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原创: 焕然伊心 鹿庐坐忘 2017-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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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风月”与“嗑瓜子儿”
作者
焕然伊心
《金瓶梅》就版本来说,世人推崇绣像本者多过词话本。究其原因无非是语言更精致,逻辑结构上的硬伤也不似词话本那般突出,写法上也更具戏剧张力等等。比如说第1回,绣像本回目是“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这一热一冷的对照,堪破世态炎凉。便是绣像本非常隐微的张力表现之一。
词话本千般不好,也总有一般好。今天的文章,切入点便是从词话本中的那“一般好”说起。
《金瓶梅词话》第1回回目为“景阳岗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若将《金瓶梅》定义为“淫书”,这开宗明义的“卖风月”三字,正好揭橥题旨。
“风月”在《辞海》中,释文为“男女情爱之事”,并非贬义。但冠之以“卖”,那意思就值得磋商了。
“卖风月”换比较现代的说法,就是“搔首弄姿,卖弄风骚”。专指妇女行为放荡。读者才一展卷,扑面而来就是一身腱子肉的打虎英雄,以及一位俏娇娥的卖弄风月。双峰对峙,传奇与香艳刹入眼帘,不禁让人遐想连篇。
不得不说,《金瓶梅》作者真是个深谙风月的行家——他实在太懂应该如何切入,才能有效调动读者官能了。这种说法并非讽刺,而是试图从中国古典文学的瀚海中,去厘清这类“世情小说”的创作思路,以便对古今阅读心态有所认识。
与曹子建《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翩若惊鸿”那般超凡绝尘的美人不同,《金瓶梅》描摩的是世俗男女,这些“世俗男女”即是小说中人物,也是读者自己。这就是我们常说《金瓶梅》写实的原因。
当然书中这些女人,必定是美人,否则便无风月可售也。
一般读者看潘金莲,只当她是无恶不作的淫妇。孰不知,她在小说家笔下“卖风月”文字的精彩程度,完全不输床笫之欢。作者惯会将其搔首弄姿,乔模乔样之态绘于纸间,不造作、不煽情,却无处不在地映照着现实人生的世态与情理:
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磕瓜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做露出来,勾引的这伙人…… (第1回)
……吴月娘看了一回(指在狮子街楼上看元宵灯景),见楼下人乱,和李娇儿各归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莲、孟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着楼窗子,往下观看。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磕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第15回)
此两处文字旨在说“金莲卖风月”。女人卖弄风骚,必有所恃。金莲所恃者,一为小脚和嫩指,那是为展示女儿家之美;一为“六个金马镫戒指儿”,这是身价的象征。先前做武大郎媳妇,没这些行头;如今成了西门庆小老婆,风光不与旧时同,自然地要显摆显摆。
所待者何?当然是异性的注目、青睐,以至将对方彻底俘获。除了这些内容,“卖风月”的描写中还有一项必不可少,那就是如何广而告之,将“所恃”者,推销给“所待”者。
潘金莲的公关手段就是嗑瓜子儿。这一点可不容小觑,绝对是神来之笔啊!尤其是第15回,不光“口中嗑瓜子儿”,还将“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一粒瓜子,一进一出,边嗑边吐。第1回中虽未写吐,未必不吐,美人总不会将瓜子皮儿也囫囵下肚。吐了,而且还是故意照着他人身上吐——这才是“卖风月”最销魂的“路数”,火候十分,撩拨百分。
凡此文字一出,便知此人必是尤物无疑了。《红楼梦》中一段关于尤二姐的风月场面,亦属此类:
……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喳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红楼梦》第63回)
此一“吐”便是女人卖弄风月的一种表现。尤二姐的“吐”,并非要为潘金莲“吐”的香艳意涵作互证。而且这个“吐”,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并不鲜见。李后主《一斛珠》 “笑嚼红绒,便向檀郎吐。” 中,美人嚼烂红绣丝,朝自己心上人唾去。娇憨勾引之态毕现纸上。吃啥有什么紧要?“吐”才是关键。作家数十年的剉笔锤文,不就为炼字上的登峰造极!
若说金莲卖风月在《金瓶梅》只敢屈居第二,又有谁敢妄称第一!
当然,书中爱吃瓜子儿的女子并非金莲一人,宋蕙莲也是其中之一。第24回写西门庆和众妻妾及女儿女婿“合家欢乐”吃灯酒。春梅等有头面的大丫头,都在厅上侍候;画童等小厮们都在外答应。
……那来旺儿媳妇宋蕙莲不得上来,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儹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多不知往那里去了!”
宋蕙莲此刻“嗑瓜子儿”,明里看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看似与“卖风月”无关,其实关系大咧,不过暗写罢了。
原来,这女人刚与西门庆勾搭成奸,正受着主子的恩宠,随时都有成为七姨太的可能。尽管她这会子还“不得上来”,就身份而言,已与厅外烫酒上菜的小厮有了差别。你不见她是安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上传下达,还乘机向小厮们颐指气使。她的“口里嗑瓜子儿”,恐怕就不只单纯地嗑瓜子儿那么简单,更像是“风月”卖过之后,陶陶然外露的得意与神气。
从金书中勘破世情,在往后许多小说家作品中,再见“嗑瓜子儿的女人”们,总不免会将其与“风月”之事关联起来,便也不再是空隙来风,已然成了司空见惯的文学现象,其程度有轻重之别。可无论再怎么写,就此一细节的着墨,到目前为止,尚未见一书可与《金瓶梅》相提并论。不得不说“嗑瓜子儿”在《金》中的表现,渐达至臻之境,已见鬼斧神功。
难怪在多涉风月的《金瓶梅》里,小说家不断地写 “瓜子儿”——
李瓶儿未嫁之时,与西门庆偷期密约,也是“花冠齐整,素服轻盈,正倚帘栊,口中磕瓜子儿”等着西门庆的到来。
第72回中,潘金莲深夜在房中“口中磕瓜子儿等待”西门庆到来。……这类例子不胜枚举。
当然,也并非瓜子儿一出场,就与风月相关,端看以下文本:
……正说着,只见卖瓜子的过来,两个(潘金莲与孟玉楼)且在门首买瓜子儿磕。(第21回)
当时买瓜子不定非去店铺,走街串巷叫卖的小贩不少,足见“嗑瓜子儿”风气之盛。第24回还提到,李瓶儿灯节夜送一钱银子与贲四娘子的女儿“买瓜子儿嗑”,亦具此意。
另外,贲四老婆与西门庆有奸,她因耽心事发后,月娘与金莲不饶她,就照玳安献计,以过灯节和潘金莲生日(潘的生日在正月初九)为由,对她们二人各送“一盒好大壮瓜子及别的吃食”。因何要送瓜子?说瓜子是那个时代得体合宜、拿得出手的礼品,可用于馈赠他人,这当然使得;那若将“瓜子”视作只为投合小说家预设人物的脸谱道具,也未必不可。——一盒好大壮瓜子儿,定是瓜子儿中的精品,那包装想必也逊色不了。
以上所举有关瓜子儿的笔墨,似乎都与妇人牵连一快,吃瓜子儿、送瓜子儿……,好像都是女人的事。其实不然。
第78回中,正值正月元旦,“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儿,放炮仗,又嗑瓜子儿,袖香桶儿、戴闹蛾儿。”可见这“瓜子儿”,也是年节下小厮们的心头好。
还有一次是西门庆一行人在灯节中,到丽春院吃花酒时的一幕:
……保儿上来,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摆放案酒,忽见帘子外探头舒脑,有几个穿蓝缕衣者,谓之架儿,金来贵姓。手里拿三四升瓜子儿,“大节间孝顺大老爹。”西门庆只认头一个叫于春儿……西门庆起来,吩咐受了他瓜子儿,打开银子包儿,捏一两一块银子,掠在地下。于春儿接了,和众人扒在地下磕了个头,说道:“谢爹赏赐!”往外飞跑。(第15回)
所谓“架儿”,便是当时在茶楼、酒肆和妓院等公共场合,借兜卖吃食为名,向有钱人叫化行乞的无业游民。这是许多描绘市井生活的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种点缀。上文的描述,可作风俗画来把玩,亦可当文学形象来欣赏,全由着读者悟性对号入座。那三四升瓜子,当然就是“架儿”们行乞的由头。
他们正是借妓院这块 “风月”宝地,单挑瓜子来此,与嫖客们兑钱,供妓女们吐着皮儿、卖着风月。一物一景,相得益彰。
值得置疑的是,小说中时时不忘借瓜子、绘风月,这到底是小说家刻画人物的苦心营构,还是那个年代市井生活的照板写实?还真想穿越回去一探究竟。
至于书中所写的“瓜子”,到底是西瓜子、南瓜子或冬瓜子等众多瓜子中的哪一种,又或许是原产自北美西南的葵花籽?究竟属谁,就待有关研究者去一一考证、坐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