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鲸鱼的少年

“不要再画了”

“别画了”

“求求你,妈妈求求你,别画了,好不好?”

早已哭红眼的妈妈拽着灿多的衣袖,虚脱地跪坐在地板上。灿多不为所动,依然拿着画笔在苍白的画布上画着。房间里,空调散发的冷气吹凉了地板,吹动了摆在桌上的绿植,吹起了散落在四处的画。地上,墙上,桌子上,重重叠叠的,都是灿多这一年来画的画。灿多不知道画了多少幅,就这样重复着,夜以继日着,不停歇着……这么多画,这么多,竟然没有一张满意的。灿多看着画纸上渐渐成形的画,呢喃着:还是不像呢……

太阳渐沉,灿多终于放下了笔,他用脚把落在地上的画纸滑到一边,还有些破烂的画纸,是妈妈来过撕碎的痕迹,灿多也一并将它们捡起扔进了垃圾桶。

落日的余辉洒在窗前,那样温柔。

灿多没有吃晚饭,他换了一双鞋,准备出门。

“灿多,”妈妈在背后唤他,小心翼翼地,“早点回来。”灿多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妈妈靠在门边,望着灿多渐行渐远的背影,满目惆怅。哭过的痕迹还遗留在脸上没有消失,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该怎么办?灿多该怎么办?

灿多顺着石子路走着,石子路并不平坦,有单车压过的轨迹。灿多想骑单车了,上一次骑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一年前?那时候的石子路也是这样崎岖不平,那时候路边的风景也是这样郁郁葱葱,一切都和现在一样。可一切,仿佛又不一样。灿多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开阔,灿多的脚步却越来越慢,身上好像突然绑上了千斤重,拖着灿多无法前进。终于,终于,灿多一步一步挪到了这里。这里,是一片海,一片汪洋大海。傍晚的风吹起一层层浪,带走了岸上的砂砾。浪声哗哗,像出海人吹的号角。灿多脱了鞋袜,站在沙滩上,岸边的海水刚好盖住灿多的脚。灿多朝海的远处望去,仿佛在等待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风也累了,悄悄地走了。海面平静下来,偶尔有几只海鸟掠过,扯出一条线来。灿多就那样站在原地,久久不曾动过。直到天渐渐黑了,灿多的腿也麻了,海边的守夜人也打哈欠了,灿多才回过神来,身子顿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妈妈着急地在门口等待,之前,她怕灿多想不开,陪着他去海边,可他就立在那,整整一天,盯着海面。没有等到他要等的,他就会回来。后来,她虚弱的身体没法长时间站立,她便在家中等他。她相信,灿多不会丢下她。就在妈妈神情恍惚之间,暗黄的路灯下拉出一条人影,是灿多回来了。妈妈咧开了嘴角,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着灿多逐渐走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妈妈招呼灿多吃饭,原本的大饭桌被她换了小的,但足够了。妈妈见灿多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试探地问:

“明天……明天还去吗?”

“去。”

“那……明天风大浪高,你,你站高些。”

灿多抬起头看了看妈妈,妈妈扒了扒饭,低下了头。

“好。”

“还有,我明天去趟市里,买点甜酒。你爸……他生前最爱喝了。”

灿多顿了一下,抓筷子的手紧了紧。

“知道了。”

晚饭后,灿多收拾了一下画架,将颜料整理好,预备了一张画纸,还有,还有爸爸送给灿多的画笔,一并收好。都完成后,灿多躺在床上,透过天窗看着暗夜的天空,繁星点点。灿多想起,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和爸爸躺在床上,一边数着星星,一边天高海阔地聊天。爸爸说,灿多,每个人都有他的归属。我是属于大海的,而你,是属于天空的。你就是那天空之中翱翔的海鸟,而我是海里遨游的鲸。当你飞出这片海后,要记得多回来看看爸爸,好吗?灿多大笑,“遵命!我的鲸鱼爸爸。”灿多和爸爸的笑声仿佛还在房间里回荡,夜深了,灿多在回忆中不知不觉沉睡过去。

第二天,灿多带着画具出门了,妈妈也走了。灿多依然来到了这片海,他支起画架,摆好颜料。今天天气很好,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果然像妈妈说的,今天的风很大,大到差点将灿多的画架吹倒了。灿多没有听妈妈的话,往高处站,他仍在那个地方。这个地方是他和爸爸一起埋下时间胶囊的地方。时间胶囊里装满了他和爸爸的回忆。爸爸答应灿多,等他长大了,他们就一起把它挖出来。灿多相信爸爸。

灿多开始在画纸上勾勒,可画笔有些不听话,总是在颤抖,画上的线条断断续续的。灿多却不管,坚持画着。海风越来越强劲,吹红了灿多的脸,吹硬了灿多的肩膀。海浪也逐渐变高,海水扑打上来,包住了灿多的膝盖。灿多沉浸在画中,只看到海天一色,苍茫一片。不知不觉中,灿多的位置发生了偏移,海水逐渐上涌,溅湿了灿多的上衣,灿多想,今天的风和一年前的一样,那么大,那么冷。海水也是那么凉,温度透过皮肤传到身体里,刺激着感官,勾起灿多不愿回想的记忆。一年前,灿多的爸爸,在这天出海,经验丰富的爸爸是海里的虎鲸,不惧风暴。然而船只老旧,抵不住突如其来的强劲海风,哗然之间,连船带人消失在广阔的海平面上。短暂的风暴之后,一切都像没发生过。幼小的灿多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等着爸爸回来教他画画,可那天,爸爸没有回来。灿多没有等到他可爱的爸爸。

灿多的心千疮百孔,悲戚之中,神志恍惚,海水突然发怒淹没了灿多的脖子,灿多感觉身子一下子变轻了,仿佛有人在背后推他。是爸爸来了吗?灿多笑了。笑得格外灿烂。

“灿多!灿多!快回来!”

耳边传来妈妈撕心裂肺的呼声,灿多没办法回头,巨大的海浪推着他,让他动不了身体。他逐渐感到窒息,迷离之际,他好像看到了一条鲸鱼,一条浑身通透的虎鲸,那条鲸鱼好像在说话,好像在说:灿多呀,回去吧,爸爸在家里等你呢。灿多高兴极了,然而他感到强烈的剧痛,昏睡了过去。

“灿多,灿多,能听见妈妈的声音吗?快醒来呀,你不能丢下妈妈啊!”灿多感觉被堵住的耳朵透来了妈妈的呜咽声。他皱紧眉头,转动了眼珠,缓缓睁开了眼睛。

“灿多,灿多,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妈妈扒在灿多的身上哭泣。灿多看了看白净的床单,满屋子的酒精味,原来在医院,原来,他没死。

“妈妈,”

妈妈抬起头,慌忙急切地说:“你说,你想要什么?”

“妈妈,帮我准备画画的工具吧。”

“你,你怎么还画呀!你命差点都丢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妈妈,最后一次,我就画这最后一次,好吗?”

“真的?是最后一次?好,那你别动,我去给你拿。”妈妈擦了擦泪水,快步走开。很快,妈妈买来了新的画具。

灿多坐了起来,认真地开始画画。妈妈感到,灿多好像变了,画画的时候不再是面无表情,灿多的脸上,挂着许久不见的笑意。

“好了,妈妈,你看。终于像了。”

“妈妈,我在海里的时候,看见爸爸了。爸爸说他很想我,他让我回家,让我照顾好你。他让我好好活着。”灿多得意地说。

“好,咱们好好活着。”妈妈喜极而泣,抱紧了灿多。

窗外,一束阳光照耀进来,印在画上,画上的鲸鱼仿佛在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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