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乐天知命,随遇而安

现在一提起“诗仙”的名号,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李白,而在距今一千多年前的唐代,“诗仙”却是唐宣宗给白居易的称号——缀玉联珠六十年,谁叫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白居易以现实主义诗人的身份出现在大众眼中,一个着眼于众生疾苦的人,似乎与“仙”字沾不上边——仙应该是狂放不羁,无意功名的,即使胸怀大志,也会朗声念出一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阔步迈出山林,任清风将酒气未散的衣袂扬起,他自带着一身出尘的潇洒气,不卑不亢地朝天子致礼。

白居易全然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幼就怀有热诚的入世之心,并且官途相对顺遂的他一直都有很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白居易与李白、杜甫并称为“唐代三大诗人”,在文学方面的成就可见一斑。而白居易有白居易式的潇洒,也有白居易式的沉郁。


唐代有两大政治祸端,一是藩镇割据,二是宦官专权。白居易是河南人,出生于大历七年,这正是藩镇割据非常严重的时期。

当时李正己已经将河南十余州占为己有,但他还不知足,唐政府自然也不会允许有人肆意践踏天子的权威。于是理所当然的,中唐战争连年,民不聊生。

白居易生于官僚之家。他九岁那年,父亲白季庚升作徐州别驾,战火早就已经烧到徐州,近来越烧越旺,丝毫不显歇止之势。白季庚考虑再三,决定让家人迁去安徽的符离住下,自己留在徐州坚守这片土地。

年幼的白居易即使跟着母亲远离了战乱之地,那座被战争攻侵得遍体鳞伤的城池还是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中。与之相伴的,还有满城百姓的哀戚之容与惧色。

五六岁就开始学作诗,九岁通晓声韵的白居易无疑担得起一句“天资聪颖”,而在卓越的天分之外,他还勤奋苦读,直读得唇舌生疮,手肘出茧。这种近乎疯狂的求学劲,大概正是年少时目睹的灾祸化作了“治国平天下”的种子,根植在了他心底。


即使父亲的官位算不得低,白居易的生活也称不上优越。他在《与元九书》中提到:家贫多故,二十七岁方从乡赋。

天资过人,努力程度更过人的白居易因为家庭原因,一直到二十七岁才去考进士。被一句带过的“多故”,包含了父亲逝世、母亲患病、身为次子的白居易在大哥离家后,要照顾一家老小的生计——那种只要能吃饱都算幸福的生计。

这样艰苦的生活无疑也是他勤学苦读的重要原因。

虽然被这样那样艰难的“故”蹉跎了几年,但白居易只考一次就中了进士。他十六岁那年作了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在看这首诗前,恃才傲物的顾况调侃白居易的名字道: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但看了这首诗后,他立马改口:有句如此,居天下亦不难。

顾况当年的话,似乎在白居易二十七岁这年得到了实现。即使这份属于他的荣誉迟了几年到来,他也是同科十七位进士里最年轻的。但直到五年后,白居易才获得自己的第一个职位:校书郎。

等待朝廷任官的五年里,他的生活非常困苦。在诗中有“自河南经乱,关内饥阻,兄弟离散”之言,细细念来,满是苦涩。据说白居易因为读书太刻苦导致少年白头,然而联系其生平,当中的白发必然有几缕是因忧劳而生。

三十岁正是立业之年,兼济天下之志总该建立在自己生活无虞的条件之上,校书郎的薪俸微薄,实在不足以让他撑起一家人的生计,更别谈实现那份遥不可及的理想。于是白居易又参加了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的考试——一个选拔官员的考试,他再一次通过,被唐宪宗任命为周至县的县尉。

次年,宪宗读到白居易的《长恨歌》,惊于此人的才华,立刻将白居易召入朝中任翰林学士。在之后的几年里,白居易步步高升。受了三十多年霜冻的英才,迎来了属于他的春风。


生活上的困难得到解决,白居易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实践自己的理想:补查时政,为民请命。与幼年懵懂的憧憬不同,他要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所以白居易做起事来就异常坚定,简直坚定到了不要命的地步。

在最初的最初,君臣的合作还很和谐。比如元和四年,江淮地区遭遇旱灾,宪宗下诏宽免赋税。白居易发现这份诏书的细节不够详尽,当时就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全免江淮之赋以赈济百姓。

白居易每提一个意见,宪宗多会采纳。据《新唐书》记载,类似的重大奏请,白居易发起了十多次。这使他声名益盛的同时,无疑给百姓带来了很多便利。但另一方面,风头太盛会招人妒忌,“谏官”本身又免不了得罪一些朝臣。而且对皇帝来说,忠言逆耳虽利于行。可利不利于行是需要时间检验的,“逆”却是在第一时间传达给他的感受。

王承宗叛乱,宪宗任宦官吐突承璀率兵去讨伐。白居易坚持反对,他的理由有二:首先,大唐的制度从来都是派将帅专职讨叛,若以宦官为帅,会让四方节度使看轻朝廷,后世也会将这个先例看作是宪宗创立的;其次,将军们会耻于受内侍的管制,士气受挫,军心涣散,不利作战。但宪宗这次没有听取白居易的意见。

唐兵出征后,迟迟没有同叛军展开决战。事已至此,白居易又针对军队花了数月才进入敌境的事情进行分析,认为他们有私下的打算,劝宪宗尽快停兵,否则会有四个坏处:河北各节度使会得受到资助;河北合纵的局势更稳固,以后陛下的指令都不再管用;军旅劳苦,人心易动摇;回鹘和吐蕃难免乘机来犯。宪宗依然不同意。

后来白居易更在殿中直言:陛下误矣!宪宗也被他强硬的态度和语气触得龙颜大怒,对李绛讲:他是我一手提拔的,竟敢这样,我一定要贬了他!

这件事以李绛的劝阻作罢。但李绛不是每次都能保下白居易。

813年,主战的宰相武元衡被刺杀,此事震惊朝野。武元衡与白居易性情相投,两人都是一心为皇上分忧的忠臣,他坚决主张皇上削藩,这才引来杀身之祸。白居易心中激愤,上疏劝皇上抓捕凶犯,为武元衡讨一个公道,也为朝廷雪耻。

但此举受到众臣的群攻,宰相指责他越职言事,更有甚者,拿白居易母亲赏花坠井而亡之事攻击他写的赏花诗,认为他不孝至极。而实际上白居易的赏花诗从多年前就开始写了,母亲逝世不过是前几年的事。

白居易在众人的诘难中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他咬紧牙关不发一语,只将目光投向在龙椅上端坐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对他有知遇之恩,让他愿意效忠一生的人。

宪宗神情冷漠,一道旨令下来,将武元衡的冤屈覆盖得严严实实,也让白居易的世界暗了一刻:贬作江州刺史。

后来,又追诏贬成江州司马。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琵琶行》(节选)

江州的生活条件不好,但总归不会比入仕前的生活更苦。可白居易觉得此时更苦。

在他穷困的少年时代,虽然整日为生计而奔波发愁,可那时的他心中有一份志向、期待。苦难再多,他也有无尽的精力去应对。而现在,那份理想彻底落空了,心中就只剩苦涩了。

这种苦涩绝不是源于“被贬谪”这件事。白居易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透过这次事件,他深体官场黑暗,帝心难测。即便有一天回了朝,他也难成其“兼济天下”之志。举世皆浊,唯他独清,一人之力何其微末,纵然以身殉自己心中的正义也无补于事,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可若想保全自己的清,应该怎么做?

白居易只知道,屈原付出了生命。但那是屈子,他白乐天的人生,不至于只有一个选择。

既然此生不能通达,那便独善其身。不必与外界硬碰硬,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心怀天下这种事,何必要宣之于口?

白居易至此放下了政治理想,写了很多闲适诗,如《咏怀》:

尽日松下坐,有时池畔行。

行立与坐卧,中怀澹无营。

不觉流年过,亦任白发生。

不为世所薄,安得遂闲情。

诗中并无太深的哀怨之意,更多的是传递他通达的处世态度,有一种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乐观。这样的境遇若换了别人来,想必会长期不能摆脱郁闷的心情,可白居易不同于别人,他太聪明,也看得太透彻。

人生苦短,来到这世上匆匆一趟,不抓紧享受而自苦于不能实现的理想,未免太亏了。


820年,唐宪宗暴毙,新帝穆宗爱白居易之才,登基之后立刻将他召回长安,任朝散大夫,官至五品。但朝中的混乱更甚以往,穆宗也不能听谏。白居易顿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极力请求外放。

822年,白居易任杭州刺史。虽然不再怀兼济天下的理想,但他没有只顾自己享受,依然有一种责任感。在任职期间,白居易力排众议,加高西湖湖堤,修筑堤坝增加西湖容量,利用西湖水灌溉农田,以避农民受旱灾之苦。

另外,他还重修六口干枯的古井,改善杭州百姓的用水条件。

824年,白居易调离杭州,百姓们感念他的德政,自发为他送行。而白居易还在为自己没有为他们做更多的事而不安。然而,他做的事是多是少,是好是坏,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杭州人民将杭州城西南通往孤山的白沙堤改名为“白堤”,以此纪念白居易。


846年,白居易在洛阳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五岁。

他的一生较之其它的大诗人来说,实在顺利很多,几乎算得上“苦尽甘来”之典例。他没有像杜甫那般潦倒流离,客死孤舟;也没像同时代的柳宗元那样,始终不能伸其振兴家族的志向,英年早逝。

白居易自被贬谪至江州后心态发生了转变,虽然偶尔也会追忆当初的理想,但总体来说他是快乐的。

他有绝高的文学天赋和艺术才思,认为自西周之后还没有一个诗人能传承圣人之学,所以白居易就立志做诗经时代的“采诗官”,他想通过自己的笔来补察时政、泄导人情,将世上的苦难以诗的方式反映给天子。

白居易认为那才是诗应该起的作用,所以他写下的反民间疾苦的诗很多,《观刈麦》《卖炭翁》等名篇直接决定了他“现实主义诗人”的身份。

但当政治观念发生了改变,他也放宽了自己的诗涉及的题材。将创作当成疏解心中隐隐的遗憾的渠道。白居易与挚友元稹频频合诗,所创的“元和体”在文坛掀起了一阵热潮,仿效者甚多。元稹逝世后,又有刘禹锡与白居易唱和。刘禹锡的性格同样乐观豁达,二人晚年交游,相信是彼此最珍贵的熨帖。

顾况曾说白居易居天下亦不难,事实的确如此。晚年的白居易购置豪宅,饮美酒,品美食,赏美景,快意无穷。他被宣宗赞为“诗仙”,不单是因为他才华横溢如神仙下凡,也因为他心思机巧豁达通透,可以挣脱思想上的枷锁,不为世俗所束缚。

他有自己对人民的关怀,也有对自己的怜爱,关键时刻会以保全自己为重。所以白居易常被拿来和另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相比,人们常言白居易不及杜甫伟大。

但我想,杜甫的确是最崇高的精神之模范,而白居易则为后世树立了做人行世的标杆:当理想无法实现的时候可以放低要求,但千万不能堕落。要始终爱自己,爱别人,爱生活。世路不顺的时候,不妨易道而行。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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