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驰
丁也驾车。顾谷坐在副驾上把椅背稍微往后放倒,阳光隔着玻璃射进来,落在她的胸口,像一道闪亮的马赛克,晃着丁也的眼睛。腰上的软垫像一团巨大的棉花,柔柔地包裹着她的后背,把每一个凹陷的弧线填补得满当当的。顾谷觉得有点热。却不想动,后背冒出薄薄的一层汗,水蒸汽似的往上拱着,熏得她的脸颊绯红。
她红着脸,不仅是因为车厢内闷热的空气。还有半程的路,她就要离婚了。她难得地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小小心脏的跳动,被注入一股鲜活的生机,像后背的那层薄汗,蠢蠢欲动地雀跃着。
决定离婚的第二天,顾谷和丁也两个人,在床上饱睡了一觉。就像时间,不用追赶,它注定要流逝一样,离婚这件事,不用着急,它也注定要发生。不过是早与晚,不过是现在和待会儿。它必然要在今天得出一个预料之中的定论。
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爬过了十四楼的窗檐,阳光透过白纱帘洒进来,落在被子上,蒸发出一阵慵懒的太阳香气。
顾谷掀开半边被子,光洁的脚趾踩在地板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她慢慢踱进卫生间,从镜柜后抽出一支茉莉薰香点上。在那道淡淡地香气中,她郑重地脱掉身上褶皱的睡衣,仔细折好放在架子上,打开了花洒的拧阀。花洒里下起迷濛的雨,雨柔柔地落在青黑色发间。浅白色的雨雾里,她闭上眼,耳畔除了水滴落在瓷砖地面上溅起的吧嗒声,没有一点杂音。
吧嗒——吧嗒——
顾谷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装在玻璃试管里的人,终于顶掉了蒙在头顶的盖子。她还没有从那道玻璃的城堡里出逃,只是从试管口探出两只手来。伸出试管的手,在未来的时空里搅动着,穿过指尖徐徐的风,沿着纤长的肢体落下来,洒在身上。她觉得焕然一新,一切都是美好的。她忍不住要跳出来,跳到那个鲜活的未来中去。
对于顾谷而言,离婚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虽然不至于走过百里的路弹冠相庆,但足以让她要充满仪式感地完成这个神圣的告别仪式。她历来是一个极具着使命感的小女人,却在婚姻的日常琐碎中,渐渐放任自己坚持的细节,变得流俗,慵堕,平淡无奇。
丁也照例是在顾谷化妆的时候醒来的。有一整天的时间来完成一件事,他并不着急起身。丁也把举起的双臂摊在枕头上,后脑勺枕着手掌。手心里托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在重压下,感受到分明的骨节。他细细地地端摩着床边的倩影。
一身雪白的纯棉连衣裙线条服贴地穿在她的身上,裙子不长,两个滚圆的膝盖露在外面。结婚以后,她很少穿过这么短的裙子。左手的无名指有一圈浅白色的印子,微微往下凹陷着。半卷的长发用毛巾紧紧地在头上包裹着,天鹅的颈项,一缕被遗漏的发丝贴在上面,末尾的一小段不安分地打着卷儿,有晶莹的水滴沿着那条蜿蜒的弧线划下来,落在纯棉的后背上,晕开了一个小点儿。
丁也盯着那个点儿,久了,眼神恍惚起来,朦胧间似乎望见顾谷身上散发着与常日不一样的光。
顾谷迎着光,探着身子压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嘴唇抿动着把口红晕开,又用指尖在唇边轻轻摩擦着。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别过头看着床上的丁也,他的眼角还有一颗干涩发黄的眼屎。她朝他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轻轻提醒道:“不早了,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儿呢。”声口轻快,像是要去赴一场约会。
丁也看着顾谷入了迷。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背着光,除了轮廓镀了金色的光圈,她的整个正面暗下来,跌进他的眼眸里。看不清容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女性的独特魅力。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谷。在丁也的印象里,二十六岁的顾谷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稚嫩,天真,充满了无数可爱的幻想,就像儿童绘本里那只娇小的猫一样,永远顶着一身软糯的绒毛黏在他的身边,时刻需要着他的照拂。而现在,那只小猫换了画风,摇身一变,成了时尚画报里的模特,神秘,冷艳,万种风情。
是什么让她在这一夜之间长成这幅诱人的模样呢。难道是离婚么?他有点不可置信。懵懵懂懂地爬起身来。
顾谷关掉手里的吹风机的时候,丁也刚好从卫生间走出来。
他刷了牙,用清水洗了一把脸,又含了一口漱口水在喉咙里漱了好几下,哗啦啦吐进了马桶里。他从衣架上取下坐天穿的衣服换上,口腔里还萦绕着漱口水凌烈的薄荷气味。他在手上哈了一口气,觉得味道不错,满意地点了两下头。
“好了么?走吧。”他发出邀请。
“嗯。”她应他。
车窗外的天像被水洗过,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把路边花台里的小红花晒得像是微缩的拳头一般。明明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车流却总不见少,热辣的太阳底下,人头潮水一样涌动着。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里冒出张爱玲在《小团圆》里说过的那句话:
“死囚吃了最后一餐。绑赴刑场总赶上大晴天,看热闹的特别多。”
丁也拉下面前的遮阳板挡住迎面刺过来的阳光,顺手把副驾的挡板也拉了下来。手往回收的时候,像是被针蜇了一下,让他的心里也跟着拧了一下。
他竭力地把目光钉在面前的红绿灯上,不往旁边看去。可顾谷身上那条白色连衣裙实在太过雪白,照在马赛克光线里,像照在太阳底下的雪,泛着粼粼的光。尽管不去看它,可那白色却总跑进他的眼底,不住地往上翻着。他的专注多少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余光里,红着脸的顾谷,像一簇长在雪山上的红莲,远远不断地散发着妖冶的妩媚,撩弄着他直痒痒。
丁也的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怨气来。
从今天开始的每一刻里,顾谷的万般风情,他曾经没有领略过的风情,都不再属于他了。她就是那幕勾人的电影。这美要让所有人都欣赏了去,唯独他自己,他再也拿不到那张入场的观影票了。
他气顾谷为何突然变得这般美艳绝伦,气她让他在即将离婚的时刻后知后觉地发掘出她身上不为自己所知的气韵,气她就像那只挣断了线的风筝,要脱离手中的线盘,投入到那广阔自由的天地里去了。他甚至气她脸上的红晕。
丁也赌气地摇下副驾的车窗玻璃。窗外的风夹着凉意涌进来,掠过顾谷身上,裹挟着那抹绯红往身后远去。
顾谷慵懒地伸出指头,车窗按键被她抬起发出咯噔——的声音。玻璃重新关上了。她调直了座椅靠背,把靠着的软垫抽出来放在膝盖上,探身打开了空调。也是烟视媚行的模样。
“最后一次坐你的车了,从前一直说我的膝盖怕冷,不让你开空调,就算再怎么热也只能开窗通风,”她把眼睛转向窗外底垂的小红花,凝笑说道,“以后,你再也不用这样委屈自己了。”
丁也没吭声。绿灯亮了。车开出去没多远,他又默默关了空调,把靠近自己一侧的窗户打开了。阳光赤裸裸地歇在他的手臂上,烫出一片红云。
都说中国的离婚率一直居高不下,可在丁也的眼里,民政局办事大厅的离婚登记处却格外地冷清。三三两两的夫妻们,中间像是隔了一堵无形的玻璃墙,每个人都距离对方很远。他们默默地坐下,又默默地起身,然后各自分道扬镳。
顾谷和丁也之间也夹着那道墙,在一种机械化的流程作业中,乖巧地填了表,做了离婚登记申请,顺理成章地拿到了《离婚登记申请受理回执单》。
“如果双方意愿没有改变,提出申请三十日后请到登记处领取离婚证书。”工作人员冷淡的声音传来。那声音见惯了这些感情的破裂分离。
丁也拿着回执单,感觉那冷淡的气息附在了薄薄的一页纸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缓过神来,他偏过头看着顾谷。看见她轻启两瓣朱唇,对着工作人员莞尔一笑,柔声说道:“谢谢。”明眸皓齿。
他呆愣在原地。他在等。等一个动作。按照所有离婚的程序,到了这一刻,应该是他和顾谷分离的时刻了。他们要像所有来这里离婚的夫妻们一样,各自踩着自己的独木桥,走过自己的阳光道,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了。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开启这个动作。
顾谷仔细地把回执单收进随身携带的包里,极自然地,伸手挽过丁也的臂弯,偏着头坦然地笑着说道:“办好了,回家吧。”
“你……”面对突然反转的剧情,丁也有点不知所措。
顾谷了然地笑,“还没领到证儿呢,这么快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分开了?”她把散下来的一缕卷发绕在食指上往耳后藏着,面色一紧,正色道:“我还没找到别的住处,也没想好该怎么和爸妈开口,你先委屈一下,过了这三十天再说吧。”
说完,撒开环住的臂弯,顾谷大步地朝停车场走去。
丁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一秒,这里还有一只雪白的手的痕迹,却连体温都还没有开始进行热量交换,就猝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