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荷花淀里的少年锦时

保定:荷花淀里的少年锦时

既禾

一场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很快席卷了这座北方城市。

“本次降雨为保定市有气象记录以来降雨强度最大的一次……”主播的声音在嘈杂的公交车厢里若隐若现,因为大雨阻碍了出行,公交车上一度摩肩接踵。许嘉被挤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被雨滴砸出水花的街道,觉得这缓慢行驶的汽车像极了煮熟的饺子,在保定城这口巨大的锅中冒着热气,而上车下车的人们,就像饺子里漏出的五颜六色的馅。

下车后,许嘉注意到前方那个留着精致发型的男生,不仅仅因为他和她是“同一个饺子里漏出的馅”,更因为,他回头时一闪而过的目光,和许嘉记忆中珍藏多年的少年那么像。

远远地看不清楚,许嘉心里却真实而凛冽地抽搐了一下。

“怎么可能是他呢……”许嘉自言自语,随即自嘲般地笑了。是啊,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可是从白洋淀长大的孩子啊,别说这刚刚没过脚踝的积水算不上什么,哪怕是好几米深的水塘,他也会冒出脑袋朝她笑的。可是那个和他有着相似眉眼的男生,分明在下公交的时候迟疑了许久,下车之后,更是每一步都像在朝深渊迈去一般胆怯而迟疑,许嘉甚至隔着雨帘看到,他一手撑伞,一手有些狼狈地擦着侧颊的汗滴。

许嘉有些难过。这已经是她已经第无数次想起那个少年了,每个与他相关的瞬间,总可以这座静默在平原、永远波澜不惊般的城市霎时变得峰峦叠嶂,把她困顿其中,压抑而窒息。她想过逃离这里,却又放不下那段漫长的心事。

这是7月的保定,道路两旁的槐树在风雨中“沙沙”地响着,自顾自招摇着、繁茂着,似乎被吹断枝丫都丝毫不惧怕,那英勇的样子,多像那一别数年的时光中那个年少的影子。

许嘉习以为常地甩甩脑袋,尽管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甩也甩不掉。比如,那个叫陈桉树的少年,以及,那段在17岁时突然消失不见的故事。


许嘉和陈桉树的相识,是在很小的时候。

那时,因为父母工作忙碌,一到寒暑假,许嘉便被送到白洋淀的奶奶家。

爷爷辞世早,奶奶独自守着那方荷花淀,看太阳升了又落,飞鸟来了又走。许嘉喜欢搬着小板凳,坐在故乡的小院里,看奶奶编席。白天新弄来的苇眉子柔软又修长,在奶奶的怀里上上下下地跳跃着。

那时的白洋淀,野蛮地生长着一群和许嘉年纪相仿的小孩,但她很少和他们一起出去玩耍,她觉得,在淀里打水仗这种游戏实在太吵了,她更喜欢和陈桉树待在一起,那个少年有干净的眉眼、温和的笑,还有练习书法时安静的侧脸。

陈桉树生长在重组家庭,家里还有一个继父带来的弟弟,陪弟弟嬉戏、睡觉之余,陈桉树的课余时间便用来写字,或是和许嘉外出游逛。

不似在白洋淀里长大的孩子,许嘉不会游泳。于是,当别的小伙伴在水里笑闹着,陈桉树便划着自家的木船,带许嘉到淀子里摘莲蓬。手摇的木船、随处可见的鸭子、挂在树枝上的渔网、大片大片的荷花……船过时,水一波一波地荡去,荷叶就像书页一样卷起,转而舒展开来。放眼过去,便是再美不过的风景画。

陈桉树告诉许嘉,荷花总是一面开花,一面结实,蕾、花、莲蓬并存,所以它是最独特的花。

彼时,许嘉正坐在船头专心地剥莲蓬,她在保定市区长大,见惯了车水马龙的街道和不断拔地而起的新地标,对来自于自然的恩惠,格外偏爱。她仰起头看向他:“多好啊,花和叶,蕾和果,永远都可以在一起。”

年少的孩子,喜欢把“永远”挂在嘴边,却不知道永远究竟有多远。

那时的日子多好啊,却轻轻一晃,转身不见。六年的岁月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流逝了,而彼时的欢声笑语,就像不小心掉进芦苇荡的莲子,沉啊沉,沉到墨绿色的心事里,再也找不到踪迹。


如今,23岁的许嘉就职于一家书法杂志,穿梭在各种书法会场、展馆,以及书法家之间,乐此不疲。

“保定府”穿越着时空,为自己披上了新的华裳;“保定城”鲜衣怒马而来,奔腾在祖国咽喉的近旁,生龙活虎的模样。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城市在岁月长河里突飞猛进地发展着,繁华和时尚在各个角落翻涌着最新的浪潮。许嘉却始终在笔墨纸砚和故纸残笺中,守护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一天,许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一向各司其职的编辑部异常热闹,大家正围在副主编的电脑前,赞美声不绝于耳。书法杂志社自然不缺书法高人,能让这群“阅尽千帆”的人称道的东西,想必有些重量。

许嘉凑过去看,是一个网友晒出的在白洋淀拍卖得来了墨宝,行楷写就的《山居秋暝》霸气地张扬在纸上,力透纸背。

“你们回去搜一下,要是能找得到人,小许过去做个专访。要是实在找不到,新闻部的过去采个本地新闻出来……”主编的声音淡成了背景,许嘉愣呆呆地退到人群之外。

保定的阳光算不得炽烈,总是像淡淡的奶茶一样,有种慵懒的温馨。不过那天,当光线从窗口进来,依旧让许嘉一阵眩晕——她识得他的字,她记得他偏爱王维,她想,那个叫陈桉树的少年,大概回来了。

许嘉没有想到,年少时被他用作笔名的两个字,如今依旧停留在他的纸页间——嘉树。


陈桉树写得一手好字,从小便是如此。

历史悠久的保定城,似乎自带着一种清浅的文艺气质,很多人会唱古老的曲子,写漂亮的书法,似乎只有横溢的才华,才配得上这座城市的厚重一样。

陈桉树的原生家庭便是个书香世家,他幼时便跟从爷爷学写字,原以为可以这么一直学下去,谁知道,当家庭矛盾达到顶点时,母亲领着不满8岁的他决绝离去。后来,父母各自重组家庭,他有了新的父亲,以及继父带来的弟弟。

一切都变了,他只能坚持练字,自欺欺人地认为旧时年岁尚未走远。

暑假,每当陈桉树练字的时候,许嘉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什么都不做,只目不转睛地看他写字,她知道,他是他那个世界里的王。

日子一天天向前,少年也在渐渐长大。从小学到中学,寒暑假越来越短,两个人却似乎越来越亲密无间。

他们喜欢坐在临水的墙头,灰墙黛瓦,脚下是泊着的木船。清风徐来的时候,他讲起脾气暴躁的继父,对生活渐渐失去了兴致的母亲,愁眉不展。而活泼可爱的弟弟和笔墨纸砚,算是他平淡生活中最亮丽的注脚了。

许嘉总是静静地听着,她知道他安静背后的固执,知道他安稳背后的热望,知道他有着梦里的远方和呼啸的梦想,知道他所有细枝末节的向往与执迷。

16岁的那一年,他最终还是因了家境的困顿,没能考去市里的许嘉报考的高中。也在那一年,他练习很久的行书终于有了大气硬朗的模样。

那年暑假结束的时候,许嘉要离开白洋淀了。陈桉树誊了王维的《红豆》送她,在落款处,他为自己起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笔名:嘉树。

许嘉,陈桉树。

他说:“名字和名字在一起,我和你,也会永远在一起。”

直到很多年后,许嘉依旧记得那一天,陈桉树眼睛里,闪烁着熠熠星光。

她没有问“永远”会在何时抵达,他说的一切她都深信不疑。所以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在高三到来的那一年,再也找不到他。

高二结束的暑假,许嘉上完了补习班才动身前往老家。可是,那里再也没有少年挺拔的身影,没有人从荷花淀里冒出脑袋朝她笑。回应她的,只有陈妈妈黯然失色的眼睛,以及一句“我也不知道”。

许嘉坐在他们曾并肩的墙头上,把莲子一个一个丢进水中,夕阳慢慢染红水面,她数完了每一道涟漪,陈桉树却没有归来。


这么多年了,离开的人依旧没有归期。

许嘉在高考后放弃了更好的选择,留在了保定的H大,她舍不得这里的千年古刹,舍不得这里的雄伟和深沉,更舍不得曾在这里遇见的那个他。

她因循着他的爱好,选择了和书法有关的职业,她想,哪怕天各一方,也要留一个重逢的理由,你说过会始终写字,我便在原地守株待兔。

偌大的、没有陈桉树音讯的城市,纵横的街道那么多,许嘉却总爱在无事时到西大街走走。永华路向西的西大街色调很暗,钢筋水泥隐去踪迹,民国的风韵若隐若现。遗存的青砖灰瓦上依然保存着阅尽岁月沧桑的纹路,让置身其中的人觉得,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

是啊,自欺欺人,永远是年少时让自己心安的,最好的招数。

如今,“老马号”旧址上建起了保定商场,西大街也在一转眼间成了寸土寸金之地。风云变幻的江湖,卷走了“老保定”的回忆,也带着曾经的时光迅疾离去。

幸而,过了这么久,他归来,她还在。

许嘉找来那个晒出书法作品的微博,发私信给博主却迟迟没得到回复,她便迫不及待地动身前往白洋淀了。

大雨过后的保定有些狼狈,尽管整座城市恢复了有条不紊的运转,但尚未清理的街道、些许疮痍的树木,以及空气中的泥土气息,都在无声地提醒着曾有灾难肆虐的现实。此时的许嘉,按捺着自己的激动,希冀风雨过后的盛世安然。

几十公里的路程,很快便抵达了。奶奶去世之后,许嘉已经有三年没有到过这里了,荷花、苇塘、旧宅、涟漪,依旧是曾经的模样,倒是旅游业发展起来后,小城多了些商业气息。

到处都是载着游客的快艇,就连木船也被装上了发动机。许嘉没有想到,曾经那个沉默的小县城,竟也开始生龙活虎地追逐起效率来了,更没有想到,曾经那个为她划船的云淡风轻的少年,也站在了聚光灯下。

网上找不到有用的线索,曾经的邻居只知晓那个叫陈桉树的男生回到故乡景区做起了主持人。偌大的白洋淀,许嘉不知道他究竟在何处,又不敢贸然去他家,便托相熟的伯伯帮自己驾船,决定逐个景区寻找“嘉树”。

曾经气宇轩昂的伯伯如今也有了白发,笑呵呵地看着多年未见的许嘉:“嘿,还真没听说过在白洋淀长大的娃娃,竟然要一个一个地逛景区。”

许嘉笑笑,没说话。

她也记不清是在第几个景区里找到了陈桉树。人声鼎沸的异国风情园中,他站在舞池正中,浮夸地朗声介绍手中的那幅字:“这是知名书法家嘉树先生的作品,嘉树先生的字笔法纯熟,笔力遒劲,极具收藏价值……”身后的舞者扭动着腰肢,嘈杂的音乐让人心烦意乱。除了许嘉没有人知道,手持话筒的那位,便是那所谓的“书法家”,而他曾经最厌恶的,也正是在他挚爱的书法后面,安上一个造作的“家”字。

精致的发型,一闪而过的目光。许嘉恍然想起,原来早在几天前的公交车上,他们便已相遇。无数个问号撞击着她:为何曾经在水中畅游若鱼的你,如今竟连十几厘米的积水都要蹙眉?你对书法最纯粹的热爱,何以变成了如今状似小丑的拍卖?这六年,你走去了哪里,遇到了谁,又有怎样的故事?

许嘉知道,这些,除了陈桉树,没有人可以回答。

那天,她用一个月的工资拍下了那幅字。她不愿他的作品以这样的身份被行色匆匆的游人带走,更要借此穿过茫茫人海,重新走到他面前。


那天黄昏,陈桉树结束了自己的工作。和等在风情园门口的许嘉一起,坐在了年少时无数次流连的墙头。

许嘉把手中的字无数次地打开又卷上,一旁沉默的陈桉树终于开口。他哑着嗓子讲起她缺席的那段往事,隔着六年的光阴。

那时正值全国各地旅游潮兴起,因为一批以白洋淀为背景的影视作品的热映,这座小城也越来越多地被人们熟知,全国各地的游客纷至沓来。

夏日的午后,他一如既往地坐在桥下钓鱼,弟弟年纪尚小,耐不住钓鱼的无趣,便脱掉衣服下水游泳。

没有人想到,当那艘快艇呼啸而至的时候,潜水的弟弟正打算浮上水面,螺旋桨巨大的吸力刹那间染红了一寸水,船戛然而止,一起停止的还有一个小孩子的呼吸和本该漫长的人生。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开始对水有了深深的恐惧,总觉得看着看着,它们便突然一片血红;心痛和愧疚铺天盖地,继父的打骂和母亲隐忍的目光也随之而来,日子一长,耐不住四面八方而来的压力,陈桉树选择离开了这片藏着十几年记忆年的荷花淀。

那一年,陈桉树即将踏进高三。

他记得曾经给她的略显稚气的誓言,但更确信的是她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高三和波澜不惊的未来。

他背上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古老又现代的保定连接着那么巨大的世界,京津石环绕,京广铁路穿城而过,当他迈出步子,没有人知道去向。

六年颠沛,他拥有的只是高中尚未毕业的学历和高高瘦瘦的身体,迈不过企业的门槛,又搬不动工厂的重物,最终可以凭恃谋生的,也只有那俊秀温文的仪表和一手好字了。

他做起了景区的主持人,拍卖自己的书法作品。人声喧哗中,年少的梦想也被来来往往的鞋子踏得支离破碎。

从南到北,辗转了不下10座城市,当那段和血泪有关的往事渐渐淡去,当故乡的母亲不再年轻,当年少时怦然的心动始终无处可藏,他选择了归来。

那天,他们并肩坐在墙头,看砖瓦在夕阳中蔓延开去,多像手心里攥着的年少时光,温暖,似乎漫长没有尽头。

“六年了,没有奢望过与你有关的未来,但是没有你的日子,也从来没有未来。”他说。

她仰起头笑了,透过浅浅的泪痕,看向那不曾远去的光阴。



七.

如今,陈桉树定居在了保定市区,他说,想给母亲更便捷的生活,也想,离她更近些。

阔别六年,终于能以情侣的身份,行走在这座古香古色的城市了。再不必牵肠挂肚,再不必形单影只。

在一起的第一个七夕,他们一起到军校广场看音乐喷泉,漫天的水花中,水幕电影徐徐展开。人群里,他佯装不经意地牵起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

她的目光依然停在那斑斓的光影中,心跳,却盖过了那响亮的乐声。

第二天,他们仪式般地,重返了那片荷花淀。坐在灰墙黛瓦的墙头,像少年荡着双腿,说着彼此,等待六年的情话。

棹发千花动,风转一水香。记忆的木船划过,眼前的荷花淀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杨柳依依,花叶和莲蓬同在,风起时,又一季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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