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悲欣一世

对梅姆,印象最深的是绛紫的嘴唇,婉然不争的性格。

爸爸叫她淑婉姐,她是爸爸的表姐,同时又是堂嫂。守寡守节五十多年。

梅姆容貌普通,只一头黑发细密绵软,光泽亮丽,摸上去像绸缎一般,她所能够拥有的美丽,似乎都集中在头发上了。

梅姆娘家有一个大果园,种着龙眼、黄皮果、香雾几种果子。这些果子基本在夏天成熟,一到夏天,我们就常常跟着梅姆回娘家,采摘果子,以裹谗腹。果园枝叶蔽日,甚是阴凉,一些被鸟雀咬坏的龙眼、黄皮果掉在泥地上,空气里满是果实带点荼蘼的甜香。

果园一角,有一条短短的小径荡开去,通往一间灰瓦白墙的屋子,他们都唤做“书斋”,据说是梅姆父亲旧日的书房。

梅姆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一个人在正屋居住。三房兄嫂,各守着大宅的几处小院落。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受梅姆差遣,为她的母亲送点心。时间往往是下午三四点,我们两三个人提着食盒,或是炖得烂熟的大麦粥、或是花生汤里漂几颗小红枣,花样总见翻新,都是老人喜欢的没有牙齿也能吃的东西。

院子无人,我们径直走向正屋,老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身边搁着拐杖,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上,一束烟尘在光线里浮沉翻滚,喧嚣热闹。老奶奶看到我们很高兴,慈祥地笑着,没说什么话,只在我们临走时,每人送我们一分、两分、甚至五分的硬币,这于那时的我们,已经是令人惊喜的丰厚馈赠,一分钱,就可以买到一颗酸甜可口的杨梅糖了呢。

梅姆命苦,大儿子三岁,二儿子还没呱呱坠地的时候,她的丈夫就离家赴南洋“过蕃”,从此之后,杳无音信,一直到梅姆七十几岁去世,都没有重见他的丈夫。

寡居的梅姆拉扯着两个儿子,跟我们几家亲戚住在祖辈留下来的大院里。过去的宗族,均有互相扶养守望的责任,梅姆是叔伯们的表姐,又是长嫂,性格温婉坚毅,谦和礼让,甚得大家爱重。梅姆喜欢小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因此我们几个整天像小狗一样跟着她。

梅姆的手很巧,绣花、织毛线、做衣服,样样精通。我的记忆里有一件毛线外套,是一年春节前妈妈请梅姆替我织的,那时毛线的花色很单调,妈妈买的是绛红色,梅姆用黑毛线滚了边,图案是当时流行的麦穗,梅姆还在前襟上别出心裁地加了一些小小的花蕾,那是小伙伴们没有的装饰,毛衣尚未成型的时候我就天天看天天盼,正月初一起了个大早,开开心心穿着梅姆织的毛衣挨家过户拜年,赢得了啧啧的一片称赞。

梅姆做的菜最好吃,逢年过节家族祭祀,梅姆是主要的掌勺人,妯娌们洗的洗,切的切,做前期的准备工作。她站在灶台边,煮煎蒸炖,哪个菜先哪个菜后,她心里清清楚楚,安排得井井有条。那时我缀在她身旁,帮她拈葱择菜,传盘递碗,厨房里烟雾缭绕,诸事缠身,梅姆拴着围裙,手脚不停,忙乱中,她还是平时那副轻言细语的样子,丝毫不会像邻居的吴大婶,家里一有事,忙起来就慌慌张张,稍不顺心,便大喊大叫,弄得鸡飞狗跳。

我还观察到,当她做好菜,别人接着要来做时,她总是把刚用过的锅鼎洗干净,方便别人接手。大家庭的厨房里,小小年纪的我从梅姆身上学到了道理:做事再忙再乱,不可失了自己的仪态;为人处世,心里要放着个“别人”。

梅姆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每天她早起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花儿浇水,侍弄花草是她最开心的片刻,明艳的花朵,青翠的绿叶,或许是她灰沉日子里能够涂抹的一点色彩。记得花篱边有堵矮墙,墙上满是斑驳杂乱墨绿近黑的苔藓,别人逢年过节大扫除,是要把它们刷洗掉的,梅姆却很奇怪,每每浇花后都要兜一勺水泼在上面,我问:姆姆,为什么要给它浇水呀,又不是花。梅姆半晌没开腔,幽幽地叹了口气:都是自生自灭,无人搭理的命啊!

梅姆不会唱潮剧,她喜欢听,《红鬃烈马》听了一遍又一遍,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终于盼来了薛平贵。小时候不懂,现在想来,王宝钏经过苦苦守望之后终于有一个圆满结局,而梅姆也是苦苦守望呀,不是十八年、二十八年,而是五十多年,整整一辈子,可是命运,没有给她一个交代!难道是忘了吗?还是说命运根本无须向任何人做交代。

一年年过去,她的两个儿子长大了,一个在他身边,一个到北方成家立业。在外地的儿子媳妇体谅她这些年的悲苦,对她很好,但她不习惯他们的生活,她喜欢清粥小菜的故园味道,而北方的饮食,总以面食为主,所以几十年来,她大概也就只去大儿子家住了五六次。

跟她住一起的是小儿子,朝夕相处,碗盆瓢锅,别人家该有的家庭矛盾,该演出的戏码,他们家也不缺,平淡的日子,磕磕碰碰,总是有的。媳妇尤其不喜欢她打牌、抽烟这两项。她娘家过去是大户,妯娌亲友没事斗斗牌打打麻将,在旧时光里是很常见的事情。孙子们上学后,她长日无事,便跑回娘家消遣一番,媳妇见了,总爱在丈夫面前嘀嘀咕咕,一次两次三次,慢慢地,她一打牌回来,家里就要爆发战争。

儿子媳妇吵着嚷着,有时是两人对战;有时是合起来表达对她的不满。这些时候,她脸上只是淡淡,一径地抽她的烟。

烟是离不了的,几十年抽下来,嘴唇成了绛紫的颜色。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留宿,我被安排去跟梅姆一起睡,半夜醒来,黑暗中只见烟火明灭,原来是梅姆在抽烟,不禁就想起了她浇的那一墙墨黑苔藓。

梅姆静静地走在她生命的河流里,从不见她怨天央地,从不见她哭泣悲啼,年轻的时候她婉然而笑,年老了她淡然而笑,不争,无艾,像一株幽净的梅花,应时而开,合时而谢,风来了顺风而舞,雨过处趁机擦擦泪滴,是的,也不过就是沧海一粟,谁不是悲欣一世。什么样的命,接过来,好好过下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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