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妈是怎么死的！”大伟冲着父亲喊。
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了这个小村庄夜里的沉寂。
大伟的父亲靠在台阶上，颤抖着双手点烟，一次两次三次还是点不着。
在墙角不停哭泣的，是大伟的妹妹。
今夜，是中秋节。远处灯笼暖暖，此处寒冷却包裹着每个人。
阁楼上，还躺着母亲的尸体。
2
大伟放学回家，肚子饿极了。看到厨房里摆了满满一桌菜，应该是母亲为中秋准备的。快速夹了几口塞进嘴里，就往阁楼上跑，躺床上看古龙倒是惬意。
打开房门，往床边走，大伟顿时僵住不动，全身血液凝固。
母亲，是母亲挂在房梁上。
刚吃的几口菜涌了上来，大伟忍不住吐了。急忙冲过去把母亲抱下。
绳子在空中晃了几下。
大伟叫着妈，摇晃着母亲的身体，已经全然没有反应。
翻开母亲的手掌，写了几个字，“别怪你爸”。
大概这就是遗书了。
为什么别怪你爸，不是父亲逼她，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听见父亲回来了，大伟冲上去就是一拳，“我妈是怎么死的！”
3
大伟的母亲嫁到这里，已经十八年。现今大伟也已十六岁，妹妹十三岁。
母亲和父亲是媒人介绍认识，大概三个月后结婚了。
大伟的母亲，夏天喜欢穿一身碎花裙子，长长的两条辫子垂下来，笑起来时候尤其温柔。除了做家务，其余的时间都在绣花。起初是用缝纫机，其后是电机。每次大伟回家，听见机器有节奏的声音，觉得像灰尘躺在泥土里一样安心。
大伟的母亲喜欢唱歌，做家务的时候，偶尔哼几句歌。
今夜是中秋节，如果是往常一样，她还会年复一年的唱起那首歌“月亮婆婆，点灯敲锣”。
现在，母亲在哪呢？
4
大伟的父亲终于把烟点着了。猛吸几口抽完一支。大喊着自己的几个兄弟，气势汹汹地出去了。
这是晓龙家，村里开小店的晓龙，是他小学同学。
大伟的父亲和几个兄弟，开始砸门。“出来！快给我滚出来！”
晓龙家正在吃中秋团圆饭。
晓龙妻子，从楼上探出头说，“你们几个干嘛啦，一起上来吃饭啊”
“吃你娘的比，快叫晓龙滚下来！”其中一个弟弟骂道，搬起大石头，开始砸门。
晓龙发现情况不对，立马从窗户翻到隔壁家，往大路上跑去。
路边有人说话，“嗳，晓龙，中秋夜饭吃完啦?”
这边听到声响，大伟父亲五六个人赶忙冲过去。
在路边的农田里，他们抓到了晓龙。一个个都往死里打，根本没想留条命的意思。
后来听说，晓龙当晚被急救车接走了。眼睛已经被打的看不清，满脸是血。牙齿掉了四颗，肋骨断了六根。一只耳朵坏了，医生说，医不了，以后就这样了。
5
上高中后搬到阁楼住，母亲帮他收拾出空间。虽然还存放些家庭储藏农用工具之类，但也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
每晚躺床上，随手翻翻古龙金庸的小说，穿梭在刀光剑影快意恩仇里，大伟也很满足。
但现在，母亲上吊的地方，离床不到两米远。
母亲为什么说，别怪你爸。这个语气明显是对自己说的，不是对妹妹。
想必母亲已经料到自己的心境。但，这事还是不能就这么过去。
6
大伟去找父亲，为他为什么带人去打晓龙，和母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父亲说，“小孩子别管。”
“我十六岁了，我连你都敢打，我怕什么。”
“你再给我说一句，我现在就打死你。走开！”
大伟的父亲和兄弟们在家里商量，怎么对付派出所，怎么平摊医药费，不料晓龙却让人带话来，“这事算了”。
“算了？我还没算！没打死他这事就不能算！”大伟的父亲一旁咬牙切齿。
“哥，算了吧。人都这样了。我听说他耳朵也废了，半条命都没了。”
“大伟和妹妹还要读书，大伟也马上考大学了，别闹腾了。”
“说起来，这事要闹出人命来，不划算，咱们几个都得坐班房。”
大伟的奶奶过来了，看着这群不争气的儿子，“你们还嫌丢脸不够吗？一次弄不死还得弄第二次。谁再闹事，以后别叫我娘。”
大伟在门外听着，抬头看头上月亮格外冷冽，像冬天穿过衣服漏洞的风。
7
医院病房前，晓龙的女儿在喂父亲吃饭。她是大伟的小学同学。
趁着她女儿离开，大伟走进了病房。
大伟把绳子往床上一扔，“认识吗？”
晓龙对大伟的到来并未惊讶。
“多亏你。我妈死了”
晓龙拿过绳子，“你妈就是用这根绳子吊死自己的？建萍，你为啥想不开。”
大伟说，“我妈留下话说，别怪我爸，我想那应该怪你吧。”
“是，都怪我，不然建萍不会死。”
大伟对晓龙念着母亲的名字，感到愤怒。父亲都不这么叫，何况是他！
“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伟，这一切都怪我。”
大伟拿着绳子勒住晓龙的脖子，“就是你！”
砰的一声，一只饭碗砸到大伟头上，碎了一地。是晓龙女儿，回到病房看到这一幕。“大伟，你这个畜生。你爸带人打人，我爸都不追究了。你他妈的还想杀人啊！”
大伟松开绳子，瘫坐在床边。“告诉我，我妈为什么会死。”
8
晓龙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得到她的眷恋。
大伟的母亲，一袭裙子两条黑发辫的美丽形象，在晓龙心里挥之不去。
每次她来店里买东西，晓龙都如沐春风。
她在溪边洗衣服，衣服被水流冲走，晓龙跳入水中帮她捡回，她的笑容让晓龙感到温暖。
或许他每一次说话都很轻柔，而大伟的父亲总是大吼大叫，急了还会扇她一巴掌。
或许他每次都是看着她听她说话，而大伟的父亲根本没心情理她。
或许是他们都是无用的人，还会抬头看看今晚的月亮，而村里的一般人只是埋头走路。
一切也仅限于此，晓龙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她。
那一次，她被大伟的父亲打了，送去了医院。原因是她对大伟的父亲说，晓龙就不会这样对老婆。
在病床上，晓龙很惊讶，她主动拉着自己的手。也是他们的第一次握着对方的手。
大伟的父亲回来看到这一幕，又把晓龙打了一顿。随后没几天，就出了这事情。
这一切，大伟当然不知道。
9
大伟的父亲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婆为什么自杀。
但他知道，他的敌人是晓龙。
大伟的父亲，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难道是因为打了她一巴掌，不至于不至于。
难道是因为他打了晓龙一顿，但那也是因为晓龙先碰自己老婆的。
大伟的父亲还是想不明白，点了一支烟抽上。
10
大伟的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
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出门也是干干净净。如果衣服洗不干净，宁愿扔掉。
自己爱上晓龙了吗？不确定。
自己还爱大伟的父亲吗？或许没有。
她只知道，婆婆喜欢用怪异的眼神看她。时不时还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晓龙最近都在忙什么？”“我想买瓶酱油，要不你去晓龙家买吧，让他买一送一”“晓龙的老婆和你比哪个好看。”“过几天要割谷子了，去晓龙家拿箱啤酒吧请老师”
大伟的母亲，拿不动一箱啤酒，晓龙只好陪她送上门。
婆婆绵里藏针说，“晓龙，你都自己送上门了啊？”
晓龙说，“那不是帮您拿过来嘛”
婆婆说，“是吗？我有这么大面子吗？”
大伟的母亲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觉得有个污点没洗干净。
11
啤酒的泡沫涌上来，大伟父亲仰头喝完一碗。再一碗。渐渐桌角已经放了六七个空瓶。
婆婆过来说，“这是过几天请割谷子的老师们喝的，你怎么喝光了。”
大伟父亲没有理会，夹着花生米继续喝酒。
婆婆说。“算了，让晓龙再送一箱来吧，反正这箱我也没给钱。”
“那我把钱拿过去吧。”大伟的母亲站在门口，刚刚洗完衣服回来。
“你和他还用得着算钱嘛！”婆婆说。
大伟的母亲，没有说话。
“你过来，今天给我说清楚，你和他到底干了什么。”
大伟的父亲，把刚洗完的衣服一扔。
“还要洗衣服吗，你先洗洗你自己吧。晓龙算个什么东西”
大伟的父亲，拍着桌子，酒瓶碎了一地。
“晓龙就不会这样对老婆。”大伟的母亲说完，脸上感觉热热的，被打了一巴掌。
大伟的母亲拿起地上的衣服，去溪边再洗一遍。
11
一眨眼，中秋了。
大伟的母亲，拿出前几天穿的衣服，准备过节的时候穿上。
可是，上面的污点还是没有洗干净。
洗了两三次，它依然在那里。看着自己。
做好了一桌子的菜，等大伟他们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不料，做菜的时候油蹦到了衣服上，原来的污点旁边，又增加了新的污点。
即使洗干净了油渍，但那个污点总是洗不掉。
恐怕，这件衣服是毁了。该丢掉了。
婆婆在门口狠狠的盯着自己，大伟的父亲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大伟他们也知道了吗？
大伟的母亲，一步步走上了阁楼。
12
从晓龙家回来，大伟累了，躺在自己的床上。
旁边的金庸古龙也看不进去，索性就放起来吧。
大伟拿着那根绳子，把书捆了起来，扔到了一堆储物里面。砰的一声。
高中毕业后，大伟离开了村里，去深圳打工。
再过几年，父亲喝酒脑中风去世了，大伟才回到了村里。
这些年，村里什么也没变，晓龙还开着他的小店。比父亲还长寿的奶奶还健在。、她的屋子里堆着很多啤酒，从来没打开过，听说都是让晓龙送来的。
一箱又一箱，一箱又一箱，用绳子捆着，堆满了整个房间。
2018年6月7日 上海桃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