂亮的笔记本,课外忙忙抄,课内偷偷写。无论天赋好的还是五音不全的,有谁不会唱几首呢?有谁不是歌不离口呢?犹记得讲台上某李同学,伸着脖子、晃着脑袋、憋着鼻音投入高歌“归来吧,归来哟⋯⋯”的陶醉神形;也还记得晚会上刘同学深情演唱“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如泣如诉动人嗓音⋯⋯少年不识愁滋味,师范三年歌声绕梁,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我们徜徉歌海,只管在美妙动人的旋律中穿行。

      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我们这群山里的孩子,衣着大多还是比较老土保守的。那年冬天最流行一种大红色丝棉祆,满街的衣摊上一片红的海洋!我们女生几乎人人一件,我记得我是元旦之前花了二十元买的。元旦大合唱,男同学黑色蓝色混杂,而女同学齐刷刷的大红色!那时候的流行色真是比现在“疯狂”!可惜没有留下影像资料,那该是多好的一个时代印记呀!

      我的张姓女同桌,聪慧又漂亮,时尚而大胆。我记得她当时做了一件缎子面料的齐膝盖的旗袍,在师生皆侧目之下,带着自信的微笑慢步校园。在女性特征被严实包裹的年代,这种曲线分明的着装,实在足够前卫!还有她那双缀着一朵大绒花的红布鞋,在我们的白色帆布鞋的衬托下也格外的耀眼!我们是朋友,常出双入对,这种丑小鸭和白天鹅组合,我竟全然没有违和感,也没因自己的“土”而自惭形秽。那个时候的我们不懂“攀比”为何物,皆量入为出!

      除了流行歌曲,刮得更劲猛的风,当属琼瑶的言情小说了!至纯的爱情、隽秀的语言、新奇的情节、诗意的人名、唯美的意境,砸中的是我们如梦幻的年龄呀!怎么会不深深吸引我们的眼球,不赚取我们多愁善感的眼泪呢!我当然是被琼瑶虏获“芳心”的读者之一,那时少有闲钱买书,全靠借,借到手上自然是废寝忘食一口气看完。幸运的是在课堂上看,一次也没被老师逮到!琼瑶的每一本小说被我们传来借去,最后回到主人手上,新书已成破书。

      后来看到有人把琼瑶小说连缀成一首诗:“窗外潮声水云间,一帘幽梦舞翩跹。心有千结梅花烙,海鸥飞处霞满天。”,这诗里的每一本都没逃过我的“手掌心”。其实这些小说内容大同小异,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字一一爱!撕心裂肺、翻江倒海、轰轰烈烈的爱!明知其中的爱情不食人间烟火,但花样年华的我们仍然心为之念,情为之牵!感谢琼瑶阿姨,在我们情窦初开的年纪,给了我们如烟火般绚丽的梦!让我们享受了人间至味的情感珍馐!

      恍然间,师范毕业已经三十年,当年的俊男靓女已然全都成为油腻憔悴的大叔大婶了。琼瑶般的爱情成为了我们记忆里的碎片,现实是我们和彼此的另一半,在锅碗瓢盆铲的碰撞下和油盐酱醋茶的磨洗中,爱情不再如诗,亲情反倒弥坚。没有了魂牵梦绕、你情我浓,何妨相敬如宾,相伴度余生!

    只是如“斯夫”逝去的日子,让我心有不甘,常有碎碎念:我们真的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了?冉冉年华真的不能如门前尚能西的流水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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