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52章 伯莎梅森

  2016年的1月底,北京到了一年最冷的时节。马上就是春节,街面上已经开始有点萧索。干燥凛冽的朔风卷着枯枝败叶和塑料袋打着旋儿在街角盘旋,零下十几度的空气仿佛直接切开气管,灌进去满心满肺的冰凉。

  丁东看了眼瑟瑟发抖的陈绍:“这天气不适合在外面走。你等我把车开过来,我们找个商场逛逛。”说罢径直把陈绍扔在了SOHO办公区的门口,一头扎进寒风里。

  逛商场?陈绍有点发愣。自打她开始工作就没有从事过这么奢侈的活动。以前上班的律所不是在北京的国贸就是香港的中环,可等她下班时多半楼下商场已经打烊了。经过静默的商场走道走向员工出口时,那些高大的橱窗后身着华服的木头模特漠然地盯着她,俯视世间繁华的空洞目光总让她生出莫名的哀凉。她不是个爱把时间花在无所事事闲逛和购物上的小女生,交过的两任男朋友更不是喜欢陪女朋友逛街的二十四孝男。仔细想来,这辈子陪她逛过商场的男人,竟然只有老陈。

  丁东的车开了过来,不出所料是硅谷精英感十足的特斯拉。她第一次坐特斯拉,忍不住四下打量这款车何以让极客和土豪们趋之若鹜。想到目前国内特斯拉最低配版也要八十万出头,她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疑惑:

  “丁总,你如果27岁博士毕业,到现在也就工作两三年,怎么买得起这么贵的车?难道你家里有矿?”

  跟绝大多数握住方向盘就豪气顿生的男人一样,驾驶座上的丁东也比会议室里添了几丝人生赢家的得意,只是被他的好涵养小心翼翼地压着,并不显得趾高气扬。一边在地图上研究着周边的商场,丁东一边笑着为她解惑:

  “别叫我丁总,太见外了。我读博士期间就跟几个同学开发了一个App,后来卖给了硅谷的一个巨头,所以多少赚了点钱。”

  “哦?什么App?我下载来瞅瞅?”陈绍一听来了兴趣。

  “还在保密期,不太方便说。”丁东拒绝得很温和。

  陈绍也就不再纠结,继续跟丁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转眼车就开进了附近一个购物中心的车库。

  “走吧,上去逛逛。”丁东把双肩包放进后备箱,只带了个手机,“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留在美国要回来,其实是因为国内互联网创业机会更好啊。你看我现在逛商场连钱包都不用带,美国大农村哪有这样的互联网环境。”

  陈绍哑然失笑。美国在这方面的落后她也深有感触。她读LLM的时候已经是2012年,银行居然还在用支票这种原始时代的金融工具。她前段时间想把留在BOA上的一小笔钱转回国内,从网上银行到App再到电话热线,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成功。中国这几年互联网行业发展一日千里,很容易让他们这些IT从业者产生“大国崛起”的自豪感。

  丁东选的购物中心颇有点品味,并没有一家接一家的服装店或者早教中心,而是各有意趣的精品店,其间竟然还藏着几间小画廊。人烟稀少的画廊,最适合不着痕迹地聊聊生意,拉拉关系。

  “其实Jerry前辈今天指出的,很大程度上是对的。”果然,趁着陈绍驻足细细研究一幅后现代油画时,丁东在一旁闲闲地开口。陈绍略有些错愕,静等着他说下去。

  “上次我说到的给AI助理灌输基本的法理学知识框架,是项目的突破口之一。等你加入了我们的项目,我就有信心可以实现。”丁东看向陈绍的眼神分外炽烈,就像曹操眼馋地盯着长坂坡的赵子龙,斩颜良诛文丑的关云长,当阳桥喝退百万雄兵的张翼德……满是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期待。陈绍没想到专家对自己评价如此之高,只好假装认真地研究着油画上浓厚的色块,脸上隐隐有些发烧。

  “我的开发方案里另一个瓶颈,就是刚才Jerry提到的公开判例的标注问题。”丁东很诚恳地自曝其短,“这个标注不像图像识别或者语音识别的标注,可以随便扔给外包公司,雇一群初中文化的年轻人就可以实现。”

  陈绍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AI作为当下第一热词,几乎席卷了大部分行业。所有贩卖焦虑的知识付费频道都在大谈“AI是否会替代人类”,市场上更出现了不少专司训练AI算法的外包公司。据说在许多三线城市,这些外包公司以比深圳厂妹高不了多少的薪资招募网吧里成长起来的90后小镇青年,日复一日地执行着简单的文字、图像、音频注释工作,用来训练人工智能的语义、图像和语音识别等基础功能。

  “但是也不像Jerry说得那么绝望。我的设想是,你带领的兼职律师团队可以先审阅这些卷宗,制订出一些标注的简单规则,然后我们再让外包公司遵循我们的标注规则进行大规模标注,与Lawrence的识别结果来进行交互验证。”

  明明在谈他的产品构想,丁东却已经把他策划的AI助理称作Lawrence,显然已经对两个团队的合并志在必得,也有点把Lawrence视同己出的意思。

  陈绍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方案理论上似乎可行,但真正操作起来效果如何,还是得边做边验证。看她愁眉深锁,丁东突然笑了起来:

  “你看我这不懂事的。刚才还说周末了让你放松一下,怎么又聊起项目了。快12点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

  逛街,吃饭……未免有点暧昧。陈绍赶紧推说10点才吃了他买的咖啡和牛角包,此刻完全不饿。却见丁东目光望向橱窗外,对面是个电影院。

  “好久没看电影了……”他喃喃自语着,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起来也真可怜,自从回国开始弄这个项目,我都很久没有休息过了。我猜你们也都一样吧?创业这事儿真不是人干的!陈律师要不要发发善心,陪我这可怜的码农看场电影?”

  看电影……岂不是更暧昧?陈绍本能地想要推辞,却被丁东后面的话堵了回去。人生赢家不是在邀请她赴一个浪漫之约,而是可怜巴巴地求她,一起从这暗无天日的创业狗生活中偷得浮生半日闲。

  陈绍其实是个很爱看电影的人,其实她还喜欢旅游,喜欢吃火锅,喜欢一切热闹且文艺的活动。在抑郁症最严重的那几年,每当她从离群索居的压抑状态中终于恢复过来,就会忍不住呼朋引伴去把这些美好的事情报复性地做一遍。人生得意须尽欢,她曾经一天里连约三拨朋友看三部不同的电影,从brunch吃到夜宵,在狂欢中恐惧地奔跑,妄图逃脱背后那黑白灰世界如深渊般的巨口。

  她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丁东往电影院走去。自己上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在纽约,Ed追她的时候约她去看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后来在香港时举目无亲,回到北京韩斌又忙得神踪难觅。她不敢一个人去看电影,那种在黑暗中独自面对一个大屏幕的的孤独感,足以让她直接在电影院里哭到崩溃。

  两个人在购票窗口站定,丁东意味深长地看了沉默的陈律师一眼,对售票小妹说:“给我们推荐个无脑的片子吧?就是那种不思考人生哲学,不拯救世界的。情节越蠢越好。”

  售票小妹听他浅薄得坦坦荡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看这部爱情片吧,吴亦凡和刘亦菲演的。情人节快到了,看部甜蜜的片子。”

  “这部可以么?”丁东偏着头征求意见,“我喜欢神仙姐姐。”

  “我也喜欢吴亦凡,长得像我男朋友。”陈绍没头没脑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一愣。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吴亦凡,韩斌跟这位当红小生除了身高也没什么相似之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此刻必须交代自己有个男朋友的事实,而且刻意地提醒丁东也提醒自己:她的男朋友很帅,她很喜欢他。

  “能配得上陈律师这样的美女,当然得是位帅哥。”丁东的笑容没有一丝波动,掏出手机买了票,又买了大桶的爆米花和可乐,“走,去看场浅薄的电影。”

  陈绍跟在他背后,看着那个坦然无比的身影,心想难道是我多想了?

  电影果然很傻很天真。美丽的学渣贫家女和帅气的学霸富二代在高中相识,男主角立刻毫无理由地爱上了女主角,死缠烂打不离不弃。女主角深感家世悬殊不敢投入感情,却又感动于男主角的深情欲拒还迎……经典的玛丽苏故事,满篇“霸道总裁爱上我”的YY。陈绍觉得索然寡味,旁边的丁博士却大嚼着爆米花看得无比投入。

  于是陈绍开始走神,想起她和韩斌相识的高中时代,其实她才是那个中二病的富二代,稀里糊涂地就摘了老实少年的芳心。只是韩斌并没有电影女主角的期期艾艾,自从出演她男朋友一角后就无比自信坦荡,似乎笃定了她的后半生必然落在他手上。

  “师姐,你说我家那位到底哪儿来的自信?”有一次跟耿秋闲聊时她忍不住抱怨,“平时没时间陪也就算了,还从来不买礼物不说甜言蜜语,当真觉得我不用哄?”

  过来人耿秋撇撇嘴,扔出一句精妙的评语:“钓上来的鱼,你见谁还给它饵吃吗?”

  陈绍看着屏幕上的刘亦菲患得患失地作着,想要伸手握住美好得不敢相信的爱情,又怕随时被现实打醒。神仙姐姐演得很好,成功地引起了她对这个角色的厌恶。拖沓的情节让她昏昏欲睡,心里怒火升腾。丁东偏偏此刻转过头来,凑在她耳边低声问:“你觉得这女生怎么样?”

  “Loser~”她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评语,却愣在了当场。

  区区一个角色而已,何至于让她如此反感?

  那样的纠结,摇摆,不自信,拖在背后的阴影……穿过银幕上那张凄惶的脸,她看到了熟悉的嘴脸,那个让她厌烦的嘴脸,她自己的嘴脸。

  韩医生的未来无比清晰:轮转住院医,半年住院总,然后转主治,副高,主任,终成年高德劭的专家。她的未来则在离开律所后就变得扑朔迷离:纳斯达克敲钟?项目失败四处求职?啃老当包租婆?

  至于韩医生和她的未来,她更是不曾想也不敢想——长期服药和高遗传性的抑郁基因,或许让韩斌出于后代考虑根本不敢娶她。即使娶了,她又能保证自己的精神状态足以做个合格的人妻?

  她想起十多岁时读《简爱》,读者都无比期待没有美丽容貌却有着刚毅灵魂的女主角,能与深情的男主角终成眷属。当关在暗无天日的阁楼里那个野兽般的疯女人自焚而死时,少年时的她觉得大快人心。

  直到她自己也差点变成了一个疯女人。

  在纽约时,她的躁狂症第一次暴烈地发作,突然间就想起了这本被世人奉为圭臬的爱情巨著。罗切斯特太太,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记得她的闺名叫伯莎梅森。书里只有寥寥几笔描述:她曾是个个子高挑、性格热烈的西班牙美人,带着富商父亲的三万英镑嫁妆和对女儿终身幸福的期许,嫁给了空有贵族头衔的男主角。后者用极端厌恶的口吻提到她全家讳莫如深的精神病母亲,提到她不稳定的性格如何令曾经垂涎于她美貌的自己倒足了胃口。勃朗特笔触森然,不遗余力地描写着关押疯女人的阁楼如何阴暗恐怖,看守疯女人的普尔太太如何冷酷无情。最后庄园里大火燃起,长发如瀑的疯女人在夜色中凄惨的大笑,决绝地跳向火海……所有读者都拍手称快,只有她读得浑身冰冷。

  她把住处周围几个街区书店里的《简爱》都搜罗一空,扔到卫生间里付之一炬,却触发了烟雾报警。房东大骂她是疯子,把她赶了出去。如果不是Ed把她拖回自己家,她大约会在曼哈顿酷寒的街头上狂奔直到冻死,或者跳进尿臭冲天的纽约地铁轨道,稀里糊涂地成为下一个伯莎梅森。

  无聊的电影屏幕上,贫女刘亦菲忐忑不安地看着阔少吴亦凡找到了她在乡下的家,看到了她的家徒四壁,因为秘密被揭开而羞愧难当。银幕的光照出陈绍脸上那抹讽刺的笑容。她深为编剧的想象力匮乏感到可悲——贫穷算什么见不得人的缺陷?敢不敢让男主角看到女主像个小丑一样在求职的鸡尾酒会上胡言乱语,高声尖笑,裸足奔跑?或者像木乃伊一样僵卧在床上几天几夜,想到厨房拿刀割腕自杀,力气却只够爬到客厅,只能趴在地板上任涕泪横流?

  高大英俊的韩医生站在无影灯下,手上柳叶刀雪亮,活死人肉白骨。疲倦消瘦的陈律师隐身于马路上千万平静的面容中,赤足踩在锋利的刀刃上维持着平衡,刀刃的两边都是万丈深渊,一边是癫狂,一边是沉沦。

  勉力维持,终会力竭。她曾经数次跌落过那些深渊,所幸Ed接住了她。Ed曾经见过她最无助最丑陋最疯狂的样子,却像韩剧里的男主角一样爱得坚定又深沉,云淡风轻地许诺说你失控一百次,我就一百零一次把你拉回来。当她终于全心全意地相信了身后那张安全网时,织网的人却背叛了她。

  在那之前她只全心全意相信过一个男人,那是她的父亲。就像一个无限死循环的剧本,老陈也背叛了她的母亲。

  也许……疯女人就只该属于阁楼,岂敢奢望爱情。

  无聊的电影终于落幕。丁东递给她一张面巾纸,有点哭笑不得:

  “这么矫情的剧情你居然哭得稀里哗啦……”

  她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掩饰尴尬。

  “这会儿你该饿了吧?去吃饭?”丁东仍然不忘刚才的提议。

  陈律师堆出冷淡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了,我男朋友在家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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