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尽

我于是满心欢喜等你来,却时刻准备着你要离开。--题记

下午四点钟。
阿莱沉默着坐在飘窗上。她伸出手,窗外那懒懒的阳光就轻易穿过手指间的缝隙。阿莱觉得自己的手心似乎感受到了这明媚的温度,它几近贪婪地吮吸着,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袅袅上升的白烟自掌间升腾。该是怎样的温暖呀,阿莱缓缓合上手心,却什么都握不住。
其实早就预料到一切了,不是吗?事到如今,又怎可不信命?阿莱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蓦地吃吃笑了起来。她想起白天老先生所说的话,“此胎承母命,命犯孤煞,克至亲至爱…”字字句句,皆可灼心。后面的话阿莱全然听不清了,只觉耳边似有惊雷乍起。
牧由端着药走来时,将阿莱嘴边那抹绝望的笑收进了眼底,他沉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阿莱,你乖乖把药喝了,这次不要闹了好不好。我预约了医生,周末我们去医院。总归会有希望的。”话到嘴边,似是诱哄,又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阿莱呆滞了很久,待牧由的眉头皱起时,方从他手中接过药,小口小口地送入口中。难得见她喝药如此配合,不哭也不闹,牧由松了一口气,转身去了画室。他尚且记得她刚刚的神情,宛如孩童般天真乖巧,他要用画笔把这一刻封存。
喝过药后,阿莱咂咂嘴角,又坐在了飘窗前。每一天,除了太阳是新的,似乎没有任何不同。牧由断了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如今的阿莱,除了这飘窗,就只剩下牧由。人总是预想不到未来是什么模样,好比四年前情投意合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沦为牧由的…囚徒。
“在想什么呢,恩?”牧由不知何时来到阿莱身后,将她圈在了怀里。阿莱被唬得不轻,回神了才微微摇了摇头。“你发呆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身后牧由的声音好似瓮瓮的。阿莱依旧摇了摇头,却在心底叹道,这个问题,从前的阿莱回答过的。那时他们不是如今这样,那时爱笑的阿莱会蹦蹦跳跳来到他身边,趁他不备给他一顿爆栗,“说了多少遍,我发呆的时候什么都没想,所以不许胡乱猜疑。”她眼前仿若出现那个整天嘻嘻哈哈的女孩,可是是谁将她偷走了呢?阿莱觉得有些冷,她扭了扭身子,轻轻挣开牧由的怀抱走向卧室。昏暗的灯光下,白衣白裙的阿莱形同一只鬼魅飘来飘去。
牧由回到卧室的时候,阿莱正缩在被子里。她素来怕冷,睡觉时一贯侧身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即使是生了病也是如此。牧由小心地替她拉了拉被子,不料阿莱突然转过身子与他对视,“牧由,我有事情同你讲。”牧由于是停下手中动作,静静地望进她晶亮的眼眸,她已经许久不同自己讲话了。”你知道的吧,我很喜欢孩子。如果,我是说如果…”。牧由唇边的笑意未及收敛,却生生打断了她的话,“乖,你还生着病呢。有了宝宝的话,他也会得病的。别想那么多了,乖乖睡吧。”阿莱乖巧地点了点头,却在牧由转身的那一刻死死揪住了被角。聪慧如牧由,在她开口那一刻理应猜出她怀了孩子,然而他如此狠心,孩子估计是留不住了。不过,放弃这个孩子也未尝不是坏事不是吗?毕竟,这是一个生来便被诅咒的生命啊。即使终其一生活在阴暗里,依然会在灾难来临时被人们愤愤地记起。她想起幼时外婆素不亲近她,每每拿一双阴深的眼睛斜睨她,待到她觉得后背生出冷风,老太太就手持整日念经的佛珠在她周边徘徊诵经。末了总不忘长叹一声:“造化弄人,都是命啊!”父母葬礼那天,老太太突然疯了似的朝她扑了过来,哭着喊着让小阿莱把女儿女婿还回来。阿莱静静地看着老太太,那位是她仅存的亲人了,然而她却觉得自己从此如无根浮萍,孤身一人了。她一路艰辛难过地走来,却没有勇气让孩子去承受世间这般恶意。况且,牧由他本不想要孩子,更别提一个被诅咒的孩子了。即便牧由留下他,她也决不允许两个不吉的人留在他身边。她不敢忘记“克至亲至爱之人”的命格,她不想让牧由冒险。
阿莱叹了口气,所以啊,宝宝,你看,你终究是不能来到这世上了。她将手轻轻覆在腹部,却在那一瞬通身僵住,她刚刚似乎感受到了胎动?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回原处,一下,两下,腹中孩儿是那般鲜活有力啊,阿莱觉得鼻子有些酸。她如今一旦感受到腹中胎儿真切地存在着,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他。她伸出手掌轻轻安抚胎儿,他竟像有感应般安静了下来。
阿莱睡到半夜时,房门突然被大力撞开。牧由带着满身酒气而来,不由分说就掐住了她的喉咙。他动了真力气…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他红着眼睛,疯癫般重复着,“为什么不要嫁给我?为什么?你怀的又是谁的孩子?”。阿莱不及言语,眼前已渐渐模糊,胸腔似沉入海底般难受和压抑。生命垂危时,她想起十六岁那年那个对自己微笑的少年。那年父母双双过世,她一身素衣,不知未来在何处。族中所有亲戚避她不及,皆因当地一名老先生曾说她命带孤煞,克至亲至爱。她从前不信命,却因父母的离世不得不接受自己被诅咒的命运。毕竟,那的的确确是因自己而起啊。而那个叫牧由的少年,却在葬礼上拉起她的手,带着她逃离所有的难堪。她如今想不真切,这一切太不真实。牧由是如何来到她身边的呢?她忽然想起每每提及这件事,牧由总是抿唇不语。此刻盯着牧由那张狰狞的脸,她再无法找到当初温柔的痕迹。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想通了一切。十六岁那年她那样难过,只身一人无法与这世界对抗,于是臆想出了一个人带她逃离痛苦。后来遇到知她懂她的牧由,便自然而然认定当初那人便是牧由。直到牧由求婚,她想起生来的诅咒而犹豫不定。至亲因她双双殒命,如今挚爱之人,她不舍得。不曾想她的迟疑却让牧由怀疑她另有所爱,那样骄傲的少年如何容忍背叛,于是将她囚在身边,一晃已是六年。阿莱突然觉得人生如一场大梦,她沉沦在一场温柔的臆想中,却在生死关头幡然醒悟,此良人非彼良人。既然已经如此不堪,不如就这样死去吧,受到诅咒的人注定得不到幸福。然而就在阿莱决定放弃那一刻,她恍然感受到腹中胎儿的胎动。她瞬间惊醒,不,她还不能死。她于是开始挣扎,奋力吸进的空气却如利剑般割着她的喉咙。挣扎中她的左手仿佛摸到床头柜上的剪刀,那是白天剪完线头随手放的。腹中胎儿似在哇哇啼哭,阿莱顾不了那么多,猛地抓起剪刀捅进了牧由的胸口。鲜血自牧由胸口汩汩流出,他怔怔地看着阿莱,有些不可置信。此时阿莱早已红了眼,她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杀了他,杀了他,他要杀死你的孩子啊”…然而又是谁,在轻柔地唤她“醒来啊,阿莱,快醒来。”那声音熟悉得让人心痛。可是到底是谁呢?阿莱想不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无数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飞速地闪现重叠,父亲、母亲、外婆,最后一个,是牧由。
阿莱缓缓睁开眼睛时,眼神清澈宛如初生。牧由温柔注视着她,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庆幸,庆幸她生着病,庆幸她记不住梦中的一切。如果两个人注定有一个下地狱,所有的一切就让他一力承担好了。他于是眨了眨眼睛压抑住伤口的疼痛,调皮地说,“阿莱,你睡得好久,我一直在唤你。你看,我受伤了,伤得很重。”那语气,轻飘飘地像是在埋怨她太晚回家一般。阿莱咬了咬嘴唇,神情中似有一丝怅惘,“你说得很对,我的确睡得太久了。”继而转身去拨了120。
阿莱去了一刻钟,回来时手中提了一个小药箱。她其实哭过,因她此刻眼睛红肿得像一只小兔子。牧由还未来得及安慰两句,阿莱已经兀的哽咽出声:”牧由,我可有和你提过,我父母的死?”牧由吃力地撑住地,勉强笑道:“阿莱,别去想。那些都是过去的事。”阿莱却执意摇头,“让我说完吧,牧由。我母亲是被我父亲亲手杀死的。当时我就在门后,看得一清二楚。那天晚上,他们见了老同学后就开始吵架,我父亲逼问母亲…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母亲只是流泪不说话。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动起了手,母亲一向温柔,却在那天倔强地对父亲说道,你断然不敢杀我。然后,我就看着父亲狂笑着将一把匕首捅进了她的心窝。牧由,我当时多想去阻止父亲,可是房间门被桌子抵住了啊。”阿莱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父亲他看了母亲一眼,随后也去了。你知道他临终的遗言是什么吗?”,阿莱凄然一笑,“是命犯孤煞,克至亲至爱。牧由,怎么办,我当真是个不祥之人啊…”阿莱想要大笑,却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她伏在牧由胸口大哭,却惊觉他的呼吸渐渐虚弱直至消失…她终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牧由…阿莱是哭醒的。醒来时她疯了一般四处寻找牧由的身影。不在卧室,不在画室,不在卫生间……原来一切不是梦啊。阿莱环住自己的肩膀,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怎的不穿鞋子就出来了?”阿莱自一片水雾中抬起头,隐约瞧见了牧由的身影。只是一秒钟,她立刻埋下头,小声念叨着“阿莱,那是鬼,别看呀,阿莱。”可是那身影却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你又作噩梦了,阿莱。”是笃定的语气,“看来不能再拖了,我处理完手上事情,三天后我们就去看医生”。阿莱此时直直盯着牧由,天知道,她多感谢他还活着。她伸出手紧紧地环住牧由的脖子,喃喃自语道“牧由,牧由,你当真不是鬼啊。我刚刚做了噩梦,梦中我杀了你。”牧由脚步一顿,掩下所有的苍白的脸色,只温声道“没有的事,一切都会好的。”此时东方已白,梦中的腥风血雨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消弭。
太阳升起了,似乎是新的一天。阿莱重新醒来时,牧由已经去了工作室。想起昨晚那可怕的梦,她仍旧觉得后怕,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握紧了拳头,她绝不容忍这种事发生。此时牧由还不知道,在黎明的晨光中,这个素来安静的病弱女子策划了一场逃离,他们的一生只剩下一天的光阴厮守。阿莱从来不勇敢,她不敢想象他们的爱恨最终变成血腥的情仇。况且,她摸了摸肚子,里面的小生命似乎睡得正是香甜。她能想到的两全之计,便是离开。
至于这最后一日,就让她温柔贤惠最后一次。
这一日,阿莱洗净了牧由过冬的衣物。牧由回家时,恰是四点,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因阿莱在家,他不愿让她多等。牧由寻了一圈阿莱的身影,她此时正在沙发上叠衣服--他的衣服。阿莱叠得很仔细,衣物稍有不平整她便重新来过。她低着头,阳光恰好从她的侧面划过,洒落一地细碎光影。牧由不由地弯起嘴角,此时的阿莱宛如降落人间的天使。他不忍打扰这一幕,他甚至自私地想:若是这一瞬便是永恒,该多好。他们可以安然度过这一生。多希望,她明白他值得依靠,不必再躲避外人的眼光,也不必再理睬…那荒诞的命运。想到这,他眼中的光彩瞬间黯然。他叹了口气,快步走进了画室。牧由没有回头,自然没有看到身后的阿莱缓缓伸出手掌,无声地启唇“永别了,牧由。”
阿莱提着行李走出大门的时候,她含着泪想,自己一生唯一一次的心机竟然用在了牧由身上。她知晓他的每一个习惯,比如在她专心做事时,牧由会静静看着她。当那视线消失的时候,视线的主人便会在画室里待上一整夜,其间对外界一切不闻不问。所以,明天牧由发现自己不见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追不回了。阿莱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目光飘向车窗外,“宝宝,妈妈带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莱带着腹中孩子去了乡下。
四个多月后,阿莱难产。生产时很痛,但阿莱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她恍惚间看见自己的魂灵在病床上空飘荡。有声音自远处传进她耳中,似吟似哭:“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寤生,遂恶之。”阿莱觉得胸口宛如积压着一块巨石,她拼尽力气摇着头,哭着喊着:“不要!”继而终于有婴儿清脆的啼哭声传遍了手术室。
阿莱醒来时,颤抖着从护士手中接下宝宝。她想,这又是一个被诅咒的孩子啊。她又想,可是这是与我血脉相关的孩子啊。怀中婴儿尚在熟睡,眉眼还未展开,却自睡梦中张开小手掌紧紧抓住了阿莱的小指。阿莱觉得自己的小指瞬间被温热密密麻麻地缠绕,这温热穿透她了的心扉。生平第一次,她在这与她血脉相连的婴儿身上找到救赎。她从此不再只是一个被诅咒的人,她是怀中小小肉团的妈妈。阿莱轻轻将脸贴在婴儿的小脸上,感受着婴儿清浅的呼吸,她在心里默默想“既然逃不掉,那就留下来吧。我的小阿迎,妈妈欢迎你呀。”一如多年前,妈妈站在草地上向她张开双臂:“愿我的小阿莱,否极泰来。”
后记:
牧由,自幼痴于绘作,性温良。弱冠之年,初遇赵氏阿莱。适逢赵氏丧葬,不忍赵氏孤女受辱,遂生恻隐之心。区区偶然一瞥,不料此女成其一生劫数。虽耳闻此女命格颇凶,毅然携其归家。后两年,情投意合,由欣然求娶赵氏。然赵氏恐其命格害亲近之人,婉拒,二人自此生嫌隙。
赵氏素有癔疾,尝于梦中伤人而不自知。由遍寻良医,无果。虽以他由囚赵氏,实则为其诊治焉。赵氏不解,形容日益消沉,誓不与由言语。后赵氏有孕,卜卦之人称,其胎承母命,命犯孤煞,克至亲至爱。赵氏愁甚,为寻两全之计,出走。由大恸,苦寻赵氏终不得。其后两月,由焚其画室,满室画作皆赵氏之音容笑貌也。
由闻赵氏尝问卦于一老翁,遂访。老翁以实相告。然慨叹赵氏之急性也,未尝使其终言也。其言曰:命犯孤煞,克至亲至爱,唯破财可以免灾也。呜呼哀哉,所谓命格也,不过江湖术士所以行骗。可叹命格究竟可畏呼,人心实可畏哉!自此有情之人,终零落天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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