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一直难忘小时候,父亲单位那渠水奔流、瓜果遍地的菜园。
这片葳蕤蓬勃的菜园,在荒芜阔大的戈壁滩上,更像是生命的绿洲,演绎不同凡响的故事。
菜园在供销社和家属房的东南方向,大约一二百米的位置,占地十几亩,四周有夯实的土墙围起。菜园大门向北,由一人多高的两扇木栅栏组成,平时用一截水车链子锁着。
作为紧邻蒙古国的边境苏木,塔木素的交通多有不便,气候干旱,且风大沙多。沙枣树具有非常强的抗旱、抗风沙和耐贫瘠的生长特性。为阻风挡沙,沿着菜园围墙和田亩之间,种着一排排春开黄花、秋收果实的沙枣树。
菜园的具体工作由供销社指派的职工负责,园内一角,还有一间专供值班人员吃饭、睡觉的土坯房子。从春到秋,凡是供销社职工,按规定每周派家属到菜园集体劳动几天。当然,供销社职工也要经常参加菜园的劳动。
那时,家里大姐、二姐已十几岁了,可以挥着锹把干活了。母亲常常带着她俩,和家属们一起在菜园种菜、锄草、浇水、修渠等。戈壁滩上,蛇自然会经常出没。大姐、二姐尚未成人,在菜园里干活,最害怕的就是碰到扭动着身体的长蛇。这些蛇,平时藏在杂草中、水渠旁或者树底下,在她们劳动时,经常闪出来吓人,甚至咬人。
最初的菜园,并没有围墙。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步行去东侧几公里之外的“东刺疙瘩”沙峰一带,砍下白刺枝,用麻绳扎住背回来。白刺枝的刺很多,大人们的手臂、肩背,被刺扎伤划破是常有的事。背来的白刺枝,用䦆头砸成捆,和上泥巴竖成围墙来挡风护园。
菜园里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渠,大约一两尺见方的样子,满渠清澈冰凉的水,至今在我的心头流淌。渠水是从菜园旁的井里引流而来,当年,为修涝坝、挖井引水,父亲还遭遇了一次意外之险。
菜园建好了,可是水源成了问题。为解决水源,在菜园西南方向,供销社职工每家分片挖涝坝。父亲在坑下挖土往上扬,大姐、二姐在地上挥锹移土。父亲向来干活踏实利索,挖的坑又快又深。只是没想到土坑突然塌方,把父亲埋进去了,只剩头颈部暴露在外面。
大姐、二姐吓坏了,一边哭喊着一边跳进坑里用双手刨土。一旁的大人们闻声跑过来,把大姐、二姐拉上去,他们跳下坑,齐心协力把父亲挖了出来。腰部受伤的父亲在家里休养了几天后,稍好一些便带着疼痛,继续上班和参加劳动了。
修好涝坝后,父亲和叔叔们又在涝坝北侧,挖了一口深井并安装了水车,又修建了通到菜园里的水渠。涝坝里的水,自高到低流到井里,经水车、水渠来浇灌菜园和树木。
菜园里种的蔬菜瓜果品种很多,有茄子、辣子、西红柿、白菜、土豆、芹菜、西瓜、香瓜等等。园内水渠旁,有一条土路。每当蔬菜成熟,瓜果落地的时候,大人们将摘下的菜、瓜,一堆堆分匀后摆在土路上,职工们每家一堆,还不用掏一分钱。菜园里种得最多的,自然是白菜、土豆和青萝卜。当时,供销社的职工每家都有菜窖。每年秋天,家家户户把分到的白菜、土豆和青萝卜,放在菜窖里储存起来,一直可以吃到来年春天。
记忆中的菜园,充满了阳光、鸟叫和蛙鸣,还有满园的郁郁葱葱。沿着围墙攀爬的葫芦藤上,开满了大朵大朵金黄色的葫芦花,有时,忍不住偷偷地掐上几朵,美美地别在头上,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菜园里种的黄萝卜又脆又甜、水分很足,最是我们的心头好。满园蔬菜中,认得最准的,一定是那长得像绿色小掸子的萝卜缨子。每当黄萝卜成型的时候,虽然是公家的菜园,父母们还是经不住我们的央求,拔几根黄萝卜塞给我们。小伙伴们兴冲冲地拿着沾泥带土的黄萝卜,放衣襟上擦一擦,或者水渠里洗一洗,咔嚓、咔嚓地大吃起来。
当时,供销社主任是边叔叔,他带领着我的父亲和其他职工,动员家属们一起开荒造园,建坝挖井,修渠引水,耕田种地。父辈们所做的这些,虽然算不上丰功伟绩,但在当时极其艰苦的生存条件下,这种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给供销社的职工、家属及孩子们提供了强有力的生活保障。
通常,菜园内外就是我们的儿童乐园,玩得欢畅极了。树下、菜地里、沙丘背后,以及泥土、黄沙、石子、树枝,都是我们玩乐的战场和道具。记得有一年春日早上,晴天里刮着眯眼的北风,空气也冷飕飕的。我和小伙伴们瞅准了菜园南墙边,因为沙枣树的遮挡风力最小,墙下漫溯的黄沙,也被太阳晒得暖暖的。七八个小伙伴以墙为墙,在黄沙上划好房子和大门,玩过家家的游戏。
每到秋天,沙枣长红的时候,我们站在菜园墙上一起揪沙枣。够不着的地方,机灵一点的小伙伴爬上树,折一根树枝把沙枣打下来,熟透的沙枣便像红玛瑙一样洒落一地。只有衣兜、书包里装得鼓鼓囊囊的,我们才会想起回家。
那时的菜园,水沛,菜旺,瓜甜,树绿,丰收的喜悦,让小时候的我们,心里装满了富足之感。
1979年春天,父亲英年早逝,同年暑假,我们搬家到了巴彦浩特镇。菜园的味道,成了我生命中永远的怀念。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供销社大部分人家,也都相继离开了塔木素,去了左旗、右旗旗府所在地等。菜园也就无人管理,一天天荒废了。那些沙枣树,靠着不多的雨水,每年依然开花结果。
每一个人,对小时候长大的地方,都有着无比的亲切和怀念。再见菜园,已是2019年的春天了,当初不谙世事的我,仓促间,已然迈进了知天命的门槛。我们陪着母亲,回到阔别的故乡,远远就看见了戈壁之中的那一片绿色,我知道,那就是我念念不忘的菜园。
大天大地之间,老屋、供销社、卫生院、邮电所等,以及远处的沙丘、山脉和地平线,依然留存着旧时的痕迹。苏木新区的建成,更是令人惊艳,感叹连连。只是,游走的岁月里,许多东西已物是人非,风吹沙散。敲开几家大门,没有遇到一个熟人;东边几十米高的“东刺疙瘩”沙峰,竟然无影无踪,成为一马平川了。
菜园,依旧风貌犹存,升腾着平凡人家的烟火气息。靠北的栅栏内圈着几只白羊;水洼边上,一群鸡鸭咯咯嘎嘎地你追我赶,还有几只在田地里低头觅食;一排排大大小小,长满灰绿叶子的沙枣树,依然坚挺地守护着菜园;荒废的田地里青草片片,焕发出勃勃生机;斑驳的土围墙饱经沧桑,却依然厚重、无声地承载着过往岁月。而涝坝,早已被风沙填平,那口井,也杳无踪迹了。
菜园周围沙层太厚,轮椅推不进去。母亲坐在轮椅上,从外围看着菜园平静地说,那时候的菜园,人多热闹;那时候的菜,好吃得很。
站在菜园里,儿时的味道直扑鼻息。脚下的泥土,渗透着父辈和供销社家属们的辛勤汗水,见证了我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见证了那个时代里,那些无私无畏,团结奋斗的供销社人。
人生,本就是不断奔赴的过程。无论见与不见,故乡的菜园,早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2022.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