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烟雨一城人(七)

那年冬天一个冰冷的清晨,当时我十岁。

我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藏在被窝里。爸守在火炉旁正对付着一只不太中用的打火机,节奏明朗且声音清脆—咯噔、咯噔、咯噔,还不时停下来用手腕使劲甩两下,终于蹦出一只可怜微弱的小火苗。爸引燃一把秸秆火焰朝下塞进火炉的胸膛,又把几只被晒干踩成四五瓣的五米芯放在秸秆的上面。伴随着一阵隆隆隆的啸叫声,炉子不再冒出呛鼻的青烟,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炙热的火焰。爸拿起铁夹在碳桶里翻出几只较小的碳块丢进火堆,烧火的程序便告一段落。

我问爸为啥要添一些踩碎的玉米芯,爸说不然的话碳点不着。爸的回答显得模棱两可、无凭无据,因为他没有学过“燃点”这个概念,当然我也没有,那是高年级才能学到的知识。即便爸知道,说出来我应该也不会懂。

北方的冬天,菜的品种实在少得可怜。几乎每一顿都只能在豆腐、白菜、萝卜、粉条、土豆里做排列组合。中午土豆炒白菜,晚上萝卜炖粉条,第二日照旧。

徐来地家有两只石头做的大磨盘,一只蹲在另一只上,绕着一根木轴转圈撵黄豆。据说,他的父亲推着那只磨盘做了大半辈子豆腐,如今传到他的手里。凭借这门手艺,他还娶到一位身材圆润长相不错的媳妇,是个天生聋哑的姑娘。

冬天日照时间短,天亮的很晚。六点半东边的天空才刚刚擦上红晕,徐来地推着一辆前面带横梁的洋车驮着四只装满切好的方块豆腐的铁桶就出门了。他的顾客群体极其单一,只有大营镇东片区的一部分妇女,别的片区也有单门做豆腐推出去卖的,我的同学马碧青的爸爸是中片区的豆腐垄断者。另外,爷们是很少出门去买豆腐的,这简直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就连先天失聪的老哑阿姨也都是用手比划着要多要少,我经常能看见她老公倒尿盆,但端豆腐从未有过。

豆腐最开始的交易方式是用黄豆换,一斤换一斤,随着群众生活质量的提高,后面才逐渐用钱去买。推车卖豆腐的一直延用着老辈传下来的叫卖口号—“换豆腐来”,而不是“卖豆腐来”。徐来地的叫卖声简单却粗犷,他会刻意把力气用在“换”字上面,声音浑厚浓重。“换”字拖到五六秒之后,他会立马把“豆腐来”三字轻巧绝伦的轻轻吐出来。一句嘹亮的“换~豆腐来”像闹钟一样定时定点地将妇女们召集出去,每人端一只不锈钢盆边排队边拉家常。

那天冷的着实厉害,水汽冻结在窗户玻璃上呈现出各种花儿、小动物的形状,冰碴子用手扣都不会掉落。徐来地的叫卖声同往常一样不差分毫的准时出现,不过这次他的声音明显带着颤抖,用他的话说就是蛋被冻爆了。

妈在黑色毛衣外多套了件红色夹袄,那是爸去河北做生意特地买来送给妈作生日礼物的。铁盆被前日的剩饭尽数占去,妈拿起一只舀水用的塑料红瓢疾步向大门外寻声而去。爸每次都不急着烧锅做饭,他十分清楚妈要跟西房奶奶或者本娃大娘寒暄好一阵才能把豆腐拿回到灶前。当然,妈不可能同时跟此二人交谈这是毋庸置疑的,她们两家曾经因为生活琐事有过几场不可逆转的争吵斗殴。这也给妈出了一道考量人际交往的世纪难题,亲近一方势必会开罪于另一方,这时妈会睿智的选择与二人刻意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两边既不有意冷落,也不过于亲昵。

北风怒号着将用一层层报纸糊成的吊顶弯弯吸起,跟小花(一只花色的小母猫)舒掌时脊背高高顶起的形状一样,爸说那是屋顶上灰瓦走风漏气造成的,就跟火炉里的烟能顺利的通过烟筒排出是同一个道理。突然,窗外传来“呼”的一声乍响,听声音好像是疾风瞬间调头反向刮去那样,吊顶随之“砰”地向下凹陷,跟隔壁宋奶奶家怀了十三只猪仔的老母猪肚子一样圆鼓鼓的。我把露在被子外的四肢以及脑子立马缩进乌龟壳似的被子里,将自己想象成一只受到外界威胁的小乌龟,生怕不堪重负的吊顶撑破了肚皮给我一招泰山压顶。这时,爸欠起屁股轻轻跨在我枕边的炕沿边上,将他对自己亲手调浆、糊出的吊顶的信任展现的一览无余。

院里传来小跑时鞋底与地面“沙沙”的摩擦声愈来愈清晰。寒气催促妈猛地推门而入,我能听见妈上下两排牙齿相互撞击的“咯咯”声和渗着寒气的小腿频率极快的踏步声。她右手将两侧夹袄有扣子和扣眼的地方紧紧攥在手心儿,左手水瓢里的豆腐倒还冒出一小股似有似无的白气。

那天,妈从本娃大娘口中带回一条令人发指的消息。三拐拐用一根铁链把他女人活生生给打残了。大娘说女人被打断的肋骨露出尖锐的骨碴刺穿了她的肺泡跟皮肤,紫黑色的血浆从嘴角止不住的喷出,像一只拧花了螺纹的水龙头。更为严重的是她右侧的脸蛋多出一条足足有十厘米长殷红殷红的血印,从耳廓直至下颚。我对妈正声情并茂讲述的事件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恐慌。

曾有一次,西房奶奶远嫁回来省亲的大女儿问我将来娶媳妇儿是选不会做饭但像我舅妈那样漂亮可爱的,还是三拐拐媳妇儿那样长的丑陋但极会做饭的。我娇羞扭捏地回答说选前者,结果招来一阵前俯后仰式的狂笑。

三拐拐的右腿过分的长于左边那条,致使他走起路来须用右手掌心撑着右腿膝盖才可以稍微平稳地向前颤抖着挪动,从远处看宛如一只自己走路的圆规。他长得比我每晚做作业趴的桌子稍微高一些,没毛的脑袋跟卤蛋一样又肥又亮。我心里曾不止一次盘算着,把宋奶奶家那头走不动道还不会做饭的大肥猪配给他正好,所谓天聋配地哑也不过如此。

我对三拐拐的仇视起源于他喜欢给别人起带有侮辱性外号这事上,“岗钻头”便是我拜他所赐噩梦般的别名。一度时间里,“岗钻头”这三个字像幽灵一样成天追赶着我,折磨着我,导致我隔三差五的梦见被一只叫“岗钻头”疾步如飞的鬼魂追下山崖。更要命的是,竟然连班上我最爱慕的女生佳莉也知道了这个该死的绰号,对此她嗤之以鼻,笑话我说这个名字非常符合我的气质和相貌。

我从来不清楚三拐拐的女人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会做饭的贤惠女人。至于三拐拐为何要狠心对她下死手的原因,我猜与她天生丑陋的容貌不无一些关系。

她左眼及鬓角附近的一团皮肤跟被火烧毁一样是一层满是褶皱的死皮,而且瞳孔靠近耳朵的那个角被严严盖住,这样她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看起来极度不对称,就像万圣节被刻意掏坏一只眼睛的南瓜灯。她脖子贴着锁骨的地方多出一块山丘似凸起的肿瘤,就跟我左胳膊被钉子划出的那道口子好了之后留下的疤痕一个样。另外,她长了一口众叛亲离的牙齿,一些朝外伸展,一些向内舒张,还有一些永远呆在比嘴唇还要远的地方,跟《少年黄飞鸿》里的牙擦苏极像。

她就是这么一个长相奇特、薄命的女人。

多年后,我听爸说他曾在五台县东台顶脚下一个叫台怀镇的小镇上见到过她,俩人还进行了一次短暂却愉快的交谈。

她说三拐拐性格暴戾、手段凶残,是个名副其实的牲口。他曾拿起砖头砸向她的后背,那时她正怀了老二挺着肚子躲闪不迭。那个牲口有一次半夜鬼抽的,竟要拿一根钢管捅进她的下体,幸好她醒的及时腿脚比他利索溜得快。她委屈着对爸哭诉说她又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女人,他凭啥要灭绝人性的百般折磨她呢。

爸问了她怎么到的台怀镇、后来又找没找人家、现在过的怎么样之类的一些问题。她再三叮嘱爸回去之后千万不要透露她的行踪,干脆将见过面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忘记了最好。从她泪汪汪胜似哀求的眼神里爸说他能看得出她内心的慌乱,有对过去炼狱般生活的惶恐,更有对将来万一被三拐拐拿住后惨绝人寰暴虐的忌惮,以及对法律理应去制裁罪恶这一社会公理的无知和逃避。

她怯懦地说毕竟夫妻相识一场。

在三拐拐挥舞铁链施暴后第十几天的一个夜里,她趁他熟睡之际掀起马蹄箱里层层的行李取出她先前准备妥当的书包,摸着黑蹑手蹑脚地撩开绒布从饭盆里抓了两把前日吃剩的山药烙饼和包着咸菜的莜面饺,把门轻轻掩出一个细缝侧着身子溜了出来。她说最初她藏在侯二所家黑漆漆的门洞里在预先设想好的两条逃跑路线之间摇摆不定、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让她下定决心朝五台山方向走的念头是削发为尼,芸芸众生里任凭三拐拐深思熟虑都不会想到她能剃度出家。

她说即便三拐拐腿脚不利索,她还是不敢走马路,连汽车也不敢去坐,生怕给人留下零零散散的口证。她专挑无人问津、荆棘遍野的山路,深不见底、绝壁陡峭的峡谷和遮天蔽日、一望无际的森林走。

一尺天高一尺寒,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里,独自一人穿梭在太行山皑皑积雪覆盖下的山峦之间随时都有失去生命的危险,尤其是越来越靠近佛光普照的地方。

峡谷内阴冷的湿气将她羸弱的身体全方面包围,刺穿夹袄和毛衣侵占了她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她说等她爬上五台山东台顶时,一个正准备下山化缘的和尚施以同情与她攀谈,她全身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就好像嘴巴被冰碴子牢牢冻上了一样。和尚告诉她东台顶拒收女尼后,她沿着和尚指点她能绕开过路费的一条向阳小径蜿蜒崎岖的下了山。

东台顶脚下台怀镇的郊外有一个牧羊的老农,见她衣服破破烂烂、相貌奇奇怪怪。既不像是逃荒要饭的乞丐,也不像前来朝拜的香客,忍不住好奇便上前询问情况。在二人简单的交谈中,他了解了她事情的经过原委,同时她也获取了他至今光棍汉的消息。

我常想,这或许便是佛渡有缘人比较真实的反照吧!听爸说,他们当时已经有了一个三岁大的女儿,她还烫了一头时髦的波浪卷。

三拐拐的两个儿子分别叫小三平和小三宏。小三平长我四岁,很多年后他经这个放羊的老农转托关系上山当了酒肉和尚,对清规戒律视若无睹。小三宏小我五岁,后来也转投去了老农家里生活。

后来,我经常看见三拐拐独自一人坐在破烂摊子似的门前摆放的一把旧椅子上。他双手撑在一根自制的木拐上,眼神呆滞、面无表情的盯着远处一动不动,若有所思、别无所思的样子实在叫人好笑他的愚——自作孽不可活。如果宋奶奶家的老母猪还活着的话,照他如今的模样还真配不上它。


注解:三拐拐此人此事不存在任何杜撰,发生在两千零二年的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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