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动
四年前的一个深秋,校园里的叶子开始不停地飘落,阵阵秋风向人间派发出萧瑟的名片,空气中冬天的气息已近。一场秋雨溅起的寒冷却无法阻挡十六岁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热烈。
这一天,是霜降,攵银针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信的开头是银针的英文名字,那是初中时,英语老师为了引起孩子们的兴趣,方便上课称呼的。
“忍了好久才给你写信,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也许早已忘记了我这个人,毕竟我是那么的不显眼,但怎么也没想到我曾经被你注意到。
你的文采始终打动着我,每次见到你从教室门前走过的倩影,心里都莫名激动,总期待你下一次的路过。我们能不能成为好朋友呢?”
信的末尾落款“Iceberg (冰山)”,信封上没有地址,显然是熟悉的人,可为什么没有真实姓名呢?反复念着“iceberg”,她似乎猜到了是谁。
那是初中二年级,作文课进行观察能力训练。老师要求抓住班上某几个同学的特点进行描写,看大家能不能根据描述猜到是哪个同学。
银针写了四个人,其中一位她用了“沉默的冰山”来形容,那个男孩子叫段木风。说起来,他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和耀眼之处。
他很安静,话极少,偶尔腼腆地一笑。也许是沉默寡言的特点,这座“冰山”诞生在了攵银针的作文里。
银针的习作常被老师拿来当范文在课堂上讲评。这次的作文很有趣,好奇心驱使下,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抢着要看,想提前知道这回人物素描中有谁。
你争我夺,谁都不肯松手,拉扯中银针的周记本子被撕做了两半,其他的一摞本子也在推搡中散落得到处都是。
几个闯祸的男孩子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地上的本子,胡乱地堆放在讲台桌上。攵银针拿着自己残破的本子愣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师交差。
语文老师来上课,见到讲台一片狼藉,生气地把课本摔在了桌子上。
“谁干的?!”老师厉声喝道。
“涉案”的一干人等,低头不语,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口。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同学主动坦白说“是我和别人抢,攵银针的本子就被撕成了两半。”讲话的是方桦。
老师命令他向银针当面道歉,并赔偿个新本子。银针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她丝毫没有想到赔偿的问题,只是一个本子而已。
方桦第二天果真拿了一个厚厚的黑色塑料皮笔记本,交给了银针。银针不要,方桦一言不发,扔在课桌上。银针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本子成了烫手山芋,接不接都不行。
这一幕被同班同学方雨看到了,她是方桦的妹妹,一直比较害怕方桦。等哥哥走开了,轻声告诉银针“我哥前些日子捡了个皮包,交给失主了,这本子是人家给他的奖品。”
“啊——”银针吃惊地张大了嘴,很后悔接下了这个本子。方桦把拾金不昧的奖品赔给自己,银针慌了神儿,倒像是自己犯了错。
当天晚自习,方桦吃饭回来,看到银针在教室前面的大桐树下,手里拿着那个黑皮本子。方桦有些意外,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子。
“对不起啊。”银针递过本子,轻声说。
方桦更加奇怪了,“你跟我说‘对不起’?是我撕烂了你的本子,该赔。”
“可这是你的荣誉啊,我不能要。”
“拿着吧,荣誉又怎样?”方桦固执着不肯接,手揣在裤子口袋里。银针将本子塞在了他的臂弯里,小声地嘀咕:“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方桦的头偏向了另一侧,正好对着教室的灯光,银针抬起头,看到了男孩眼中的一点晶莹。
方桦是过继的孩子。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用他的话说,母亲的样子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晚母亲将自己的被子给他盖在了身上,然后就永远地离开了他。
抱养他的姑妈没有儿子,家里的条件也不好,有几个女儿要养,供得起他上学就不错了。银针不忍心方桦为自己失去象征荣誉的奖品。
方桦曾经为攵银针做过一件打抱不平的事情。那是银针一首纪念国庆节的长诗,被刊登在学校的板报墙上,作者署名却写成送稿子的人。
板报墙很高,方桦听说了这件事,和几个男同学举着拖把涂掉了那个名字。
银针一直记着他的这个“义举”。现在却要因为一个小事,让他用荣誉来弥补无心的过失,银针绝不会这么做。
“本子风波”之后,银针开始关注方桦,看到他一个冬天都穿着件旧军大衣,她觉得方桦很可怜,从小不愁吃穿的她,莫名升起了某种软软的母性的东西,她同情方桦,也关心着方桦,心里把方桦当做了朋友。
现在,拿着段木风那封充满深情的信,银针的心一时慌乱如麻。段木风高中后分到了隔壁的班级,也因此会常常碰面。
初中之后,银针再没想过关于那次风波的人和事。然而却在一个她不怎么注意的男孩子的第一封信中,再次听到了这件事情。
他提到了那次的冲突,“听到他们说你文章里面写我,我感到很意外。因为没想到你会注意到我……每次看到你从我们班门前过,我会默默地期待,期待再次见到那个倩影。……不知道能否成为你的好朋友?”
银针知道,这个男孩子,不是情到深处不会做出这种惊人之举,沉默内向如他不会随便开口的,他是那种即使被人挑衅也只怒目而视的男孩子。
第一次收到男生的信,第一次被男孩子称作“倩影”,第一次需要回答异性做朋友的要求,银针有些惊慌失措。
她没有和男孩子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这封信意味着什么?该不该回,怎么回,要不要答应他做朋友的请求?以后如何面对他?
薄薄的一张纸,却沉得让她捧不住了。她左思右想,没有合适的人商量。一连几天,她不敢从隔壁班门前经过,她绕开了那段走廊,绕开了段木风的视线,却绕不开内心的挣扎——是否该回复他,该如何开口?
青春年少,有太多的无法解开的谜题。初次接触感情问题的无所适从,使攵银针做出了让她后悔终生的选择,她找了仍然同班的方桦。她觉得,都是男孩子,又彼此认识,沟通起来会好些。
当方桦看到了封好的信件,有些奇怪。“他怎么想起来给你写信?”
银针红了脸,“我哪里知道?没有署名,我也是猜出来的,应该是他。”出于对段木风的尊重,银针没有将信的内容透露给方桦。
方桦笑着看了看手里的信,“他想干什么?你这是……”
“他只是想跟我成为好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信退回去,麻烦你告诉他,专心学习。委婉一点,别太直接了。”
方桦把信装了起来。“你别让别人知道啊!”银针的叮嘱方桦有些不耐烦,“我傻?!”
“那你什么时候去?”
“这你就别管了。”方桦转身离去。不知为什么,攵银针的心里反而更加忐忑了。
两天后,方桦轻描淡写地告诉银针,问题解决了。银针长舒口气,以为问题真地解决了。
几周过去,偶然的一次聊天,银针听到和段木风一个班的方雨说起他。
“段木风最近很不正常啊,成绩一直挺好的。可是,最近总是很恍惚,像有心事似的,上课走神儿,老师提问也答非所问,而且变得更加沉默了,比初中还不爱说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银针的感觉得到了印证。她也发现了不对,偶尔碰到段木风,他会躲开自己的目光,低头走开。
看着他的背影,银针有种莫名的担心和不安。她找到了方桦,问起那天他们谈话的情况。
“你那天怎么说的?”银针担心的问。
“没说什么?”方桦不肯细说,“就是告诉他别再给你写信了。”
“就这些?”银针知道方桦一贯说话直接,她害怕方桦讲了什么重话。
方桦笑着反问,“你说我还能说什么?”
“你的脾气,不会说了什么难听的吧?”银针看着方桦怪怪的笑,心里更加没底了。
“不相信啊,你这会儿怎么想起问这个了?”方桦盯着银针看。
“我听说他现在好像老走神……” 银针有些不自在,“不会是我的缘故吧?如果真那样我就有罪了。”
“你管那么多干嘛!”方桦提高了声音,“咸吃萝卜淡操心!不信的话,自己问他。”撂下这句话,方桦不高兴地走了。
银针知道,从方桦嘴里不会找到答案了。看来,方桦真的说了什么让段木风难过的话。其实,自己的举动的确有些欠妥,既暴露了段木风的隐私,也伤害了他的感情。负罪感开始萦绕在攵银针的心头,挥之不去。
思忖再三,攵银针下定决心要找段木风谈谈。
也许这是又一个错误。
段木风没想到攵银针会再来找自己。当那晚见过方桦后,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
正在踢球的段木风被方桦叫到了操场外面,他一头雾水,奇怪平常两个人并没有交集,方桦怎么想起来找自己呢?
“你好好的没事儿给银针写什么信?”方桦单刀直入,段木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抹去发际边渗出的汗珠,看到了对方手里自己的信,心里咯噔一下,思维卡壳了,人整个懵了。好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扔进了冰窟。
“信怎么在你这里?”刚问出这句话,木风自己都想到了答案。很明显,自己被人彻彻底底地出卖了!而且是自己喜欢的人!
“好好学习吧啊!别胡思乱想,净干没用的事儿!”方桦拍拍呆愣着的段木风,转身离开。
他的口吻深深刺伤了段木风。段木风呆呆地站在原地,脚边的杨树叶子被傍晚的凉风旋起,打着转儿不舍得远走,头上的枯叶还在掉落,一片一片像自己的心被层层剥落——这是自己第一次对女孩子动了心,却是这样的一种尴尬结局。
汗湿的身子被风吹得一抖,他的胸中冲击着汹涌的激流,四处碰撞着却无处倾泻!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银针把他的心和满腔热情交给了别人,任由别人践踏自己的感情?!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认识的。就是这个人刚刚以胜利者的身份宣示了似乎他对那个女孩子的所有权。
从那晚开始,段木风被自己关进了“囹圄”——被拒绝,被辜负,被出卖的黑暗的空间。攵银针是这个囹圄的始作俑者,她太残忍。
段木风曾经在事后无数次见过银针,他明显在躲着女孩的视线,偶尔接触,似乎是幽怨多于恐惧,疑惑多于记恨。
段木风不知道,和他一样被关进“囚笼”的还有一个人,懊悔也深深锁住了攵银针的坦然。她后悔自己做出了自以为是的决定!如果能有个过来人在旁边指点一二,也许会避免造成无心的伤害。
可是,在这样敏感的年龄敏感的事情上,终是摸索前行磕磕绊绊在陪伴着成长中的少年……
煎熬,经历了许久的煎熬,攵银针始终无法从对段木风的愧疚中解脱。她不知道怎样挽回已经造成的伤害,她希望自己能减轻段木风所遭受的打击。可是,怎样做呢?这种事情她无人可诉,也没有人可以求教。
出于弥补的心理,她决定找段木风好好谈谈。也许能解开段木风的心结,让他尽快走出阴影。
一个晚自习的课间,攵银针叫出了段木风,两个人来到空旷的操场上。冬夜的寒风吹拂着操场上的干草,周围尚在枝头的杨树叶子发出令人心颤的沙沙声。
乍一离开温暖的教室,攵银针发烫的脸颊开始变凉,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对不起,”她的声音似乎在暗夜中很快凝固,变得没有生机和活力。
“……”
沉默,然后是段木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是我冒失了。”段木风很轻很轻的声音。
攵银针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同窗三年的男孩子——他的声音竟然很有磁性——不厚重,但是很温柔,让人踏实。
“我不想你因为我耽误学习,但是好像还是好心办坏事了。”
脚踩在煤渣铺的跑道上,噪声盖住了攵银针的解释。
“如果你觉得不影响学习,我们就做好朋友吧。”
攵银针深深的歉意触动了段木风纤细柔软的内心。这个天性善良,甚至有些脆弱的男孩子,毕竟将女孩子放进心里两年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怎么会牵扯到方桦,但是女孩子的用心良苦他是理解的。他心存疑虑,很想知道银针和方桦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是谨慎的他却什么也没有问。
四百米的操场绕了一周,攵银针和段木风也走到了一起。
此后,两人似乎心照不宣,总是在课间的操场寻找彼此。两个人渐渐发现,他们之间有着许多共同的爱好,一样喜欢的歌手和歌曲,一样痴迷的诗文,对人和事有着很多相同的看法。
少男少女的天空,似乎出现了一抹彩色的亮云。
攵银针慢慢懂得,段木风并非外人眼中的不善言辞,在投缘的人面前,他还是能开口的。真正让银针进一步了解木风是他在信中的表达,文字使他变了一个人,书写更准确而深入地将他放进了银针的心里。
就这样,桩桩件件的琐事,方方面面的观点都出现在两人的信件来往中。尤其是对于文学的某种共识,使两人成为心灵契合的好朋友。
段木风向银针借了一本戴望舒的诗集来看。看完后,他在信中全文摘录了《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个女郎;
她默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段木风告诉银针她就是那个“结着愁怨的姑娘”。攵银针收到信,笑了。
她发现了木风不为人知的一面,外表沉默却心思很细腻,同时银针也有些奇怪他会喜欢这首诗,原本以为男孩子不会对这类题材感兴趣。
他的外表和内心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也许了解他还需时日。
“手卷真珠上玉钩,
依前春恨锁重楼。
风里落花谁是主?
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
丁香空结雨中愁。
回首绿波三楚暮,
接天流。”
攵银针回信时附上了李璟的这首《浣溪沙》。从此,两人都知道了雨天和雨伞的别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